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四十秒的西西弗斯
黑川伊佐那坐在行驶的轿车上，他的视线随着车窗外移动的街道而转动，路边植物模模糊糊地略过一个绿色影子，他的视线盯准车窗正中央，耳朵里旋转起嗡嗡的声音。他有耳鸣的毛病，不过近年来已经减轻很多，不晓得今天怎么回事，又犯病。
鹤蝶坐在主驾驶，他身上有些新鲜的烟火和血腥气息。伊佐那的身体随着车辆行驶微微打颤，刚才射杀花垣武道和橘直人，看到他们临死了紧紧握上手，一阵恶心就涌上心头。这种恶心不只是心理上的厌恶，连身体也随之产生呕吐欲望，黑川伊佐那忙碌起来甚少吃东西，理所应当地吐不出来，他只是咽酸水，然后镇定地看车窗外，随着阴影打下来，他的影子映在玻璃上。
手指在风衣上摩擦两下，突然很想抽烟。看久了窗外，觉得眼睛发涩，车内过于安静，伊佐那觉得自己应该点一根烟。以前鹤蝶爱和他讲些无关紧要的事，老是让他的情绪变得很差，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鹤蝶慢慢就变老实了，变成个哑巴，刚才射杀花垣武道也是，一句话没讲，让他觉得有点儿无聊。
黑川伊佐那开始觉得无聊，什么事都很无聊。他以为鹤蝶射杀了个童年玩伴会作出点儿不一样的反应，他有点低估鹤蝶了。如果mikey还活着，他还能从他身上得到一点成就感和乐子，现在没有了，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稀咲的部分要夺过来吗，黑川？”
他反应了一会儿鹤蝶在这句话之前对他讲了什么。
“当然要。”他皱眉毛，“已经是我的了吧？”
是的，已经是他的了。东卍的全部都归他管了，mikey死了、稀咲名存实亡，现在黑川伊佐那是老大。他如当初预估一样掌握日本黑暗，那些摸爬滚打的过程他不太想回忆，只记得现在的成功，他得到想要的一切，就像用手指捻灭燃烧的烟头，只伤害一点儿皮。
但是有点无聊，站在顶端之后有一瞬间的茫然。理性上是明白自己只能前进的、感性上却…他咀嚼着感性这两个字，兀地笑出声，鹤蝶不再讲话，也没有分眼神给他，伊佐那自顾自笑自己居然会想到“感性”的事。
距离东卍据点还有十几分钟的车程，伊佐那在这期间回忆起mikey死的那天。他接到稀咲铁太的通知，称得上平淡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大概是告诉自己“mikey就是这个样子”。他就算今天不死，明天、后天…总有一天会因为撑不住而自杀。黑川伊佐那没有任何惊讶、愤怒、悲伤的强烈情绪，他只是有点儿不爽，这种不爽在弄明白mikey是被警察射杀之后，变成一种乐子，他觉得这事情有点幽默，好像一出喜剧。
他去看mikey的遗体，从他脑袋侧面开了一个血洞，血痂像一条长长的蜈蚣，覆盖在他脸上。那张和佐野真一郎如出一辙的脸平静地闭上眼睛，居然显出一种安逸来。大概是见多了他痛苦的、麻木的表情，见多了他白眼珠里的血丝和沉沉的黑眼圈，这种安逸反倒让黑川伊佐那不愉快。mikey像一杯被放凉的沸水，冰凉地死去。
他没见过佐野真一郎的死状，他可没有参加葬礼的资格，他看着mikey的遗体，幻想着从他头顶流下更多血液，有一瞬间“佐野真一郎和佐野艾玛应该也是死成这样”这想法蹦出来，打了他个措不及防。是不是痛击头颅的人，死的都差不多？这种堵住喉咙的荒谬感让他揪着白布的手用力再用力，把它拧出深深的褶皱。
就算今天不死，明天、后天…总有一天会死。黑川伊佐那深深明白他其实是个执着的人，执着地要完成自己全部该做的事，所以花垣武道就是他最后要做的事，他把自己的命寄托在可笑的回忆里，伊佐那在脑子里重演他被射击的模样，mikey坠落时飘扬的黑发，给他演哑剧。
