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溪坞位于凌清峰南侧,一路上茂林修竹,遮云蔽日,直到哗哗水声响起,天光乍破,一条山涧才展现眼前。

    水似白练,悬于山仞,百丈高,往下便是一处清潭,潭底全是天然的炎天石,离得颇远,也能瞧见那潭中冒着的汩汩热气。

    近处的竹林后传来几声嬉笑,那里便是凌清峰弟子歇息之所,是凌清峰上少有的一片开阔辽远之地,竹屋错落有致,一直绵延至清潭附近。

    奇花异草围绕,廊桥曲水联结,蒸腾雾气不时从小屋里冒出,给这高处不胜寒的清冷地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明月枝回到了最靠近清潭的小竹院,门额上挂着丰年小筑的小匾额,黄木的底,雕刻着黑金的字,已经有些泛了白,明月枝扫袖将上面沾了的霜雪拂去。

    明月枝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她对书上描绘的年丰时稔的景象格外向往,现在想来,大抵是格松一族骨子里的脾性。

    即便住在终年严寒的凌清峰上,她还是在十岁那年师姐让她挑选独自居住的院子时,选了这处离活水最近的地方,自己取了个盼丰年的名。

    丰年小筑靠近清潭,离水涧很近,离廊桥曲水就远了些,在见溪坞一片错落有致的房屋里,几乎算得上是离群索居。

    但景色依旧能算得上别具一格的秀致,究其原因,便是丰年小筑不远处有一棵绿杨树,这也算是凌清峰上的奇景之一。

    此树四时常绿,风欺雪压全然无惧。

    前几年凌清峰上一场大雪将雪松竹都冻死压折了不少,偏生这棵明明喜暖的绿杨却依旧好好的。

    明月枝进屋后先小小捏了个诀,点燃了许久未燃过的红炉,将一篮子瓜果挂在了房梁上,这样果香能续上好几天,随即在屋内翻找了起来。

    她这厢翻箱倒柜,被安置在檀木小几上的东方既白睁开了眼,曜蓝双眸微眯,在小几上窝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细细打量着这个忙不迭的小丫头。

    他没有想到,这平平无奇的小丫头居然是玄微宗的弟子,还是悬光的亲徒。修为平平,资质平平,也就手脚灵便些,他还以为来自什么不知名的小宗门。

    没想到睡梦中听到她一番娓娓道来的论道,颇有几分意思。

    不过也就几分罢了,那不过就是些聊以自|慰的话。

    没实力的人,根本没资格保护自己想保护的,甚至连自己都护不住。

    问心无愧又怎样,这世间多的是人只讲究弱肉强食,害怕强大的威胁到自己,又想着去欺压弱小的。

    就譬如现在,他要是对这小丫头动手,她定活不到下一刻。

    思及此,小白蛇又舔了舔牙,这小丫头的鲜血似乎对他的伤有奇效,连沉寂多年的赤火精都开始有了些微复苏的迹象。

    本来他想着借点血,等伤恢复后,帮这小丫头寻些灵丹妙药,助她早日突破。

    现在倒是不必了。

    既是玄微宗弟子,又是自己送上门来的,那就怪不得他了。

    小白蛇摆摆尾,灵活地往正在忙活的明月枝游走过去,没有回头,正是攻击的好时机,东方既白露出两颗尖牙。

    在靠近明月枝颈侧时,听到蚊子一般细呐的声音:“小白需要冬眠吗?”

    “终于找到了,拿来做个窝。”

    只见明月枝从箱子里翻出一段流光溢彩的绛色鲛绡,极难得的物什,对宗门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而言,更是价值不菲。

    明月枝也只得这么巴掌大的一小块,远远够不上做衣裳,做荷包又舍不得,所以一直收着。

    现在想着用来给小白做窝正好合适。

    一张小脸皱起,像是在仔细思考如何做成一个合心意的小窝,不过一息,便有了主意,手上不停歇地用竹编捏出轮廓。

    东方既白闻言一时止住了动作,曜蓝双目在明月枝的侧脸逡巡了一会,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倏忽而过,随即尾巴尖一甩,小脑袋又舒舒服服地搁在了上面。

    算了。

    也不是弄不死她。

    只是这样,他便不好脱身了。

    何况,他刚刚知晓,玄微宗欠了他一样东西。

    总得有人替他打掩护才行。

    他先在玄微宗躲上一阵子,等伤势好些后,便将这小丫头拐了出去炼成丹。

    明月枝手工活计不错,在玉清谷的时候还时常帮大家缝补,不过片刻就搭出了一个窝。

    鲛绡凉而不冰,明月枝又在竹编里垫上了几层柔和的布料,总之,是搭了个非常舒服的窝。

    等到处理好这一切,明月枝才回过神来看一眼檀木小几上的小白蛇。

    “咦,你醒了。”明月枝两手轻轻地将小白蛇捧起,放进了刚刚做好的小窝里。

    “试试看。”

