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裴府,自然免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

    赶在亥时之前,裴俊急匆匆地走进正房大院,步入一间坐北朝南的上房。

    好在,裴大人尚未安寝,此刻正端坐在一张紫檀描金福寿椅上。

    他已年近花甲,鬓发灰白,脸上的皮肉虽已松弛打褶,却还是能依稀窥见青年时期的英俊面貌。和裴俊一样,他也有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只不过眼白已经浑浊发黄,不复年少时的清澈了。

    裴俊躬身行了一礼,道:

    “父亲,孩儿来晚了。”

    “无妨。”裴大人宽宏大量地摆了摆手,道,“来了就好。你母亲已经睡下,就不要去打扰她了。”

    “是。”裴俊答应道。

    紧接着,他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盅,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裴大人揭开茶盖,只漱了漱口,裴俊连忙又用唾盂接住茶水。

    如此服侍了一番,裴大人像是很满意似地打量了一番裴俊,道:

    “一举拿下黑风帮,吾儿又可以擢升一级了。”

    “……是。”裴俊唯唯道,“是父亲教导有方。”

    裴大人轻声一笑,道:

    “这一次,为父可要好好奖励你一番。你想要什么?是西域新贡的名驹,还是凝雪堂新制的宝刀?”

    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脸上浮现出慈爱的微笑:

    “对了,你也这么大了,是时候纳几房姬妾了。若有中意的女子,不妨和为父聊聊……”

    裴俊又行了一礼,道:

    “有劳父亲挂心。只是孩儿终日打熬筋骨,实在腾不出精力与女子厮混。此事还是日后再谈吧。”

    裴大人听了,点了点头,道:

    “如此也好。眼下你年轻力壮,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你若能兢兢业业赚取一番功名,日后自会有无数高门贵女对你青眼相待。若是沉溺女色,既掏空了身子,又蹉跎了大好光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是。孩儿谨遵教诲。”裴俊道。

    两人一时无话。眼看裴大人似乎有起身回房的迹象,裴俊连忙开口:

    “孩儿冒昧……有一件事想要问您。”

    “你问吧,为父定当知无不言。”

    裴大人又端坐下来,摆出一副慈爱的模样。

    裴俊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双唇,道:

    “……是关于柳府走水的事。”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只有莹莹烛光不安地摇曳着,恍若荒郊野岭的鬼火。

    良久,裴大人摆了摆手,道:

    “你们都退下吧。”

    “是。”

    众仆从纷纷退下。中堂内只剩下了父子两人。

    他又朝裴俊一抬手,道:

    “你先坐下吧。”

    裴俊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

    下一刻,裴大人便开了口,却只字不提柳府的事。

    他说:

    “正巧,为父也有事想要问你。”

    裴俊猛地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裴大人的表情。

    只不过,从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仿佛他的脸只是与生俱来的一张面具。

    裴大人顿了顿,道:

    “前些时候,你似乎将一个女孩带了进来,与她日日外出操练。”

    他的目光落在裴俊的脸上,像是两把锋利的冰锥。裴俊表面镇定,后背却沁出冷汗来。

    他只得承认:

    “是。确有此事。”

    “我听说,这孩子是柳燕的义妹,且天赋禀异,功夫了得。还听说,你亲手赠给了她那柄价值百金的宝刀。不知此事是否确凿?”

    “……是。”裴俊的声音不引人注意地颤抖着,他只期望,父亲没有留意到流经他鬓角的冷汗。

    裴大人又是轻声一笑,只不过这一次,笑声中多了几分寒意。

    他问:

    “既然如此,你突然问起柳府的事,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柳燕?”

    裴俊脸色发白,却还是强作镇定地道:

    “自然两者都不是。孩儿只是好奇罢了。”

    他又补充:

    “听外头的谣言说,柳府的火是由崔喜放的,背后是裴府指使。孩儿一时疑惑,这才来确认一番……”

    还没等他说完,裴大人便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说的没错。”

    裴俊无法置信地看向他,结结巴巴地道:

    “父……父亲?”

