让乌鸦啼叫的方式
实在不想装作不认识九井一，于是她蹲在公园外围的绿植旁边悄悄拨开树叶，从围栏里看九井一和围绕他的几个大男孩。九井一穿着一身黑，头发也是黑色的，整个人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披散的头发和盖住头的兜帽遮住他底下的手和脖颈，被公园里的路灯照着，好像一只虫茧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
九井一被人拽着胳膊拉起来，原地蹦了两下，又被用力推搡下肩膀，重新跌坐在地上。她注意到他从始至终垂着的头，路灯底下盘旋着的飞虫把影子拉的好长好长，照亮他鞋子蹭开的一片土灰。
她想走捷径回家的话，就必须得穿过这个公园。当然绕开也是可以的，但是她又觉得为了这种事多走个几百米不合适。男孩们嘟嘟囔囔说了几句话就往外走，她用书包和绿植把自己遮住，等他们的背影远远地在视野中央缩成几个黑点，她才用胳膊撑着地，把蹲麻了的腿好不容易弄直。
她一边慢吞吞地往公园入口走，一边看九井一。他从地上爬起来，摘了黑口罩气喘吁吁地用手背抹脸，对着那几个男孩离去的方向连着骂了几个脏字，然后脱了鞋，从鞋子里面抽出两沓钞票，手指头在裤子上抹两把，又用唾沫濡湿了一张一张数过去。
她很快站在公园门口，然后脚尖一扭，直直对着九井一走过去。距离他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她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能认出这小孩是九井一，他把自己用黑色裹得严实，在夜里好像一层纯天然的保护色，在地上打滚被人用鞋底子用力踹几脚，黑色的衣服变成灰色，更看不出来是个人。
她发现自己手心沁出一层汗，她鞋子踏在地面的声音和钞票被飞快捻过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九井一忙着数钱，在她即将接近时吓得一抖，把钞票塞进衣兜好像是条件反射动作，他猛地抬头眼睛瞪着她，紧张而颤抖的瞳孔在光线下收缩着，被照得更清楚，类似于猫科动物。
九井一没认出她来，正常，他们顶多是同班同学关系，连同桌都不是，九井一连着几天请病假，被派去探望他的人也不会是她。
“我是你同班的下野。”
“啊？下野…”
她朝他点了两下头，他一边讪讪笑一边努力回想她是谁的模样相当好玩儿。九井一又在用手背抹脸，更像是遮住脸上的伤。路灯把九井一的脸照得青青紫紫的。血粘稠地顺着他左边额角往下流，半边眼睛浮肿着没法好好合拢，他嘴角破了一块皮，没擦干净的鼻血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红色痕迹，说话的时候上下嘴唇好像黏在一起，他不太愿意张嘴的样子，她的视线微微往沾着星星点点血迹的地面瞟，想他嘴里是否含着一滩血唾沫，九井一把它们艰难地咽下去，匆忙把口罩戴上。
他的手从始至终塞在口袋里，鼓鼓囊囊地捏着钞票，好像捏着命根子。她不知道这位同班同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缺钱，想来也许是有一些难以告人的原因。她往下瞟他露在袖子外面一截的手腕，白白细细的，正打颤，手掌根被粗糙的地面给磨破，上面还有沥青的红印子。
只是打个招呼而什么都不做似乎不太好。她盘算着先去那边的便利店给他买点碘酒消毒，毕竟他的状态看上去实在不太好，她张嘴刚把九井发了一个音节，男孩把兜帽往上一提。
“我走了。”他说，“下次再见，下野！”
她知道自己应该和九井一没有什么下次。九井一向外跑的时候一只脚崴了、身子猛地一歪，踉跄地抻直胳膊保持平衡，钞票从他口袋里漏出来，哗啦啦掉在地上，面值相当大，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地上开了花儿似的福泽谕吉，意识到上面有的染了血，暗红色的脏了一块，可能因为先前被塞在鞋底，边角皱巴巴地卷起来。这下九井一终于从“我很忙”的状态里逃出来，他在它们慢悠悠落下时就伸手去抓，最终一张纸被他攥在手心里。
她莫名地从九井一身上体会到一种又羞又恼的情绪。他背对着她单膝跪在地上，手指匆忙地把纸张乱七八糟地叠在一起。九井一的背影小小的。她走到他旁边，他顿了一下，很快闷着头在地面把一叠纸叩在地上，理得整整齐齐。
