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
蛋糕店里，店员卢平文戴着口罩从后厨走出来，两手端着烤盘。
他走到店中央的橱柜里，打开玻璃柜门补货。
此时，店门上的铃声响起，有顾客进来了。
“欢迎光临。”他头也不回，下意识招呼道。
清空烤盘上的面包后，他转头望了一下墙上的时钟。
霎时间，他眼尖地发现，店里来的顾客，竟然是他的“熟人”。
他放下烤盘，径直向那个正在挑选面包的女孩走去。
他拍了拍女孩的肩，在她身后闷声喊道：“柳青青。”
此话一出，“哐当”一声，那女孩手中的食品夹掉在了橱柜里。
而她也缓缓地、僵硬地转过了身。
卢平文摘下口罩，用一种讥讽的眼神打量她。
“卢平文？怎么是你？”她的语气失了镇定，甚至有些许的颤抖。
卢平文观察她的反应，嗤笑一声，继而抬头看了眼门口的摄像头。
“这里不方便，去后厨说。”他说。
看到身后的人乖乖地跟着进来，卢平文内心冷笑。他坐在平时工作的旋转椅上，睨着她道。
“柳青青，我很好奇，你一个小偷，怎么会有个警察哥哥？”
他感觉到女孩的神色有了明显的紧张。
“他是我远房表哥，之，之前我们没太多联系，来这就找到他了。”
“要不是因为他是警察，我还以为他包|养你了呢。”卢平文面露嘲讽。
看到女孩逐渐攥紧的手，他轻咳一声，略有收敛。
“那你表哥，知道你以前进过局子吗？”
回答他的是女孩的沉默，也是这份沉默，让他更有了说话的底气。
“看来是不知道。”卢平文从椅子上起身，在女孩耳边威胁道。
“柳青青啊柳青青，你和你哥关系很好吧，要是我把你是小偷的事情告诉他，你说，会怎样？要是别人都知道，你哥有个小偷妹妹，又会怎样？”
女孩拳头愈发捏紧，背部紧绷得像一张弓，她瞪着卢平文，压着愤怒道。
“你要什么条件？”
卢平文因她这个反应嘁了一声，伸出手掌道：“五千块。”
“我没那么多钱。”女孩一字一句道。
“也不是要你一次性给我。没钱，你可以找你哥要啊，或者，你再去偷呗。”卢平文手指戳向一团奶油，放在口中舔舐。
女孩闭上眼，半晌后，她沉声道：“你这是敲诈勒索，你要是敢告诉我哥，不怕他把你抓起来吗？”
末了，她呼出一口气，附了一句：“我哥会批评我，会责罚我，但也仅此而已。”
“你，柳青青，你真是……”卢平文发现他稳压一头的局面被破解，气得咬牙。
“行啊，你告诉你哥，说我敲诈你，我反正也进过局子，我还怕再进一次？”
卢平文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并不希望这件事闹大。
一方面，他只想干些顺手牵羊的事，另一方面，他也怕柳青青把他的龌龊事也说出去。
“柳青青，其实我俩也没什么仇怨，这样，你把五千块给我，我就永远帮你保守秘密，你也啥都别说，我们就都能好好的，不是吗？”
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毕竟只要钱得手，目的就达成了。
可他不知道，因果的榫卯一旦咬合，命运车轮的机关就会开启，它滚滚向前，绝无休止。
而他站在车轮前，手中却没有缰绳。
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
季长风翻看着卢平文的尸检报告，他身旁受邀前来的吕教授也低头阅读，沉默不语。
吕教授是警大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前些年刚刚退休，加上身体患病，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疗养院躺着。近期恢复了身体和精神，开始主动协助各地公安办案。
“季局长，你先前跟我说，你怀疑过第一个案件里被害人的描述？”吕教授放下报告，询问对面的季长风。
“是的。”季长风点点头，解释道，“我们根据描述进行画像和侦查，一直都毫无所获。”
“被害人死前的证言通常是一级证言，很难被证伪推翻……”吕教授说到这里，停顿思考了一下。
“可是，我感觉那个被害人在报警时的话语体系，有些异常之处。”
“还请细说。”季长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神色肃穆。
“被害人在电话里，第一句说的不是‘救命’或者‘警察，有人要杀我’，而是自己的姓名。”吕教授边回忆边分析。
“首先，在报警电话中，绝大多数都是事实先行，其余信息都下意识排在后面。其次，个人的姓名，一般极少出于本人之口，除非是自我介绍或回答身份问题。”
季长风恍然惊觉其中的微妙之处，却又疑惑说：“但我们做了声音识别和语音鉴定，那起报警是没问题的。”
“一起案件，由事和人组成，如果事没有问题……”吕教授松弛的眼皮轻抬，原本看起来有些失焦的眼神忽然变得尖锐。
