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黑川伊佐那的遗像从衣柜最底层的小抽屉里拿出来,我平时用报纸之类的缓冲物把它包裹着平放在里面,掏出来用湿巾擦干净灰尘,他死气沉沉地敛起来的眼睛在玻璃遮盖下反光,我又拿卫生纸擦掉湿巾留的水。

    日本传统应当是在家里供奉个牌位,每天还能跟他说说话上上香,我估计他的兄弟们爱干这事。我是中国人,从来没学习过如何在家里摆牌位,这是理所当然,我是来读书的,这辈子本不应该用这种方式了解日本习俗。也是觉得没必要,要是让我醒来看到黑川伊佐那的脸、或者看到他的名字,那我美好的一天就全完了。光是“黑川”这两个字就要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很沉,黑川伊佐那给我人生留下的全部重量都在这儿了。挪出来的时候、它方正的黑色边框一下子磕到我手指头上,我倒抽气,连忙把它给摆在桌子正中央,低头看发红的皮肤,中间印下一道凹陷的棱。

    遗像就一张,给黑川伊佐那办葬礼的时候用了一下,从此往后压箱底。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日本时,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留点他的东西做纪念。我肯定不敢留他的骨灰坛子,遗物也差不多都打包好寄给鹤蝶了,纠结半天决定拿遗像。我真聪明,一点儿都不晦气,心情不好了,甚至还能掏出来对着他的脸骂两句。

    于是我把伊佐那的遗像偷走了,用偷这个字是因为我原本说好要留它给鹤蝶。

    在掏遗像之前,我刚把自己的晚饭做好,权当是贡品。不算坐在我对面的伊佐那,一人份刚好的西红柿炒鸡蛋和茄汁虾,一碗米饭。摆正相框的位置,我把碗碟统统排在他面前,在正前方放个点香用的坛子,左边一盒烟右边一瓶酒。

    我不太会做饭,在日本读书的时候都是吃速食,或者随便买点眼熟的菜和鸡蛋放在一起炒炒,人能吃。学上头了哪儿管吃的东西是不是猪食。黑川伊佐那来我家吃我做的饭,眉毛拧成个毛线团,我几乎看到他喉咙作出收缩呕吐的动作,但是他硬生生吞下去,咕咚一下,眼巴巴地抬头看我,张嘴说难吃。我表示赞同,把鸡蛋挑出来自己吃,剩下的菜统统倒进伊佐那碗里。

    我说:“那出去吃?”

    他咬着筷子,我看到他白白的牙齿:“你很饿吗?”

    我想说我挺饿的,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表示抗议,话到嘴边之后却转了个弯,我说我不饿。于是黑川伊佐那笑起来,他半只眼睛狡黠地眯着、筷子从嘴里抽出,唾液连成丝。不饿,所以不需要出门吃饭,所以这个晚上会一直和他待在家里。他靠近我,呼吸拍在我的脸颊,在室内灯光下,紫色瞳仁的边缘模糊出一圈淡黄。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看到黑川伊佐那的脸就会发癫。我的饭当成是他的贡品,贡完我吃了,称得上是回收利用。

    拆了一束新香,抽出三根来,我眯着眼睛把它们插进香坛里。间隔很完美,但是力气使太大,猛地折断了一根,半截香掉进西红柿炒鸡蛋的菜汤里,迅速染上橙红色,略显可悲地被浸透。我把香拔出来,重新插一根。

    今天风很大,懒得去室外给他烧纸,干脆在室内随便给他点几根烟抽。为了对我已故的男朋友表示尊敬,给烟点火之后我没先吸一口,而是老老实实地拿燃着的烟头点香。点了三根,烧得飞快,黑灰底下隐隐约约有火光呼吸似的明灭。我撇眼珠看伊佐那,突然觉得他在从遗像里直勾勾盯我。