“你吃饭了没？”她高高地看他，九井一缓慢抬起头来，细长的眼眶向上抬，居然显得大了不少。
“……不需要。”他说话硬邦邦的，字和字之间好像被捋直了才蹦出来，“我接下来有事要做，不打扰你。”
她在九井一逃似的离开之后才开始思考九井一究竟忙的什么。回到家把书包放下，瘫进沙发待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通自己也没吃饭，她刚才其实有在幻想自己和九井一面对面吃饭，她可以请他喝一碗拉面，热乎乎的面条暖暖胃，她想对九井一说烦恼被拉面减轻不少。
晚上十点半，她从妈妈的病房里走出来。和值班的护士打了个招呼，护士刚才还在闲聊，看到她之后闭上嘴，转而掏出两颗糖给她吃。她含着水果糖从住院部走出去，耳朵尖，听到护士说：“九井又来了呀？”
糖在嘴里碰撞牙齿，从左边用舌头顶到右边，嘴里甜腻腻的、黏糊糊的，她嘎嘣一下把糖给咬碎。回家路上天黑得吓人，她打着手电筒挑小巷子走，没走几步，很巧地又撞上九井一。他沿着一条路反反复复地走，她索性把手电筒关了，直接坐在这小巷口。
他一边走，一边用胳膊用力擦眼睛。她听到从他喉咙里钻出来的咕咕噜噜的哽咽声，等他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她开口叫住他。
她说：“九井同学！你要不要歇一下，吃块糖？”
九井一站住了，朝她看过去，露出一张诧异的脸。他的表情像是在说“怎么又是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陆陆续续从脸上滚下来，掉下去，洇湿了他的口罩，叫它整个儿、紧紧地死死贴在他的脸上，散发着一股子湿冷气息。他吸了一口气没吐出来，不上不下地卡在身体里，卡出一声奇妙的叫声。
他的口袋空荡荡，钞票被取出来了。她从兜里摸剩下那颗糖，揉搓着糖纸，一步一步逼近九井一时，感觉自己对他来说是什么洪水猛兽。她听到他的肚子活泼地叫唤着，于是把那粒糖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手心。
她觉得九井一应当也是有什么亲人病了。他被冻僵的手指头连弯曲都难，于是他微微垂头把嘴唇凑近糖，将它含进口腔。九井一头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呈一片一片的碎裂状，像她调色盘上干涸的颜料，轻而易举被扣掉。
和九井一蹲在巷口，他自顾自摩擦鞋尖那点血迹。被一个不熟的人问些隐私问题不太好，所以她闭上嘴，在九井一把糖咬碎之后递给他一瓶未拆封的矿泉水。
他的手臂和领口上湿漉漉的，她猜那应该是眼泪。
“你刚从医院出来？”
“昂。”她用书包垫上自己的屁股，“家里有人生病。”
九井一不说话了之后，夜变得沉闷闷的，她听到手表秒针跳动的声音，他被口罩遮住的喘息变得很明显。她扭过头看他：“……你想和我聊天？”
九井一的眼睛垂下去，眼尾还泛着红。他的手指头叠在一起，指关节挤出皮肤纹路，她注意到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布条用纸胶带贴在手腕上，从那白色底下源源不断地渗出红色，淡淡地在一层薄布料下蔓延。她微微歪头去看九井一的脸，他的眼皮颤抖着，路灯把他的影子拉的长长歪歪的，把口罩拉到下巴上，呼出的白色热气团在冷风里消散，他已经不发抖了，下嘴唇裂开一道口子，冒出来的血珠像一颗红宝石。
她突然想起十几分钟前看到妈妈胸口插到腰上袋子里的导管。那管子被用同样的方式固定进她的皮肉里，血在里面变得冰冰的，摸上去滑滑的，它们接连不断地从她的胸脯底下涌出来。妈妈的皮肤泛着碘酒留下的淡褐色，她的视线追着那血液滑进被子遮住的部分，感觉自己正被拽着拉着扯着，在管子里伸长，一口气落下去。
相比起来，应该还是九井一更辛苦一些。
她轻轻拍了两下九井一的肩膀，他斜斜眼珠看她。她说：“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帮你报警。”
他居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笑得肩膀都在抖，红色的舌尖懒洋洋趴在下排牙齿上，他朝她吐了吐舌头，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推开。
“你看到了？”他说，“我不需要，谢谢啦。”