黑川伊佐那和mikey坐在一起。黑川伊佐那很忙，但是他总能抽出点儿时间来和他坐在一起，两个人，从mikey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里得到点儿趣味，或者随便给他施施压。他给他倒酒，酒味顺着杯壁翻滚出一个摇曳的漩涡，随之变得平静，冷冷清清。从那红色里面，伊佐那尝到铁锈味。
“杀了几个了？”
“三个。”
mikey举起酒杯，怔愣地看着它被光穿透，那光线让他的眼睛失焦，呈现出孩童似的茫然。黑川伊佐那当然知道他杀了几个，他只是想从他嘴里听到答案，mikey把酒液一饮而尽，颈侧的龙纹身跟着滚动的喉结而颤抖。
他们从不聊东卍的事务，那天mikey却直白地问他是否有在好好经营东卍，他眼下坠着抖动的黑色眼袋，沉寂的黑色眼眸被眼皮沉沉压去一半，里面跳跃着半截橘黄色的灯光。黑川伊佐那唯有在这件事上毫不吝啬，他将一切成果对他倾倒，它们像一桶淤泥坠落在mikey头顶，它们堵住他的呼吸道，顺着口腔灌进去，遮住他对世界的一切认知。
“你很厉害啊，伊佐那。”他说。
“你很厉害。”他垂下眸子，吞入第二杯酒。
酒过三巡后，有那么一瞬间，黑川伊佐那看到他歪倒在座位里。他的眼睛染上死气，沉沉地把他拽倒，好像正抱着谁的遗像睡得安稳，那遗像里大概闪回许多他脸熟的人。但是这种事根本无所谓，他只觉得事到如今看重这些玩意儿的mikey太幼稚。
黑川伊佐那将白布盖在mikey脸上，遮住他安逸的表情。他的眼角留着粘糊的泪痕，脸已经发白，身体也硬得像石头。好像一块冰块，掉进他的杯子里，把酒水搅得一团糟，连味道也被改变。
年轻的时候抽烟，是因为觉得新奇。他学着佐野真一郎的模样蹭亮火柴，不小心燎了自己的大拇指，叼着从别人兜里摸来的烟靠近火光，深深吸上一口，呛得眼泪都出来。就此染上烟瘾，后来发现烟酒是一种得力的社交手段，便彻底放身投入其中，在各种人际关系间辗转…东卍登顶之后，便很少抽烟，越发觉得身上有味道很讨厌，连带着手底下的人一并觉得厌恶。
他站在门外抽烟，低着头把手掌弯曲，遮住摇晃的火。白烟蜿蜒着从指缝里冒出去，黑川伊佐那把它塞进嘴里。
mikey前往菲律宾前给他留下个磁带，好像什么搞笑的生前录像。黑川伊佐那叼着烟把它插进播放器，看到屏幕上先是掺杂着红绿的条纹和雪花，然后才露出mikey的下半张脸。时长一分四十秒，恰好卡在伊佐那觉得烦的边界线，他向后一仰瘫进沙发里，听他讲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mikey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胳膊肘抵在膝盖上。
“我发现只要杀掉他们，就解决了任何麻烦。”他平静的声音因为设备老化而歪歪扭扭，“这些都是你给我的，伊佐那。”
“我真的没办法再思考下去了，所以我打算和他们一起下地狱。”
黑川伊佐那噗嗤笑出声，一口烟呛进喉咙里，把眼泪激出来。
“你知道西西弗斯吗？伊佐那，西西弗斯。”mikey抬起头，录像设备没拍出他瞳仁里颜色的变化，伊佐那觉得它们像一瓶新开的墨水，“西西弗斯要永远地、并且没有任何希望地重复着将石头推上陡山、再看它滚落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他的唯一的选择就是那块石头与那座陡山。”
黑川伊佐那嘟囔着西西弗斯这个名字，发现自己对这个故事没有一丁点儿兴趣。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一分四十秒结束，将自己称作西西弗斯的mikey猛地一下消失在屏幕里。黑川伊佐那一根烟吸完，感慨自己真是疯了，自己就应该在听到他说第一句话时把磁盘销毁，或者在拿到这个磁盘的第一时刻就这么做…可是他没有，他姑且将这行为解释为对mikey仅剩的家人爱。
鹤蝶低声提醒他车到了。黑川伊佐那回过神来，发现车窗外的景色已经成为静画，再也激不起一点儿波澜。
他咀嚼着西西弗斯这个名字，笑个不停。
“西西弗斯！”
