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彼端
我举起刀，血液粘稠地拔出丝，让我想到我刚才在锅里煮的糖。我本来想做糖砂，可以像雪花一样一粒一粒地、脆生生地裹在水果上，但是我好像没能领悟精髓，它们变得焦黄甚至透点儿黑灰，我裹进去的水果表面被凝固的糖包裹，像笼罩一层坚硬盔甲，我用锅铲挤压它，草莓的红色汁水从糖的缝隙里溢出来，把糖濡湿、濡红，好像草莓流的血，草莓被我杀死了。
消耗掉家里第三袋糖时，黑川伊佐那走进我的厨房，关掉煤气总阀门。糖浆还被加热的时候会冒泡泡，我只需要沿着一个方向仔细搅动它，这样它就能结晶，变成白色的雪花似的颗粒…但是他关掉了阀门，煤气炉便唰的一下熄灭，糖在分秒间凝固，变成一整块琥珀色的固体，死死黏在锅底。
黑川伊佐那半身都是血，我视线下挪，就看到他的腰侧开出一大块儿花，皮肉向外翻开，宛如他身上生出一个裂谷。血顺着他的腰带、他左侧的裤子往下流，黑裤子变成深褐色，他来的一路上留下湿漉漉的红脚印，我意识到他还在向外渗血，那止不住的口子汩汩冒出新鲜血液。他平淡地看着我，那双紫眼睛映出我滑稽又丑陋的模样，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我穿着睡衣，把油乎乎的头发随便盘在头顶，脸也油乎乎的。
一觉起来觉得身体不舒服，想吃甜食，就给自己做糖吃。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和除自己以外的人类讲话，我对着愣了好久，直到我试着把锅铲从坚硬的糖浆里拔出来，拔不出来，自己踉跄下，我试着对他说第一个字。
“你…”我含糊着，“你是不是要死了？”
“可能吧。”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走近锅子。黑川伊佐那走路虚虚浮浮，好像慢悠悠地走在棉花上，他握住我的锅铲，把它拔出来。糖拉成丝，挂在铲子边缘，好像洞窟里的钟乳石。
我没有亲眼见过钟乳石，但我觉得它们的名字里带了一个“乳”字，它就一定是乳白色的。就好像黑川伊佐那的名字里带了一个“黑”，他就生得黑黑的。他走回餐桌旁边，家里是开放式厨房，他走几步就瘫倒在椅子上，身子把椅子腿向后推，在瓷砖上摩出尖锐的叫声。
我突然好想看一眼钟乳石。黑川伊佐那死了的话就看不到了，事情会很难办。
他说：“我好饿，你给我做点饭吃。”我苦恼地看看被糖填满的锅子，不晓得有什么方法能赶在黑川伊佐那失血过多而亡之前给它们洗干净，只好拿着刀去扎糖块，好不容易将它磨出好多糖沫沫，落下几块表皮，我把锅端到餐桌上，用手指去捻那些沫沫。受到撞击之后、琥珀色糖块中间裂开白色的蜘蛛网似的纹路，我把它们喂进黑川伊佐那的嘴里，他的嘴唇好凉，好干，口腔却很湿润，我把手指头塞进去，抽出来时变得红通通。黑川伊佐那低头抹下半张脸上的血，从他嘴里断断续续吐出血块。
“我想吃糖葫芦。”我第二次将糖沫送进他嘴里，“如果你刚才没关炉子，我就要成功了，还能给你喂一口…我还想去看钟乳石。”
“你想要的太多了。”他貌似做不到吞咽这个动作，低着头，他嘴里的液体又顺着下巴流出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贪心？你就老实一点，不好吗？你老实一点，我就什么都给你。”
我就讨厌他这么说话。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摆得高高地来指责我？他是年龄比我大，还是心境比我成熟？快三十岁的男人被人割了肚子要死了，为什么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叫我老实一点啊？
最过分的是，黑川伊佐那总是对我说“你老实一点，我就什么都给你”，可是却从来没给我想要的东西，他就这么把我的一切愿望给放置，在床榻之间抚摸我的头发，告诉我那些东西微不足道，只有和他在一起是实实在在的。等到他老了，我们再一起去旅游，做一些浪费人生的事。
我想被钟乳石给捅死，我觉得一片白白的、尖锐的、高矮不一的凸起，很符合我对天堂的想象。可是伊佐那说这种幻想不切实际。
我咬着牙说：“可是你要死了。你死了你还能给我个屁？”