“那就是其中的人有问题。”
荆潭市公共陵园。
陵园门前的公路上车来来往往，但是终究比不上医院区域的车流量。
这两大死亡之地，一个喧闹，一个静默。
往来于这两地的周陆云，瞳孔里有时也似浸染上了一种死亡的灰颓和沉寂。
陵园里，一个个大理石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周陆云手握着两束白菊花束，沿着一条小道往前走。
与平日纯白的医院着装不同，此时的周陆云一身墨黑，从头到脚都没有繁复多余的装饰。
他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与周围成群结伴、谈天说地的扫墓者相比，显得格外不同。
在一处墓碑前，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个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一左一右分别有一张照片。
左边，是他母亲的照片，右边，是他父亲的照片。
周陆云弯腰，把两束白菊放在墓碑前。
他取下眼镜，沉寂地注视墓碑上的文字。
几只蚂蚁连点成线地从墓台穿过，其中一只爬到了碑身之上，在游走过“先父周元青”文字后，又原路返回，跟着大部队离开了。
周陆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相片。
相片上，一对夫妻，正牵着手微笑看向镜头，在二人前面，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身穿白色衬衫，面容端正秀气，身形仪态也有一种舒朗如月的气质。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女孩，女孩穿着蓬蓬的粉白裙，头上戴着一顶银色王冠，宛若童话故事里的小公主。
周陆云手指抚过照片上女孩的脸，一种难以抑制的酸涩之感，如藤蔓一般攀附上他的感官，无法剥离。
“要是我女儿被拐走了，我和孩儿他爸，就是到坟墓里，都死不瞑目啊。”
有风自南而来，细小的灰粒随风而去，周陆云静默地站着，像一座无字的墓碑。
不时有些扫墓者朝他投来打探的目光，却又因他的肃然而悻悻收回。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一滴泪从他的眼尾滑落，融在沉寂的墓碑前，恍如墨浸白布。
清风将他的忏悔带向远方，碑前花束的绳带在空中飘扬着，久久不落。
市公安局。
林修来到局长办公室时，恰好季长风和吕教授谈完了话。
门打开，看见是林修，房间里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小林，好久不见了。”吕教授拍了拍林修的胳膊，慈祥道。
林修是公大的，原本和他并无师生情谊，但多年之前，在几次表彰大会上，吕教授就早已注意到了这个警察。
在林修身上，有一种“重量”之感，是其他年轻警察所不具备的。
其深刻的洞见、沉稳的性格和周密的行事风格，都令吕教授记忆犹新。
林修的父亲林承安，吕教授也有所耳闻——同样是刑警，同样得过表彰，相比于儿子林修，则更加严厉一些。
林修身上极为内敛、难以察觉的平和，大概是来自于他的母亲吧，吕教授想。
林修给两位前辈打过招呼后，直入主题，谈及了昨日的侦办进展。
“根据现场勘察、法医鉴定、搜索公安网络信息系统发现，被害人有过未成年犯罪前科，社会关系简单……”
吕教授一边翻看林修带来的文件报告，一边听林修的分析。
他的话语沉缓有力，对案件的分析判断都展现出了一个优秀刑警所应具备的逻辑的严密和推理的谨慎。
季长风听完林修的报告后，点了点头，在《呈请立案报告书》的“领导批示”一栏中签下了“同意”二字。
如果没有恶龙杀人魔的话，林修的仕途应该无比光明。吕教授想。
“小林，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有些疑难案件，可能会耗费一个警察数十年的光阴……”
吕教授出于惜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得往上走。”
季长风闻言，轻轻抬了抬眉眼，却也没说话。
林修从办公桌前转身，阳光掠过他警帽上的警徽，在那盾牌、长城和松枝上，散落无比澄明的辉光。
“我从来不是为了明天，而做今天的事。”林修的话语不紧不慢，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毫不动摇和更改。
“这条路再艰难，也得有人走下去。”他平静地说。
季长风恍然间回想起了林修父亲的模样——这对父子在一些地方真的非常相像。