他笑出眼泪，想到自己在销毁磁盘之前最后一次拉回进度条，目光停驻在一分四十秒之前。佐野万次郎的表情毅然决然，他居然从那悲伤的间隙里窥见一点儿傲气。那是佐野万次郎的最后一点儿傲气，仿佛在嘲笑他。
明明人都死了。黑川伊佐那嗤笑着，明明人都死了。
鹤蝶坐在主驾驶，他身上有些新鲜的烟火和血腥气息。伊佐那的身体随着车辆行驶微微打颤，刚才射杀花垣武道和橘直人，看到他们临死了紧紧握上手，一阵恶心就涌上心头。这种恶心不只是心理上的厌恶，连身体也随之产生呕吐欲望，黑川伊佐那忙碌起来甚少吃东西，理所应当地吐不出来，他只是咽酸水，然后镇定地看车窗外，随着阴影打下来，他的影子映在玻璃上。
手指在风衣上摩擦两下，突然很想抽烟。看久了窗外，觉得眼睛发涩，车内过于安静，伊佐那觉得自己应该点一根烟。以前鹤蝶爱和他讲些无关紧要的事，老是让他的情绪变得很差，后来不知道怎么的、鹤蝶慢慢就变老实了，变成个哑巴，刚才射杀花垣武道也是，一句话没讲，让他觉得有点儿无聊。
黑川伊佐那开始觉得无聊，什么事都很无聊。他以为鹤蝶射杀了个童年玩伴会作出点儿不一样的反应，他有点低估鹤蝶了。如果mikey还活着，他还能从他身上得到一点成就感和乐子，现在没有了，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稀咲的部分要夺过来吗，黑川？”
他反应了一会儿鹤蝶在这句话之前对他讲了什么。
“当然要。”他皱眉毛，“已经是我的了吧？”
是的，已经是他的了。东卍的全部都归他管了，mikey死了、稀咲名存实亡，现在黑川伊佐那是老大。他如当初预估一样掌握日本黑暗，那些摸爬滚打的过程他不太想回忆，只记得现在的成功，他得到想要的一切，就像用手指捻灭燃烧的烟头，只伤害一点儿皮。
但是有点无聊，站在顶端之后有一瞬间的茫然。理性上是明白自己只能前进的、感性上却…他咀嚼着感性这两个字，兀地笑出声，鹤蝶不再讲话，也没有分眼神给他，伊佐那自顾自笑自己居然会想到“感性”的事。
距离东卍据点还有十几分钟的车程，伊佐那在这期间回忆起mikey死的那天。他接到稀咲铁太的通知，称得上平淡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大概是告诉自己“mikey就是这个样子”。他就算今天不死，明天、后天…总有一天会因为撑不住而自杀。黑川伊佐那没有任何惊讶、愤怒、悲伤的强烈情绪，他只是有点儿不爽，这种不爽在弄明白mikey是被警察射杀之后，变成一种乐子，他觉得这事情有点幽默，好像一出喜剧。
他去看mikey的遗体，从他脑袋侧面开了一个血洞，血痂像一条长长的蜈蚣，覆盖在他脸上。那张和佐野真一郎如出一辙的脸平静地闭上眼睛，居然显出一种安逸来。大概是见多了他痛苦的、麻木的表情，见多了他白眼珠里的血丝和沉沉的黑眼圈，这种安逸反倒让黑川伊佐那不愉快。mikey像一杯被放凉的沸水，冰凉地死去。
他没见过佐野真一郎的死状，他可没有参加葬礼的资格，他看着mikey的遗体，幻想着从他头顶流下更多血液，有一瞬间“佐野真一郎和佐野艾玛应该也是死成这样”这想法蹦出来，打了他个措不及防。是不是痛击头颅的人，死的都差不多？这种堵住喉咙的荒谬感让他揪着白布的手用力再用力，把它拧出深深的褶皱。
就算今天不死，明天、后天…总有一天会死。黑川伊佐那深深明白他其实是个执着的人，执着地要完成自己全部该做的事，所以花垣武道就是他最后要做的事，他把自己的命寄托在可笑的回忆里，伊佐那在脑子里重演他被射击的模样，mikey坠落时飘扬的黑发，给他演哑剧。
黑川伊佐那和mikey坐在一起。黑川伊佐那很忙，但是他总能抽出点儿时间来和他坐在一起，两个人，从mikey那失魂落魄的模样里得到点儿趣味，或者随便给他施施压。他给他倒酒，酒味顺着杯壁翻滚出一个摇曳的漩涡，随之变得平静，冷冷清清。从那红色里面，伊佐那尝到铁锈味。
“杀了几个了？”
“三个。”