他瞪圆了眼睛看我，从上而下把我打量一遍，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他微妙地笑出来，目光涣散地看他自己手心干裂的血痂，平静地说：“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好像也这么说话。我每天都想把你的嘴缝死。”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事到如今了又要故意提这种过去的事。我会生气的，我告诉他，我会因为这种事很生气很生气的，不要再说了，可是黑川伊佐那的嘴巴好像刹不住闸一样絮絮叨叨起来。
“嘴巴毒，欠揍，怎么揍都生龙活虎地爬起来。”他的耳坠晃悠悠，“你好厉害啊，你真厉害，见你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你了。因为你笑的很好看，脑子也很聪明，忍不住就想吻你。”
他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一直说到他为家里的大门落上第四把锁。我姑且把这里称为家，但是他貌似没什么时间在家住。我感觉我脑子里岌岌可危的那根弦又挣扎着要崩断了。黑川伊佐那为什么总要说些刺激我的玩意儿？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忆十几年前的事！每次我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以前的一切，安稳地度过余生，他就要跳出来把我贬得一无是处。我的梦想、我目前为止的人生，和我的过去比起来都是大笑话，我不想听他说这个。我说，如果你再不闭嘴，我就要让你闭嘴，求求你闭嘴吧！求求你了！可是他才不会听我的，他咳嗽着、吐出血块，我想他怎么还没死？与其被这么折磨，我真希望他现在就死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他迷茫地扭过头，“为什么？”
我从桌子上拿起刀，猛地一下把伊佐那推倒在地面。椅子被他一把推开，在地面滑行点儿距离，整个后背撞在地上，我的手压在他的胸口，隔着一层睡衣感受到他腰侧的湿润，我的毛绒睡衣被血拧成一绺一绺，他沉沉深深地喘息起来，我把刀尖对准他的眉心，黑川伊佐那的脸模糊起来，我的视线聚焦在他的红色耳坠，双眼正中央的刀柄抖动着，边缘发黑，红红绿绿的花纹在视野里扭动乱窜。伊佐那的喘息将我的手掌顶起来，又缩回去，陷进他的身体里，他嘶哑的嗓音带上痛苦。
我掉眼泪。我的眼泪汇聚在鼻尖，像暴雨一样接连不断地掉落在握紧刀把的手上。如果我此时没攥紧刀，它就会像泪珠一样掉在伊佐那头上，我想象他的头颅开花，就像刚才搅动滚烫糖浆时想象此时把手掌伸进去，把我的皮肤烫烂，露出红色的血肉。跟伊佐那现在一样。
我想说他怎么有脸问我那个问题，可是我止住了话头，因为黑川伊佐那的眼睛坦荡地注视着我，那双澄澈的紫色眼睛蒙上一层霾，他直白的毫不掩饰的求死欲望。
“与其死于失血过多，还是被你杀了好。”他说，“你应该冲着我的胸膛中间捅。”
我心想他太自私了，真的从头到尾都只想着他自己，我怎么没从他手底下得到过自由死亡的权利。他从背后揽着我，他手里握着我的手，我手里握着刀，割在手臂上，割开皮的时候，我浑身发抖着痛哭，黑川伊佐那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现在他想死了，就想起我来。
可是我还是把刀捅进他的身体里，拔出来时拉丝的血液像粘稠的糖丝，在空中甩出一个弧度，坠出个尖尖。伊佐那的喉咙涌出血沫，我的手摸进他敞开的缝隙，他被割裂的衬衫，摸到他的裂谷，心脏跳跃的动静太大，一鼓一鼓地，让我想到年轻时我坐在他的后座。我们在寂静的夜晚将油门拧到最大，疾驰过无人街道，与轿车擦肩而过，伊佐那的车尾灯甩出一道红色的长光，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我有一刻意识到我们有可能在这里死去，于是两颗心脏紧紧依偎在一起，伊佐那的耳坠打在我脸上，我感觉心脏跳动得震耳欲聋，破开风的声音才慢悠悠地由远及近传到耳朵里。我好像生出翅膀，喉咙鼓鼓囊囊，我的尖叫绕着圈在公路滞留。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他问我。
我说：“读读书，上个好大学，然后赚好多钱，环球旅游。”
那很不错嘛！伊佐那笑着夸我。那当然不错啦。他笑得张扬，眼睛里闪着光，好像有谁往那片紫色的海洋里洒了星星，海洋映出一整片星空，我在里面浮起来、我是伊佐那手底下的一条鱼，永远年轻、永远自由，我愿意把我最好的全部时光送给他。太年轻了，所以一点儿都不着急。伊佐那吻我，我恍惚间以为我们真的身处天堂，他嘴唇的纹路、一丝不差地被我感受到。