明明实实在在地知道光明在哪里，却都选择在幽微难明之处与黑暗对峙。永不畏惧冷酷的风雪，也绝不俯仰寒冬的鼻息。
季长风的眼袋轻轻一颤，眼尾也现出扬起的皱纹。
“林修，放手去做吧，有多大压力，我帮你扛着。”
下午，警方根据知情人线索，找到了被害人的工作地点。
当林修将警车停在蛋糕店外时，他的办案直觉告诉他，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太近了……
离他和小绿居住的地方，太近了。
林修暂时将疑问压在心里，和同事下了车，一起进了店内。
店里只有店长一个人，林修的同事拿出卢平文的照片，向店长说明了来意。
“卢平文是我店里的店员，他怎么了，是不是犯什么事了？他几天都没来了，电话也打不通。”店长满是疑惑地问。
“他遇害了，我们需要在你这了解一些他的情况。”林修对店主说。
店主顿时瞪大了眼睛，但又想着是警察说的话，作不了假，只好边回忆边开口。
“他是外地来的，在荆潭也不认识什么人。他来我这蛋糕店工作也不久，只是个学徒，我对他也不太了解啊。”
林修环顾店里四周，目光落到了门后悬挂的摄像头。
“摄像头是好的吗？”林修问店主。
“嗯，一直是好的。”
“我们要调取近一个月的监控视频，还请配合。”
在调监控的途中，林修的同事又问了店主一些有关卢平文的问题，大多数店主都回答不上来，唯有居住地址，被问出来了。
“我之前去过一次，是在XX小区一栋501，应该是租的房子。”店主回答。
不久，林修和同事回到警局，将监控数据拷贝到了电脑里。
电脑屏幕显示出数十个文件，林修和同事从后往前依次核查。
录像里，卢平文早晨打开店门，而后直接进入后厨，人也离开了监控区域。
“这后厨是监控死角啊。”另一个刑警同事喃喃说。
看的两个视频十分正常，卢平文就是作为一个普通店员，进行做蛋糕、收银的工作。
然而，在第三个视频中，一个林修无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里。
他按下暂停键，此时屏幕里，柯绿刚好走进了店中。
“林队，这是小绿吗？”刑警同事问。
林修点头：“是她。”
这一刻，林修还没有觉察出异常之处，他按下播放键，视频继续播放。
几秒后，林修的眉头开始逐渐皱起。
视频里，就在柯绿挑选蛋糕时，卢平文忽然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对她说了什么。
柯绿因卢平文的行为而转身，此时，视频里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下一秒，卢平文抬头看了监控一眼，脸上露出了类似讥讽的神情。他又看向柯绿，抬手指了指后厨。
而后，柯绿和卢平文一起走进了后厨，监控视频里再无人影。
为什么卢平文要把柯绿带到后厨？这段时间里后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修感觉心中似是被悬了一块重石，一秒一分，正带着他的心不停往下坠。
他立刻按下快进键，跳过这一段无人画面。
视频飞速前进，随即又瞬间暂停，屏幕画面停留在柯绿从后厨出来的那一帧。
连观看监控的刑警同事都察觉出，柯绿脸上的表情不对劲。
林修放在桌上的手瞬间紧握成拳，他很清楚画面上柯绿的这个表情意味着什么。
是委屈、愤恨、惊慌、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就在此时，一个警察打开门，走进来向林修报告说。
“林队，卢平文死前最后的短信记录出来了，就在他死前四小时发出的，是从他的手机发送到一个号码为13XXXXXX777的手机上的。”
原本怒极的林修，听到那一串电话号码，心跳突然停了一拍，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你再报一遍这号码？”林修艰难地从座椅上站起身，难以置信地说。
那同事再次把这个林修熟悉到几乎能倒背如流的号码报了一遍。
林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短信内容是什么？”
“晚上八点，来滨海公园，两千先准备好，不要告诉你哥，否则小心身败名裂。”
那警察读到“不要告诉你哥”时，又联想到林修的反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而后声音逐渐微弱，到最后近乎嘶哑。
房间里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清晰可闻，所有人，包括林修在内，都震惊到哑然失语。