    “怎么,怕了吗?” 裴大人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道,“崔喜之所以会放火,的确是受了我的指使。他因调戏丫鬟,被柳府的长房赶了出去,因此心生怨恨。是我让他悄悄潜入柳府,放了一把火,以除去我的心腹之患。”

    “所谓的心腹之患,是……”裴俊疑惑道。

    “自然是那个冥顽不灵的青州刺史,柳勋。”裴大人道。

    听闻此言,裴俊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张开。裴大人没有理会一脸震惊的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本来,我与他既是亲家,应当彼此照拂才是。可他却以裴府放债的名头,在圣上面前参了我一本,险些害得我被圣上革职。我这才不得不痛下决心,铲除此等祸患。”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柳府死了那么多人,偏偏他们一家没事,又被老太太护了起来。我只能先使手段把他们赶出府,又指使崔喜,让那群土匪在路上解决他们。柳勋倒是死了。他儿子却留了下来。”

    裴俊的身子微微发颤,却始终一言不发,他罕见地垂下脑袋,似乎已经听不下去了。然而,裴大人的话却不依不饶般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倘若柳燕日后得知真相,势必不肯罢休,因此,应该将他一并除掉才是。可雯儿那么喜欢他,和他又有婚约,我也不好再对他下手。就这样白白拖延了许久,竟然让他苟活了五年。”

    “如今,雯儿已经出嫁,自然应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一口气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进行短暂的休息。尔后,他又得意洋洋地道:

    “就在今天,你刚回府,我就派人去除掉他们了。”

    听闻此言,裴俊立马站了起来,高声道:

    “不可!”

    “哦?”裴大人扬起了眉毛。

    裴俊连忙找补:“我的意思是,柳燕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甚是难缠,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因此,不可贸然出手。”

    “是吗。”裴大人慢条斯理地道,“真是你说的这样。还是说,你不想让他们死?”

    “是……不是。”

    裴俊猛地抬起头,语气决绝地说:

    “父亲您又不是不知道,孩儿一向最恨柳燕为人,从小就和他合不来。何况,他毁了妹妹名誉,害得她只能远嫁藩邦。此仇若不报,始终是孩儿心头的一根刺。他若是死了,岂不是正中我下怀!”

    “那,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儿呢?” 裴大人别有深意地打量了他一眼,问。

    “我只不过是在利用她罢了。”裴俊大声道,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和对方信以为真一样,“孩儿这次之所以能立下这份功劳,的确离不开她。此人天生怪力,是不可多得的练武奇才。孩儿这才用心栽培她,希望她能助孩儿一臂之力。”

    “可是,若她执意和柳燕一伙儿,便只有死路一条了!”裴俊斩钉截铁地道。

    下一秒——

    啪。啪。啪。

    裴大人居然鼓起掌来,脸上也露出满是褶皱的微笑。

    “很好,很好。”

    他又道:

    “不愧是我的儿子。”

    裴俊正松了一口气,他便再度开口:

    “既然那个小姑娘如此厉害,就由你来替他们善后吧。”

    “什……是。”裴俊只得答应,“孩儿定将竭尽全力。”

    裴大人听了,并未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裴俊一眼,仿佛能够直接洞穿他的内心,看清他究竟在想什么一样。

    良久,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

    “你去吧。”

    “只是,务必要把柳燕给我带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你有半分手下留情,便不是我裴府的人了。”

    “……是。”

    裴俊走到门口,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子道:

    “父亲,崔喜这人虽然办了不少事,可他行事不端、枉顾恩义,又掌握着裴府诸多机密。保险起见,断不能将他长久留在身边。还请您将他交给我处置吧。”

    “不过是一个奴才。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不留痕迹便是了。”裴大人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进了卧房。

    裴俊起先还特意放慢了脚步,待出了正房大院,便飞也似地奔向马厩,跨上坐骑,向青田乡的方向驰骋而去。

    他不顾身下骏马的嘶鸣,只是拼命挥鞭催促它。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快点的话,就来不及了。

    下山的路上,萧珠的左眼皮跳个不停,像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一样。一旁的柳燕也是心事重重,似乎放不下方才的疑虑。

    萧珠想要驱散心中的不安,便主动向柳燕搭话:

    “燕哥哥?”

    柳燕这才从沉思中挣脱出来,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

    “珠儿。你饿了吗?回了家,哥哥就给你做好吃的。”

    “嗯!”萧珠很是期待地点了点头。

    虽然,她之前的确吃了不少东西,不过经过一个晚上的鏖战,那些食物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还好柳燕给她带了一张蒸得软软的炊饼,让她暂时还能撑一会儿。

    这一次,萧珠成了青田乡的大英雄。其他村民纷纷邀请他俩去家中做客,不过都被他们婉拒了。最后,他们只在顾妈家坐了一下午,听了他们许多感谢。青儿更是抱着萧珠哭了起来,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他们从顾妈家回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期待着柳燕制作的美食,萧珠并没有在顾妈家吃什么东西,这会儿倒真的有些饿了。

    终于,好不容易回到了家。很快,厨房里就洋溢起了饭菜的香味。

    萧珠美滋滋地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饭菜香,然而——

    “汪汪汪汪!”

    院里的小白突然狂吠不止。下一刻,一名持刀的黑衣人便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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