我们一定是最幸福的人了！我们最厉害了！我的前途明亮，世界上没有事情能打击我，我吻他直到鼻尖沁出害羞的汗水，我的梦想、我的灵魂，我的故乡、我的眼泪，统统被伊佐那捧得高高的，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么幸福的人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事情到底怎么就变得没法解释？我的生活若是沉进伊佐那的大海，我的快乐，我的伤悲，怎么就分不清了――我把刀第二次捅进伊佐那怀里，还有第三下、第四下，伊佐那的身体被我捅开一个洞，好像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门上落下四把不同样式的锁――我想，我要是很厉害就好了，我就能将它们毁掉。
我要是对伊佐那来说有用就好了。我告诉自己这样的想法是错的，从头到尾都是伊佐那欠我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幻想有没有一种未来是我和他并肩工作。
“很不错嘛！”伊佐那的脸颊染上薄红，“然后我们一起去天堂！”
“你老实一点。”伊佐那垂着眸子，“老实一点，我就什么都给你。”
“我把密码和钥匙放在玄关了。”伊佐那说话咕咕噜噜断断续续，喉咙里含了满满当当的液体，“想出去的话就出去吧。”
我猛烈喘息着，感觉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伊佐那瞪着眼睛死去的模样和他笑的模样重合在一起，伊佐那死了。我猛地俯下身子呕吐起来，我吐出的粘稠酸水打湿他的风衣，我哀号起来，难以言喻的怒火几乎要把我击溃。好像到最后我也反抗不了伊佐那，我甚至爱他。
我甚至深深地爱他！我爱他！
我知道就算出去、等待我的也只有被他仇家给射杀的份。但我还是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去玄关找钥匙，其实伊佐那根本没关上大门，他就这么把门敞开一条缝，我拉开它，阳光大大咧咧照射在我身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把我给烫死，我从未觉得一切这么刺眼，我从未觉得自己是这么肮脏、污秽、见不得光的玩意儿，我看不清东西，恍惚觉得这应该就是天堂吧。
伊佐那把天堂留给我了。天堂彼端是他的尸体。
消耗掉家里第三袋糖时，黑川伊佐那走进我的厨房，关掉煤气总阀门。糖浆还被加热的时候会冒泡泡，我只需要沿着一个方向仔细搅动它，这样它就能结晶，变成白色的雪花似的颗粒…但是他关掉了阀门，煤气炉便唰的一下熄灭，糖在分秒间凝固，变成一整块琥珀色的固体，死死黏在锅底。
黑川伊佐那半身都是血，我视线下挪，就看到他的腰侧开出一大块儿花，皮肉向外翻开，宛如他身上生出一个裂谷。血顺着他的腰带、他左侧的裤子往下流，黑裤子变成深褐色，他来的一路上留下湿漉漉的红脚印，我意识到他还在向外渗血，那止不住的口子汩汩冒出新鲜血液。他平淡地看着我，那双紫眼睛映出我滑稽又丑陋的模样，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我穿着睡衣，把油乎乎的头发随便盘在头顶，脸也油乎乎的。
一觉起来觉得身体不舒服，想吃甜食，就给自己做糖吃。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和除自己以外的人类讲话，我对着愣了好久，直到我试着把锅铲从坚硬的糖浆里拔出来，拔不出来，自己踉跄下，我试着对他说第一个字。
“你…”我含糊着，“你是不是要死了？”
“可能吧。”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然后走近锅子。黑川伊佐那走路虚虚浮浮，好像慢悠悠地走在棉花上，他握住我的锅铲，把它拔出来。糖拉成丝，挂在铲子边缘，好像洞窟里的钟乳石。
我没有亲眼见过钟乳石，但我觉得它们的名字里带了一个“乳”字，它就一定是乳白色的。就好像黑川伊佐那的名字里带了一个“黑”，他就生得黑黑的。他走回餐桌旁边，家里是开放式厨房，他走几步就瘫倒在椅子上，身子把椅子腿向后推，在瓷砖上摩出尖锐的叫声。
我突然好想看一眼钟乳石。黑川伊佐那死了的话就看不到了，事情会很难办。