mikey举起酒杯，怔愣地看着它被光穿透，那光线让他的眼睛失焦，呈现出孩童似的茫然。黑川伊佐那当然知道他杀了几个，他只是想从他嘴里听到答案，mikey把酒液一饮而尽，颈侧的龙纹身跟着滚动的喉结而颤抖。
他们从不聊东卍的事务，那天mikey却直白地问他是否有在好好经营东卍，他眼下坠着抖动的黑色眼袋，沉寂的黑色眼眸被眼皮沉沉压去一半，里面跳跃着半截橘黄色的灯光。黑川伊佐那唯有在这件事上毫不吝啬，他将一切成果对他倾倒，它们像一桶淤泥坠落在mikey头顶，它们堵住他的呼吸道，顺着口腔灌进去，遮住他对世界的一切认知。
“你很厉害啊，伊佐那。”他说。
“你很厉害。”他垂下眸子，吞入第二杯酒。
酒过三巡后，有那么一瞬间，黑川伊佐那看到他歪倒在座位里。他的眼睛染上死气，沉沉地把他拽倒，好像正抱着谁的遗像睡得安稳，那遗像里大概闪回许多他脸熟的人。但是这种事根本无所谓，他只觉得事到如今看重这些玩意儿的mikey太幼稚。
黑川伊佐那将白布盖在mikey脸上，遮住他安逸的表情。他的眼角留着粘糊的泪痕，脸已经发白，身体也硬得像石头。好像一块冰块，掉进他的杯子里，把酒水搅得一团糟，连味道也被改变。
年轻的时候抽烟，是因为觉得新奇。他学着佐野真一郎的模样蹭亮火柴，不小心燎了自己的大拇指，叼着从别人兜里摸来的烟靠近火光，深深吸上一口，呛得眼泪都出来。就此染上烟瘾，后来发现烟酒是一种得力的社交手段，便彻底放身投入其中，在各种人际关系间辗转…东卍登顶之后，便很少抽烟，越发觉得身上有味道很讨厌，连带着手底下的人一并觉得厌恶。
他站在门外抽烟，低着头把手掌弯曲，遮住摇晃的火。白烟蜿蜒着从指缝里冒出去，黑川伊佐那把它塞进嘴里。
mikey前往菲律宾前给他留下个磁带，好像什么搞笑的生前录像。黑川伊佐那叼着烟把它插进播放器，看到屏幕上先是掺杂着红绿的条纹和雪花，然后才露出mikey的下半张脸。时长一分四十秒，恰好卡在伊佐那觉得烦的边界线，他向后一仰瘫进沙发里，听他讲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mikey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胳膊肘抵在膝盖上。
“我发现只要杀掉他们，就解决了任何麻烦。”他平静的声音因为设备老化而歪歪扭扭，“这些都是你给我的，伊佐那。”
“我真的没办法再思考下去了，所以我打算和他们一起下地狱。”
黑川伊佐那噗嗤笑出声，一口烟呛进喉咙里，把眼泪激出来。
“你知道西西弗斯吗？伊佐那，西西弗斯。”mikey抬起头，录像设备没拍出他瞳仁里颜色的变化，伊佐那觉得它们像一瓶新开的墨水，“西西弗斯要永远地、并且没有任何希望地重复着将石头推上陡山、再看它滚落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他的唯一的选择就是那块石头与那座陡山。”
黑川伊佐那嘟囔着西西弗斯这个名字，发现自己对这个故事没有一丁点儿兴趣。
“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一分四十秒结束，将自己称作西西弗斯的mikey猛地一下消失在屏幕里。黑川伊佐那一根烟吸完，感慨自己真是疯了，自己就应该在听到他说第一句话时把磁盘销毁，或者在拿到这个磁盘的第一时刻就这么做…可是他没有，他姑且将这行为解释为对mikey仅剩的家人爱。
鹤蝶低声提醒他车到了。黑川伊佐那回过神来，发现车窗外的景色已经成为静画，再也激不起一点儿波澜。
他咀嚼着西西弗斯这个名字，笑个不停。
“西西弗斯！”
他笑出眼泪，想到自己在销毁磁盘之前最后一次拉回进度条，目光停驻在一分四十秒之前。佐野万次郎的表情毅然决然，他居然从那悲伤的间隙里窥见一点儿傲气。那是佐野万次郎的最后一点儿傲气，仿佛在嘲笑他。
明明人都死了。黑川伊佐那嗤笑着，明明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