    见小白蛇卧在绛色鲛绡里,如同雪蕊堆的冰肌玉骨,蛇身胭脂点点,又似流霞染醉,漂亮得紧。

    “以后就叫你小白吧,这个名字好不好听?”明月枝两手捧颔,看着桌上的小白蛇,仿佛在认认真真地与它商讨。

    东方既白掀开眼皮看了明月枝一眼,原本轻轻晃动的尾巴些微凝滞,片刻后又将眼睛阖上,身体盘旋着将小脑袋覆盖上,不再动作了。

    明月枝只当小白蛇累了,凌清峰上又是冬日状貌,小白蛇要睡觉很正常。

    ……

    屋外阵铃在动,明月枝往门缝里瞧了一眼,正好瞧见南清骊往她这边来。

    明月枝心知师姐不喜蛇,赶紧将小白蛇藏起放在了房梁上。

    她还有桩大事要同师姐商量。

    “阿枝,在吗?”屋外传来南清骊的声音。

    屋门微启,明月枝将南清骊拉了进来。

    红炉上还煎着松花茶,明月枝又将果篮拿下,这个时节的荔枝已经少见,也就灵气深重之地尚能长出几颗,想来小满费了些心思才留给了她。

    两人剥了几颗荔枝丢进茶罏中,不多时茶水沸腾,雾气迎了满面,南清骊方开了口。

    “阿枝,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又道:“今日回来的路上你眉头紧锁,也不言语,我有些担心。”

    南清骊回宗后先行去了坤清峰向掌门及众长老禀明山下事宜,本来要回房歇息,想起明月枝一路愁眉不展的模样,于是转道来了这里。

    明月枝没有立即回答,悠悠给南清骊斟了一杯茶。

    待饮尽一杯茶后,明月枝才望向南清骊,眼神清亮又坚定,似千锤百炼将试锋芒的名剑般,有奋不顾身,也有势在必行。

    “师姐,我想淬体。”

    不过短短一句话,却似春冰乍破,在寒水中激出一圈圈波澜。

    南清骊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乍然听到这样的话,手中的茶杯还未来得及放下,顾不得茶水滚烫,一口咽下便脱口而出:“不可。”

    抬头又瞧见明月枝坚定不移的神情,一瞬间愣神,片刻才缓缓道:“阿枝,你现在才炼气期,淬体会有危险的。”

    所谓淬体,顾名思义,就是淬炼灵体。

    但凡能够踏入仙途的修仙者,必定拥有了修行的资质。而修行的资质由两桩事物决定,一是灵根,二是灵体。

    灵根越纯净,感悟天地灵气的速度便越快,这是修士与天地灵气的缘,是开启仙途的关键。灵根达到一定的纯粹程度,修士便能感悟天地灵气进入炼气期,即为入道。

    明月枝就是灵根纯净的典范,说她当时是半日入道都是收敛了。

    而灵体越纯净,吸纳凝聚灵气的能力便越强,这是修士修炼出灵力的因,是凝练灵力的关键。灵体达到一定的纯粹程度,修士便能将灵气凝练为灵力。待灵力稳定充裕之时,修士便能通灵窍,辟识海,以此进入筑基期。

    若将灵根比之清渠,灵气比之游鱼,一个灵根纯净的人,就譬如一条活水源源不断的清渠,引得游鱼青睐眷顾,较之常人更易感悟天地灵气,也更易突破。

    若将灵体比之丹炉,灵力比之丹药,一个灵体纯净的修士,更像是拥有了极品的丹炉,较之常人更快更好地炼制出丹药,从而更易突破。

    两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

    倘若灵根不纯,达不到感悟天地灵气的要求,那便与仙途一道无缘。

    倘若灵体不纯,达不到吸纳凝聚灵气的要求,那便如无米之炊,修炼不出灵力,修士无法筑基,更遑论其它境界了。

    灵根纯粹者,世间不多,是以修仙者为世人所崇。灵体纯粹者,比之灵根纯粹者,要少之又少,是以修士炼气者多,而筑基者少之。

    明月枝想要淬体,淬炼的就是灵体。

    世间并无淬炼灵根的方法流传,大约本来就不存在。

    明月枝也只能选择淬炼灵体。让灵体变得更加纯粹,更易凝聚灵气。

    但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在炼气期淬体,因为太痛了,有人形容其如剥肤之痛,痛心切骨。

    筑基期凭借灵力缓解疼痛也是辛苦至极,何况炼气期。

    以前并非没有自恃不凡的炼气修士尝试过,只是得益者鲜矣,大多带伤挂彩,竖着进躺着出比比皆是,更甚者,还有命丧于此的意外。

    总之,淬体在修仙界是个公认强化资质的可试之举,但并不为人所倡。

    即便苦苦熬过,也不一定大有裨益。

    而从中得益的炼气修士实在寥寥无几,后来修仙界便逐渐将炼气修士排除在淬体之外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明月枝也非常清楚。

    南清骊有些迟疑地问道:“你跟我说说,是不是阿瑶的话太过分,让你不舒服了。”

    南清骊以为明月枝是因为姜瑶音的话在意气用事。

    虽然她经常说姜瑶音年纪小,其实仔细想想,阿枝也只比她大上几个月。

    加上姜瑶音说话又总是不留余地,阿枝生出些其他想法也是正常的。

    但好高骛远就没有必要,有些念头需要及时疏解。

    旋即又跟明月枝解释道:“阿瑶是心高气傲,当年跟你一块入门,被你抢了风头,所以喜欢跟你别苗头。”