    应该就是在盯我。我给伊佐那拍照的时候,他永远摆出一张臭脸,一张毫无表情的冷淡的脸。我记得这照片是在什么情况下拍的,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坐在电视柜上给他拍照。他懒懒地敛着眼皮看我一眼,又把注意力挪回电视屏幕上。照片变成黑白的之后,显得格外死气沉沉。看得我打哆嗦。

    实在被盯得烦了,我把燃了半截的烟跟香插在一块儿,插在坛子最前面,烟灰高高地积成一截,不堪重负,颤巍巍落下去,燎了烟蒂表面。我觉得他是在责怪我不好好给他上香。好吧!我心想,那我就不在你脸前面抽烟了。别活着死着都要被迫吸我的二手烟。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我应该要和他说话,但我觉得对一张黑白照片说话像个白痴,但我又实在觉得我需要和他说些什么。他的眼睛,被黑白处理之后变成淡淡的灰,我缩进椅子里,喉咙里干巴巴的。喝酒?或者喝点儿水,好歹地不要让我口腔里这么干、好像被保鲜膜给封死似的。我大概是需要一个话茬来开启这段单方面对话,我觉得是的,于是我悄悄抬眼看他,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像个怀春少女似的,不停地控制自己不去看他,结果视线仍黏糊糊地落在他身上。

    黑川伊佐那还在盯我。这照片我拍的端正,横看竖看板着张臭脸。我对着他年轻而瘦削的脸,终于明白我应该对他说什么:“傻逼!”我骂他。

    我用一句脏话开启交流。我骂他,然后伊佐那就装作一副高冷的模样,扯着嘴角对我笑,要是再多骂几句,他就要作势来揍我,朝我伸他攥得紧紧的拳头,我听到它划破空气的嗖嗖声,又在距离我脸几厘米的位置停下。我睁开紧紧闭上的眼睛,从他的拳头后面看到他歪着头,露出个相当无害的表情。

    趁着黑川伊佐那现在不会揍我,我把已经燃得焦黑的烟蒂从香坛里拽出来,它把砂摁下去一个深深的洞,还把我手烫坏了一块。手指滚烫滚烫地红起来,我嫌麻烦才没用凉水冲洗,啪地摁亮打火机,在续上第二次三根香和第二根烟的时候,我开始对他说话。五个词之内必有一句脏话,我觉得应该只有这样我才能和黑川伊佐那正常交流了,真的很对不起我已故的男朋友。

    我跟他讲我的生活。我说我在日本的学业结束了,回国找工作去了,走得很潇洒,没跟任何人讲,先斩后奏,下飞机了才挨个给朋友打电话。我计划走是因为黑川伊佐那,我的学业早该结束了,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短命鬼,我为了和他之间一点儿可笑的约定硬生生在日本待到二月份,结果他死了。真他妈有冲击性!操你妈的黑川!早说过暴走族没出息!

    为他哭了三天,眼睛肿了,成功把这份悲伤转变成愤怒。我愤怒地给他办葬礼,用一张愤怒的脸对着所有葬礼来宾发火,愤怒地看着他的尸体被推进焚化炉。工作人员把骨灰盒垫着白布递给我,事到如今了,两只手捧着他的全部重量,还是感觉一切情绪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地变成泪珠落在光滑的表面。

    家人偶尔给我打电话,好巧不巧挑我为了黑川伊佐那偷偷掉眼泪的时候。一听到亲妈的声音,我哭得更厉害。我想到很久以前伊佐那偷听家人给我打电话,他的手悄悄挠我痒痒,我说别闹,他凑到我耳朵边上问:他们也会是我的家人吗?

    我的手和嘴唇子都一抖,猛地丢下手机去吻他。他的手指关节夹着我的无名指指根,缓慢地转动,摩擦着皮肤,他低低地笑,胸膛和贴在我脸颊上的喉咙嗡嗡响。

    我说是的!母亲的声音不确定地从听筒传来:“是什么?你真的和黑川吵架了?”