蛋糕店里，店员卢平文戴着口罩从后厨走出来，两手端着烤盘。
他走到店中央的橱柜里，打开玻璃柜门补货。
此时，店门上的铃声响起，有顾客进来了。
“欢迎光临。”他头也不回，下意识招呼道。
清空烤盘上的面包后，他转头望了一下墙上的时钟。
霎时间，他眼尖地发现，店里来的顾客，竟然是他的“熟人”。
他放下烤盘，径直向那个正在挑选面包的女孩走去。
他拍了拍女孩的肩，在她身后闷声喊道：“柳青青。”
此话一出，“哐当”一声，那女孩手中的食品夹掉在了橱柜里。
而她也缓缓地、僵硬地转过了身。
卢平文摘下口罩，用一种讥讽的眼神打量她。
“卢平文？怎么是你？”她的语气失了镇定，甚至有些许的颤抖。
卢平文观察她的反应，嗤笑一声，继而抬头看了眼门口的摄像头。
“这里不方便，去后厨说。”他说。
看到身后的人乖乖地跟着进来，卢平文内心冷笑。他坐在平时工作的旋转椅上，睨着她道。
“柳青青，我很好奇，你一个小偷，怎么会有个警察哥哥？”
他感觉到女孩的神色有了明显的紧张。
“他是我远房表哥，之，之前我们没太多联系，来这就找到他了。”
“要不是因为他是警察，我还以为他包|养你了呢。”卢平文面露嘲讽。
看到女孩逐渐攥紧的手，他轻咳一声，略有收敛。
“那你表哥，知道你以前进过局子吗？”
回答他的是女孩的沉默，也是这份沉默，让他更有了说话的底气。
“看来是不知道。”卢平文从椅子上起身，在女孩耳边威胁道。
“柳青青啊柳青青，你和你哥关系很好吧，要是我把你是小偷的事情告诉他，你说，会怎样？要是别人都知道，你哥有个小偷妹妹，又会怎样？”
女孩拳头愈发捏紧，背部紧绷得像一张弓，她瞪着卢平文，压着愤怒道。
“你要什么条件？”
卢平文因她这个反应嘁了一声，伸出手掌道：“五千块。”
“我没那么多钱。”女孩一字一句道。
“也不是要你一次性给我。没钱，你可以找你哥要啊，或者，你再去偷呗。”卢平文手指戳向一团奶油，放在口中舔舐。
女孩闭上眼，半晌后，她沉声道：“你这是敲诈勒索，你要是敢告诉我哥，不怕他把你抓起来吗？”
末了，她呼出一口气，附了一句：“我哥会批评我，会责罚我，但也仅此而已。”
“你，柳青青，你真是……”卢平文发现他稳压一头的局面被破解，气得咬牙。
“行啊，你告诉你哥，说我敲诈你，我反正也进过局子，我还怕再进一次？”
卢平文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心里并不希望这件事闹大。
一方面，他只想干些顺手牵羊的事，另一方面，他也怕柳青青把他的龌龊事也说出去。
“柳青青，其实我俩也没什么仇怨，这样，你把五千块给我，我就永远帮你保守秘密，你也啥都别说，我们就都能好好的，不是吗？”
他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毕竟只要钱得手，目的就达成了。
可他不知道，因果的榫卯一旦咬合，命运车轮的机关就会开启，它滚滚向前，绝无休止。
而他站在车轮前，手中却没有缰绳。
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
季长风翻看着卢平文的尸检报告，他身旁受邀前来的吕教授也低头阅读，沉默不语。
吕教授是警大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前些年刚刚退休，加上身体患病，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疗养院躺着。近期恢复了身体和精神，开始主动协助各地公安办案。
“季局长，你先前跟我说，你怀疑过第一个案件里被害人的描述？”吕教授放下报告，询问对面的季长风。
“是的。”季长风点点头，解释道，“我们根据描述进行画像和侦查，一直都毫无所获。”
“被害人死前的证言通常是一级证言，很难被证伪推翻……”吕教授说到这里，停顿思考了一下。
“可是，我感觉那个被害人在报警时的话语体系，有些异常之处。”
“还请细说。”季长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神色肃穆。
“被害人在电话里，第一句说的不是‘救命’或者‘警察，有人要杀我’，而是自己的姓名。”吕教授边回忆边分析。
“首先，在报警电话中，绝大多数都是事实先行，其余信息都下意识排在后面。其次，个人的姓名，一般极少出于本人之口，除非是自我介绍或回答身份问题。”
季长风恍然惊觉其中的微妙之处，却又疑惑说：“但我们做了声音识别和语音鉴定，那起报警是没问题的。”
“一起案件，由事和人组成，如果事没有问题……”吕教授松弛的眼皮轻抬，原本看起来有些失焦的眼神忽然变得尖锐。
“那就是其中的人有问题。”
荆潭市公共陵园。
陵园门前的公路上车来来往往，但是终究比不上医院区域的车流量。