他说：“我好饿，你给我做点饭吃。”我苦恼地看看被糖填满的锅子，不晓得有什么方法能赶在黑川伊佐那失血过多而亡之前给它们洗干净，只好拿着刀去扎糖块，好不容易将它磨出好多糖沫沫，落下几块表皮，我把锅端到餐桌上，用手指去捻那些沫沫。受到撞击之后、琥珀色糖块中间裂开白色的蜘蛛网似的纹路，我把它们喂进黑川伊佐那的嘴里，他的嘴唇好凉，好干，口腔却很湿润，我把手指头塞进去，抽出来时变得红通通。黑川伊佐那低头抹下半张脸上的血，从他嘴里断断续续吐出血块。
“我想吃糖葫芦。”我第二次将糖沫送进他嘴里，“如果你刚才没关炉子，我就要成功了，还能给你喂一口…我还想去看钟乳石。”
“你想要的太多了。”他貌似做不到吞咽这个动作，低着头，他嘴里的液体又顺着下巴流出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贪心？你就老实一点，不好吗？你老实一点，我就什么都给你。”
我就讨厌他这么说话。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摆得高高地来指责我？他是年龄比我大，还是心境比我成熟？快三十岁的男人被人割了肚子要死了，为什么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叫我老实一点啊？
最过分的是，黑川伊佐那总是对我说“你老实一点，我就什么都给你”，可是却从来没给我想要的东西，他就这么把我的一切愿望给放置，在床榻之间抚摸我的头发，告诉我那些东西微不足道，只有和他在一起是实实在在的。等到他老了，我们再一起去旅游，做一些浪费人生的事。
我想被钟乳石给捅死，我觉得一片白白的、尖锐的、高矮不一的凸起，很符合我对天堂的想象。可是伊佐那说这种幻想不切实际。
我咬着牙说：“可是你要死了。你死了你还能给我个屁？”
他瞪圆了眼睛看我，从上而下把我打量一遍，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似的，他微妙地笑出来，目光涣散地看他自己手心干裂的血痂，平静地说：“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好像也这么说话。我每天都想把你的嘴缝死。”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事到如今了又要故意提这种过去的事。我会生气的，我告诉他，我会因为这种事很生气很生气的，不要再说了，可是黑川伊佐那的嘴巴好像刹不住闸一样絮絮叨叨起来。
“嘴巴毒，欠揍，怎么揍都生龙活虎地爬起来。”他的耳坠晃悠悠，“你好厉害啊，你真厉害，见你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你了。因为你笑的很好看，脑子也很聪明，忍不住就想吻你。”
他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一直说到他为家里的大门落上第四把锁。我姑且把这里称为家，但是他貌似没什么时间在家住。我感觉我脑子里岌岌可危的那根弦又挣扎着要崩断了。黑川伊佐那为什么总要说些刺激我的玩意儿？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忆十几年前的事！每次我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以前的一切，安稳地度过余生，他就要跳出来把我贬得一无是处。我的梦想、我目前为止的人生，和我的过去比起来都是大笑话，我不想听他说这个。我说，如果你再不闭嘴，我就要让你闭嘴，求求你闭嘴吧！求求你了！可是他才不会听我的，他咳嗽着、吐出血块，我想他怎么还没死？与其被这么折磨，我真希望他现在就死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他迷茫地扭过头，“为什么？”
我从桌子上拿起刀，猛地一下把伊佐那推倒在地面。椅子被他一把推开，在地面滑行点儿距离，整个后背撞在地上，我的手压在他的胸口，隔着一层睡衣感受到他腰侧的湿润，我的毛绒睡衣被血拧成一绺一绺，他沉沉深深地喘息起来，我把刀尖对准他的眉心，黑川伊佐那的脸模糊起来，我的视线聚焦在他的红色耳坠，双眼正中央的刀柄抖动着，边缘发黑，红红绿绿的花纹在视野里扭动乱窜。伊佐那的喘息将我的手掌顶起来，又缩回去，陷进他的身体里，他嘶哑的嗓音带上痛苦。
我掉眼泪。我的眼泪汇聚在鼻尖，像暴雨一样接连不断地掉落在握紧刀把的手上。如果我此时没攥紧刀，它就会像泪珠一样掉在伊佐那头上，我想象他的头颅开花，就像刚才搅动滚烫糖浆时想象此时把手掌伸进去，把我的皮肤烫烂，露出红色的血肉。跟伊佐那现在一样。