    我感觉手抖个不停,身体也跟着打颤,手心里的眼泪、鼻涕、汗,滑溜溜地让我捏不住手机。

    “他死了。”

    电话对面发出个奇妙的音节。我说:“他死了。”

    我的眼睛又肿了。过了一年了,悲伤和愤怒居然还这么新鲜,居然还掏出他的遗像来,给他上香。

    我真贱。

    我跟黑川伊佐那的生活不熟,跟他那帮该死的狐朋狗友很难见面。我埋头搞自己的设计,为学位奋斗,黑川伊佐那就为那宛如下水沟里捞出来的不晓得什么意义的人生追求而奋斗。他每周都来我家,我们吃饭,喝酒,做一场爱,第二天再分开。谈了四年恋爱,到最后就变成这副模样,我觉得特别可悲。我连他那几个脸熟的朋友到底有几个都不记得,只记得有个鹤蝶。黑川伊佐那压根没有把我介绍给他们的意思,我也懒得管,莫名其妙地与他的生活岔开,莫名其妙地就忘记他是做什么的了。

    然后他就被枪击毙了,时至今日我也没想明白不良少年打架哪儿来的枪。鹤蝶在医院躺了一个月,我把伊佐那的后事写成信,放在他一堆遗物的最顶上,封成一箱,寄到鹤蝶家里去,人走到机场还没来得及提醒他这件事,鹤蝶突然给我打电话。

    他哭哭啼啼地,导致我都能想象他眼泪鼻涕糊一脸的模样,哽咽声是我把手机放远也能听到的程度。他问我走了吗?我骗他已经到中国了。他懵了一下,猛地止住哭声。

    “我会想你的。”他说,“我会祝你过上好日子的。”

    我不明白他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语气好像是在赴死,像谁逼着他说话似的。我觉得黑川伊佐那不可能命令鹤蝶对我说这话,如果伊佐那的鬼魂还在世界徘徊,他一定会趾高气昂地对我说:你不准过上没有我的好日子!你的未来已经被我缠上了!这阴魂不散的。

    我说:“你说实话。”

    鹤蝶猛吸一口鼻涕:“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然后挂断了电话。

    香换了四遭,在时针指到十二分时,我已经喝了五杯酒。朦朦胧胧之间,我看到黑川伊佐那平静地坐在我的对面抽烟,他时不时要把手垂下来,弹弹烟灰,再放回嘴边。他的手腕弯曲着,凸出个漂亮的骨头弧线,他的深色手臂伸进白色的长袖里,我突然明白他应该是在透过我看电视吧?于是微微歪过身子,飘扬的湿润的烟从闪烁的火光开始飘扬,蜿蜒至半空中,伊佐那的银白色发尾暧昧地融入空气里。

    我眨眨眼:“你要吃饭么?我只做了一人份的,你吃就好。”

    伊佐那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我有点儿不耐烦:“你能不能看看我!”

    于是他的淡灰色眼睛、连带着浅白色的睫毛,慢慢地,直直地挪到我身上。

    伊佐那不说话,戏谑地看我。我觉得脑子被酒精也好、烟草也好,甚至是香燃烧的气味或者肿胀的眼眶,总之被这些东西统统给冲晕。我所需要做的只是用筷子夹起我做的菜,红色的汤汁冷却后变得稍显粘稠,简直像流出身体一段时间的血液,我心想这是伊佐那要吃的,和我无关,但我还是还觉得胃里猛地膨胀,我一弯腰,呕吐起来。从桌子下窥见他弹烟灰的细长手指,他的无名指末端牢牢套着一个银白色的圆圈。

    多好啊!我说,黑川伊佐那,你要真这样那该多好。

    黑川伊佐那该好歹地回头看看我。可是他直直地便背对着我离开了,好像每个周末的清晨,他披上外套,站在玄关提鞋子。我不拦着他,所以他从来就没想过和我说点什么。他轻轻抚平特攻服上的褶皱,搭着鹤蝶的肩膀,不回头地对我比个下次再见的手势,我觉得那应该都是对他来说相当重要的。

    我夹了一口鸡蛋,突然意识到菜又苦又呛的原因是香灰落在里面。米饭也咸咸的,应该是因为眼泪落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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