九井一站起来，沿着他之前重复走的那条路，走了最后一遍。她看到他的鞋跟从拐角处一闪而过，又过了好些时候，九井一再也没回来。她这才收拾东西走人，等再次经过家门口那个公园，她看到路灯照亮的地方，放着一只用糖纸叠的小小纸鹤。
九井一被人拽着胳膊拉起来，原地蹦了两下，又被用力推搡下肩膀，重新跌坐在地上。她注意到他从始至终垂着的头，路灯底下盘旋着的飞虫把影子拉的好长好长，照亮他鞋子蹭开的一片土灰。
她想走捷径回家的话，就必须得穿过这个公园。当然绕开也是可以的，但是她又觉得为了这种事多走个几百米不合适。男孩们嘟嘟囔囔说了几句话就往外走，她用书包和绿植把自己遮住，等他们的背影远远地在视野中央缩成几个黑点，她才用胳膊撑着地，把蹲麻了的腿好不容易弄直。
她一边慢吞吞地往公园入口走，一边看九井一。他从地上爬起来，摘了黑口罩气喘吁吁地用手背抹脸，对着那几个男孩离去的方向连着骂了几个脏字，然后脱了鞋，从鞋子里面抽出两沓钞票，手指头在裤子上抹两把，又用唾沫濡湿了一张一张数过去。
她很快站在公园门口，然后脚尖一扭，直直对着九井一走过去。距离他还有两三步的时候，她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能认出这小孩是九井一，他把自己用黑色裹得严实，在夜里好像一层纯天然的保护色，在地上打滚被人用鞋底子用力踹几脚，黑色的衣服变成灰色，更看不出来是个人。
她发现自己手心沁出一层汗，她鞋子踏在地面的声音和钞票被飞快捻过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九井一忙着数钱，在她即将接近时吓得一抖，把钞票塞进衣兜好像是条件反射动作，他猛地抬头眼睛瞪着她，紧张而颤抖的瞳孔在光线下收缩着，被照得更清楚，类似于猫科动物。
九井一没认出她来，正常，他们顶多是同班同学关系，连同桌都不是，九井一连着几天请病假，被派去探望他的人也不会是她。
“我是你同班的下野。”
“啊？下野…”
她朝他点了两下头，他一边讪讪笑一边努力回想她是谁的模样相当好玩儿。九井一又在用手背抹脸，更像是遮住脸上的伤。路灯把九井一的脸照得青青紫紫的。血粘稠地顺着他左边额角往下流，半边眼睛浮肿着没法好好合拢，他嘴角破了一块皮，没擦干净的鼻血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红色痕迹，说话的时候上下嘴唇好像黏在一起，他不太愿意张嘴的样子，她的视线微微往沾着星星点点血迹的地面瞟，想他嘴里是否含着一滩血唾沫，九井一把它们艰难地咽下去，匆忙把口罩戴上。
他的手从始至终塞在口袋里，鼓鼓囊囊地捏着钞票，好像捏着命根子。她不知道这位同班同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缺钱，想来也许是有一些难以告人的原因。她往下瞟他露在袖子外面一截的手腕，白白细细的，正打颤，手掌根被粗糙的地面给磨破，上面还有沥青的红印子。
只是打个招呼而什么都不做似乎不太好。她盘算着先去那边的便利店给他买点碘酒消毒，毕竟他的状态看上去实在不太好，她张嘴刚把九井发了一个音节，男孩把兜帽往上一提。
“我走了。”他说，“下次再见，下野！”
她知道自己应该和九井一没有什么下次。九井一向外跑的时候一只脚崴了、身子猛地一歪，踉跄地抻直胳膊保持平衡，钞票从他口袋里漏出来，哗啦啦掉在地上，面值相当大，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地上开了花儿似的福泽谕吉，意识到上面有的染了血，暗红色的脏了一块，可能因为先前被塞在鞋底，边角皱巴巴地卷起来。这下九井一终于从“我很忙”的状态里逃出来，他在它们慢悠悠落下时就伸手去抓，最终一张纸被他攥在手心里。
她莫名地从九井一身上体会到一种又羞又恼的情绪。他背对着她单膝跪在地上，手指匆忙地把纸张乱七八糟地叠在一起。九井一的背影小小的。她走到他旁边，他顿了一下，很快闷着头在地面把一叠纸叩在地上，理得整整齐齐。
“你吃饭了没？”她高高地看他，九井一缓慢抬起头来，细长的眼眶向上抬，居然显得大了不少。
“……不需要。”他说话硬邦邦的，字和字之间好像被捋直了才蹦出来，“我接下来有事要做，不打扰你。”