这两大死亡之地，一个喧闹，一个静默。
往来于这两地的周陆云，瞳孔里有时也似浸染上了一种死亡的灰颓和沉寂。
陵园里，一个个大理石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周陆云手握着两束白菊花束，沿着一条小道往前走。
与平日纯白的医院着装不同，此时的周陆云一身墨黑，从头到脚都没有繁复多余的装饰。
他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与周围成群结伴、谈天说地的扫墓者相比，显得格外不同。
在一处墓碑前，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这个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一左一右分别有一张照片。
左边，是他母亲的照片，右边，是他父亲的照片。
周陆云弯腰，把两束白菊放在墓碑前。
他取下眼镜，沉寂地注视墓碑上的文字。
几只蚂蚁连点成线地从墓台穿过，其中一只爬到了碑身之上，在游走过“先父周元青”文字后，又原路返回，跟着大部队离开了。
周陆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相片。
相片上，一对夫妻，正牵着手微笑看向镜头，在二人前面，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少年身穿白色衬衫，面容端正秀气，身形仪态也有一种舒朗如月的气质。
他的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女孩，女孩穿着蓬蓬的粉白裙，头上戴着一顶银色王冠，宛若童话故事里的小公主。
周陆云手指抚过照片上女孩的脸，一种难以抑制的酸涩之感，如藤蔓一般攀附上他的感官，无法剥离。
“要是我女儿被拐走了，我和孩儿他爸，就是到坟墓里，都死不瞑目啊。”
有风自南而来，细小的灰粒随风而去，周陆云静默地站着，像一座无字的墓碑。
不时有些扫墓者朝他投来打探的目光，却又因他的肃然而悻悻收回。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一滴泪从他的眼尾滑落，融在沉寂的墓碑前，恍如墨浸白布。
清风将他的忏悔带向远方，碑前花束的绳带在空中飘扬着，久久不落。
市公安局。
林修来到局长办公室时，恰好季长风和吕教授谈完了话。
门打开，看见是林修，房间里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小林，好久不见了。”吕教授拍了拍林修的胳膊，慈祥道。
林修是公大的，原本和他并无师生情谊，但多年之前，在几次表彰大会上，吕教授就早已注意到了这个警察。
在林修身上，有一种“重量”之感，是其他年轻警察所不具备的。
其深刻的洞见、沉稳的性格和周密的行事风格，都令吕教授记忆犹新。
林修的父亲林承安，吕教授也有所耳闻——同样是刑警，同样得过表彰，相比于儿子林修，则更加严厉一些。
林修身上极为内敛、难以察觉的平和，大概是来自于他的母亲吧，吕教授想。
林修给两位前辈打过招呼后，直入主题，谈及了昨日的侦办进展。
“根据现场勘察、法医鉴定、搜索公安网络信息系统发现，被害人有过未成年犯罪前科，社会关系简单……”
吕教授一边翻看林修带来的文件报告，一边听林修的分析。
他的话语沉缓有力，对案件的分析判断都展现出了一个优秀刑警所应具备的逻辑的严密和推理的谨慎。
季长风听完林修的报告后，点了点头，在《呈请立案报告书》的“领导批示”一栏中签下了“同意”二字。
如果没有恶龙杀人魔的话，林修的仕途应该无比光明。吕教授想。
“小林，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有些疑难案件，可能会耗费一个警察数十年的光阴……”
吕教授出于惜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得往上走。”
季长风闻言，轻轻抬了抬眉眼，却也没说话。
林修从办公桌前转身，阳光掠过他警帽上的警徽，在那盾牌、长城和松枝上，散落无比澄明的辉光。
“我从来不是为了明天，而做今天的事。”林修的话语不紧不慢，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毫不动摇和更改。
“这条路再艰难，也得有人走下去。”他平静地说。
季长风恍然间回想起了林修父亲的模样——这对父子在一些地方真的非常相像。
明明实实在在地知道光明在哪里，却都选择在幽微难明之处与黑暗对峙。永不畏惧冷酷的风雪，也绝不俯仰寒冬的鼻息。