    “你别怨她,这次来迷魇谷寻我们,她是第一个带人来的。”

    姜瑶音只是骄纵,说话做事从来不顾忌后果,但心不坏。

    明月枝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因为她。”

    她不是想要对师姐隐瞒,只是格松一族的事情不能轻易言说。

    她还不知道灵格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也知道以她如今的修为去淬体很危险,但这辈子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淬体值得她冒险一试。

    她忍过生剥灵格的痛苦,也忍过肺腑寸裂的痛苦,那她也一定能忍得下淬体之痛,不是自信于己,而是她现在有非做不可的理由,有更加坚定的信念。

    磨而不磷,至死靡它。

    淬体提升修为是她势在必行的事情,假若有朝一日她真地与那人对上,而她又不敌,她至少要有能力从他手下逃脱,哪怕是断尾求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果十年没办法,还有二十年,还有往后的很多很多年。

    可这些的前提,都是要她尽快突破到筑基,只有筑了基,她才有谈其他的可能性。

    明月枝垂下了眸子,轻声道:“师姐,我想去参加仙盟大比。”

    南清骊听了这话倒是放下心来,仙盟大比几乎是仙门弟子人人都向往的盛事。这不仅仅代表着实力的认可,还是仙道瞩目瞻仰的荣誉,能够参与已是荣幸,而筑基是门槛。

    于是安慰道:“还有两年呢,这两年里说不定就筑基成功了。”

    明月枝低声呐呐:“师姐,没成功。”

    她没成功,上辈子她在这一年里伤了灵根,差点与仙途绝缘。

    一遍遍地尝试修炼,夜以继日,朝夕不倦,甚至连睡觉时都在打坐。

    可是还是用了十二年,十二年后她才筑基。

    太迟了。

    南清骊没听清:“什么?”

    明月枝轻声笑了笑,拉住玄色衣料轻轻摇晃,如少时同南清骊撒娇一般:“师姐,我天赋不高,很难筑基成功。”

    南清骊有些动容,但思及淬体的危险,还想再劝:“阿枝,如果中途出现意外,我无法搭救于你。”

    “那可不是常人能忍下的痛。”

    明月枝知道南清骊是不放心。

    倘若这件事情她能自行处理,她不会这么早告诉南清骊。

    可淬体阵两年一启,启于桂秋八月,终于暮秋九月。入阵资格需由各弟子先申于首席弟子,再禀经长老。

    她无论如何,都得告知师姐。

    明月枝见南清骊似心有动摇,趁机火上又浇了一把油:“师姐,淬体是我如今唯一可行的正经法子了。”

    这声音不高不低,语气不咸不淡,“正经”二字又被她咬得极重。因着明月枝一向是个不会油嘴滑舌的正经人,落在南清骊耳中便不像是赌气的话。

    南清骊从小修炼便较常人轻巧许多。除却至结丹后境界突破缓慢外,她于修炼一道属实没遇上过什么不甘之事。

    可阿枝与她不同,她太清楚她在修炼上费了多少心血与光阴,她敢说全玄微宗找不出第二个比阿枝更努力的人了,只是天道酬勤这句话在她面前似乎是个笑话。

    也正因如此,她同样清楚,这样的人,倘若有了什么念头,绝不会半途而废。

    偶然听闻这句话,她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竟捉摸不透自己看着长大的人是否真的想过其他不正经的法子。

    茶罏里的茶水沸腾太过,逐渐漫了出来,差点浇熄红炉里的火苗。

    南清骊看着被热雾熏腾围绕的明月枝,那一贯粉白的脸上泛出血色,细微的绒毛上挂了点水珠,一双翦水秋瞳亮得惊人。

    她忽然想,这样的人,也许真的能熬过那剥肤切骨的痛苦。

    何况,当年阿枝不过半日便入了道,这在玄微宗过往的历史上从未有之,她是被天地灵气眷顾的人。

    要是灵体再改善一些,说不定…。

    “师姐,我可以的。”明月枝捏着衣料的指尖由红转白,眼巴巴地瞧着南清骊,是令人心软的模样。

    “阿枝…”南清骊轻叹了一声,一时之间有些为难。

    此时红炉里最后一点火苗也被浇灭,一大团白雾腾空而起。

    南清骊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就在明月枝以为她要松口时,南清骊话锋一转:“阿枝,这件事我帮不了。”

    即便阿枝走了歪门邪道,她只要及时发现,便能阻止她。可淬体阵一启便是一月,一月过后,阿枝还有没有个人样她都没法保证。

    看着师姐急匆匆告辞离去的背影,明月枝苦笑了一声,将脸捂住了。

    这下好了,自毁形象事情还是没办成。

    梁上微响,明月枝将小白蛇从房梁上取了下来。

    “哎…暂时不能给你过明路了。”

    不然师姐可能一个月里都不敢往她这里走上一趟。

    距离淬体阵启还有半月,她还得找机会磨一磨师姐。

    只是,这件事可能得做两手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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