她在九井一逃似的离开之后才开始思考九井一究竟忙的什么。回到家把书包放下，瘫进沙发待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通自己也没吃饭，她刚才其实有在幻想自己和九井一面对面吃饭，她可以请他喝一碗拉面，热乎乎的面条暖暖胃，她想对九井一说烦恼被拉面减轻不少。
晚上十点半，她从妈妈的病房里走出来。和值班的护士打了个招呼，护士刚才还在闲聊，看到她之后闭上嘴，转而掏出两颗糖给她吃。她含着水果糖从住院部走出去，耳朵尖，听到护士说：“九井又来了呀？”
糖在嘴里碰撞牙齿，从左边用舌头顶到右边，嘴里甜腻腻的、黏糊糊的，她嘎嘣一下把糖给咬碎。回家路上天黑得吓人，她打着手电筒挑小巷子走，没走几步，很巧地又撞上九井一。他沿着一条路反反复复地走，她索性把手电筒关了，直接坐在这小巷口。
他一边走，一边用胳膊用力擦眼睛。她听到从他喉咙里钻出来的咕咕噜噜的哽咽声，等他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她开口叫住他。
她说：“九井同学！你要不要歇一下，吃块糖？”
九井一站住了，朝她看过去，露出一张诧异的脸。他的表情像是在说“怎么又是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陆陆续续从脸上滚下来，掉下去，洇湿了他的口罩，叫它整个儿、紧紧地死死贴在他的脸上，散发着一股子湿冷气息。他吸了一口气没吐出来，不上不下地卡在身体里，卡出一声奇妙的叫声。
他的口袋空荡荡，钞票被取出来了。她从兜里摸剩下那颗糖，揉搓着糖纸，一步一步逼近九井一时，感觉自己对他来说是什么洪水猛兽。她听到他的肚子活泼地叫唤着，于是把那粒糖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手心。
她觉得九井一应当也是有什么亲人病了。他被冻僵的手指头连弯曲都难，于是他微微垂头把嘴唇凑近糖，将它含进口腔。九井一头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呈一片一片的碎裂状，像她调色盘上干涸的颜料，轻而易举被扣掉。
和九井一蹲在巷口，他自顾自摩擦鞋尖那点血迹。被一个不熟的人问些隐私问题不太好，所以她闭上嘴，在九井一把糖咬碎之后递给他一瓶未拆封的矿泉水。
他的手臂和领口上湿漉漉的，她猜那应该是眼泪。
“你刚从医院出来？”
“昂。”她用书包垫上自己的屁股，“家里有人生病。”
九井一不说话了之后，夜变得沉闷闷的，她听到手表秒针跳动的声音，他被口罩遮住的喘息变得很明显。她扭过头看他：“……你想和我聊天？”
九井一的眼睛垂下去，眼尾还泛着红。他的手指头叠在一起，指关节挤出皮肤纹路，她注意到他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布条用纸胶带贴在手腕上，从那白色底下源源不断地渗出红色，淡淡地在一层薄布料下蔓延。她微微歪头去看九井一的脸，他的眼皮颤抖着，路灯把他的影子拉的长长歪歪的，把口罩拉到下巴上，呼出的白色热气团在冷风里消散，他已经不发抖了，下嘴唇裂开一道口子，冒出来的血珠像一颗红宝石。
她突然想起十几分钟前看到妈妈胸口插到腰上袋子里的导管。那管子被用同样的方式固定进她的皮肉里，血在里面变得冰冰的，摸上去滑滑的，它们接连不断地从她的胸脯底下涌出来。妈妈的皮肤泛着碘酒留下的淡褐色，她的视线追着那血液滑进被子遮住的部分，感觉自己正被拽着拉着扯着，在管子里伸长，一口气落下去。
相比起来，应该还是九井一更辛苦一些。
她轻轻拍了两下九井一的肩膀，他斜斜眼珠看她。她说：“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帮你报警。”
他居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笑得肩膀都在抖，红色的舌尖懒洋洋趴在下排牙齿上，他朝她吐了吐舌头，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推开。
“你看到了？”他说，“我不需要，谢谢啦。”
九井一站起来，沿着他之前重复走的那条路，走了最后一遍。她看到他的鞋跟从拐角处一闪而过，又过了好些时候，九井一再也没回来。她这才收拾东西走人，等再次经过家门口那个公园，她看到路灯照亮的地方，放着一只用糖纸叠的小小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