我想说他怎么有脸问我那个问题，可是我止住了话头，因为黑川伊佐那的眼睛坦荡地注视着我，那双澄澈的紫色眼睛蒙上一层霾，他直白的毫不掩饰的求死欲望。
“与其死于失血过多，还是被你杀了好。”他说，“你应该冲着我的胸膛中间捅。”
我心想他太自私了，真的从头到尾都只想着他自己，我怎么没从他手底下得到过自由死亡的权利。他从背后揽着我，他手里握着我的手，我手里握着刀，割在手臂上，割开皮的时候，我浑身发抖着痛哭，黑川伊佐那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现在他想死了，就想起我来。
可是我还是把刀捅进他的身体里，拔出来时拉丝的血液像粘稠的糖丝，在空中甩出一个弧度，坠出个尖尖。伊佐那的喉咙涌出血沫，我的手摸进他敞开的缝隙，他被割裂的衬衫，摸到他的裂谷，心脏跳跃的动静太大，一鼓一鼓地，让我想到年轻时我坐在他的后座。我们在寂静的夜晚将油门拧到最大，疾驰过无人街道，与轿车擦肩而过，伊佐那的车尾灯甩出一道红色的长光，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我有一刻意识到我们有可能在这里死去，于是两颗心脏紧紧依偎在一起，伊佐那的耳坠打在我脸上，我感觉心脏跳动得震耳欲聋，破开风的声音才慢悠悠地由远及近传到耳朵里。我好像生出翅膀，喉咙鼓鼓囊囊，我的尖叫绕着圈在公路滞留。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他问我。
我说：“读读书，上个好大学，然后赚好多钱，环球旅游。”
那很不错嘛！伊佐那笑着夸我。那当然不错啦。他笑得张扬，眼睛里闪着光，好像有谁往那片紫色的海洋里洒了星星，海洋映出一整片星空，我在里面浮起来、我是伊佐那手底下的一条鱼，永远年轻、永远自由，我愿意把我最好的全部时光送给他。太年轻了，所以一点儿都不着急。伊佐那吻我，我恍惚间以为我们真的身处天堂，他嘴唇的纹路、一丝不差地被我感受到。
我们一定是最幸福的人了！我们最厉害了！我的前途明亮，世界上没有事情能打击我，我吻他直到鼻尖沁出害羞的汗水，我的梦想、我的灵魂，我的故乡、我的眼泪，统统被伊佐那捧得高高的，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么幸福的人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事情到底怎么就变得没法解释？我的生活若是沉进伊佐那的大海，我的快乐，我的伤悲，怎么就分不清了――我把刀第二次捅进伊佐那怀里，还有第三下、第四下，伊佐那的身体被我捅开一个洞，好像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门上落下四把不同样式的锁――我想，我要是很厉害就好了，我就能将它们毁掉。
我要是对伊佐那来说有用就好了。我告诉自己这样的想法是错的，从头到尾都是伊佐那欠我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幻想有没有一种未来是我和他并肩工作。
“很不错嘛！”伊佐那的脸颊染上薄红，“然后我们一起去天堂！”
“你老实一点。”伊佐那垂着眸子，“老实一点，我就什么都给你。”
“我把密码和钥匙放在玄关了。”伊佐那说话咕咕噜噜断断续续，喉咙里含了满满当当的液体，“想出去的话就出去吧。”
我猛烈喘息着，感觉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伊佐那瞪着眼睛死去的模样和他笑的模样重合在一起，伊佐那死了。我猛地俯下身子呕吐起来，我吐出的粘稠酸水打湿他的风衣，我哀号起来，难以言喻的怒火几乎要把我击溃。好像到最后我也反抗不了伊佐那，我甚至爱他。
我甚至深深地爱他！我爱他！
我知道就算出去、等待我的也只有被他仇家给射杀的份。但我还是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去玄关找钥匙，其实伊佐那根本没关上大门，他就这么把门敞开一条缝，我拉开它，阳光大大咧咧照射在我身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把我给烫死，我从未觉得一切这么刺眼，我从未觉得自己是这么肮脏、污秽、见不得光的玩意儿，我看不清东西，恍惚觉得这应该就是天堂吧。
伊佐那把天堂留给我了。天堂彼端是他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