季长风的眼袋轻轻一颤，眼尾也现出扬起的皱纹。
“林修，放手去做吧，有多大压力，我帮你扛着。”
下午，警方根据知情人线索，找到了被害人的工作地点。
当林修将警车停在蛋糕店外时，他的办案直觉告诉他，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太近了……
离他和小绿居住的地方，太近了。
林修暂时将疑问压在心里，和同事下了车，一起进了店内。
店里只有店长一个人，林修的同事拿出卢平文的照片，向店长说明了来意。
“卢平文是我店里的店员，他怎么了，是不是犯什么事了？他几天都没来了，电话也打不通。”店长满是疑惑地问。
“他遇害了，我们需要在你这了解一些他的情况。”林修对店主说。
店主顿时瞪大了眼睛，但又想着是警察说的话，作不了假，只好边回忆边开口。
“他是外地来的，在荆潭也不认识什么人。他来我这蛋糕店工作也不久，只是个学徒，我对他也不太了解啊。”
林修环顾店里四周，目光落到了门后悬挂的摄像头。
“摄像头是好的吗？”林修问店主。
“嗯，一直是好的。”
“我们要调取近一个月的监控视频，还请配合。”
在调监控的途中，林修的同事又问了店主一些有关卢平文的问题，大多数店主都回答不上来，唯有居住地址，被问出来了。
“我之前去过一次，是在XX小区一栋501，应该是租的房子。”店主回答。
不久，林修和同事回到警局，将监控数据拷贝到了电脑里。
电脑屏幕显示出数十个文件，林修和同事从后往前依次核查。
录像里，卢平文早晨打开店门，而后直接进入后厨，人也离开了监控区域。
“这后厨是监控死角啊。”另一个刑警同事喃喃说。
看的两个视频十分正常，卢平文就是作为一个普通店员，进行做蛋糕、收银的工作。
然而，在第三个视频中，一个林修无比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里。
他按下暂停键，此时屏幕里，柯绿刚好走进了店中。
“林队，这是小绿吗？”刑警同事问。
林修点头：“是她。”
这一刻，林修还没有觉察出异常之处，他按下播放键，视频继续播放。
几秒后，林修的眉头开始逐渐皱起。
视频里，就在柯绿挑选蛋糕时，卢平文忽然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对她说了什么。
柯绿因卢平文的行为而转身，此时，视频里只能看到她的背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下一秒，卢平文抬头看了监控一眼，脸上露出了类似讥讽的神情。他又看向柯绿，抬手指了指后厨。
而后，柯绿和卢平文一起走进了后厨，监控视频里再无人影。
为什么卢平文要把柯绿带到后厨？这段时间里后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修感觉心中似是被悬了一块重石，一秒一分，正带着他的心不停往下坠。
他立刻按下快进键，跳过这一段无人画面。
视频飞速前进，随即又瞬间暂停，屏幕画面停留在柯绿从后厨出来的那一帧。
连观看监控的刑警同事都察觉出，柯绿脸上的表情不对劲。
林修放在桌上的手瞬间紧握成拳，他很清楚画面上柯绿的这个表情意味着什么。
是委屈、愤恨、惊慌、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
就在此时，一个警察打开门，走进来向林修报告说。
“林队，卢平文死前最后的短信记录出来了，就在他死前四小时发出的，是从他的手机发送到一个号码为13XXXXXX777的手机上的。”
原本怒极的林修，听到那一串电话号码，心跳突然停了一拍，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你再报一遍这号码？”林修艰难地从座椅上站起身，难以置信地说。
那同事再次把这个林修熟悉到几乎能倒背如流的号码报了一遍。
林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短信内容是什么？”
“晚上八点，来滨海公园，两千先准备好，不要告诉你哥，否则小心身败名裂。”
那警察读到“不要告诉你哥”时，又联想到林修的反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而后声音逐渐微弱，到最后近乎嘶哑。
房间里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清晰可闻，所有人，包括林修在内，都震惊到哑然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