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既知九嶷不怕妖神殿,那更该知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的,神君逾越了。”神女声线冷冷,衣袖一展,便就往亭外而去。

    这双招子她看了实在是心烦,这人认定了一件事便好似就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她见了更是生厌。

    树挪死,人挪活,他不走,她走就是了。

    作为九嶷的少境主、鼎鼎有名的三界首富,往日通常只有旁人避着她的余地。

    这当然不是因为晏兮专横跋扈,而是因为私下欠九嶷钱的神仙难以计数,谁也不乐意整日往债主面前晃悠。

    晏兮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主动避让他人是什么时候了,算来算去,都怪有苏斐,不然她也不必与这言憺一路同行。

    晦气添上麻烦,这一路,只怕难安生。

    晏兮心下不虞,步子也就愈发行得快,不过几息,她已行到了数丈开外的玉色楼阁下。

    她未作停留,径直登楼,随着“砰”的一声,门扉闭合,神女的身影被门扉所掩,再不得见。

    舟头之于船票价格的争端,这时也终于结束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辛夷蹦蹦跳跳往舟尾楼阁急欲邀功,而凌泉捂着心口唉声叹气,兜兜转转移步到了舟中亭下。

    亭下那人还未走,准确来说,他的步子自晏兮离开后,便就没再挪动分毫。

    “咦?这双仙履……”凌泉瞥见桌案上的锦履,眼珠子便就挪不开了,“这可是仙器啊?!就跟个萝卜白菜似的这么摆在这里了?!!”

    他细细端详了一阵子那仙履,叹气道:“不过这也不奇怪,九嶷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你也瞧见了吧,楚晏兮脚上那链子。那东西十有八九也是仙器,而且我看那形,像是从有苏出来的。”

    凌泉不过是话多感叹,桌案上的仙履的确是好东西,但他好歹是个仙君,又不是什么没见过市面、一见宝便要起意的歹人。

    人穷志不穷,买不起又不妨碍他认得,他这一认得便就心痒难耐想说出来显摆,见身侧的人既没有出言反驳,也没有扭身离开,凌泉的话匣子一开也就收不住了。

    他兴致昂扬,自然注意不到,在他的絮语声中,立在白玉桌案前的神君,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

    他愈是喋喋不休,他身侧那人就愈沉寂。

    言语声中,静立不动的人,好似成了一座古朽寂寂的陈年石像。

    风过琼树甲板,陈年石像碎裂的部分随风而落,坠在地上无声无息,硬壳之下幽暗至深的内里,一经展露,便有着吞噬万物的杳然。

    “那种精细稀奇的物件,也就有苏的狐族能做了,保不齐那链子就是有苏斐所赠的呢!说起这有苏斐和九嶷的关系……”凌泉无端觉得冷,他止住话音,扭身望向设身侧的人,还不待他出口问询。

    那人垂落在身侧的手,乍然攥成了拳。

    有血色自神君苍白凸显的腕间淌过,凌泉只瞟了一眼,他还来不及看清,那只手便就收回了袖下,连同消失在凌泉眼底下的,还有桌案上那双仙器锦履。

    沉默寡言的神君,一如既往缄默,言憺不置一词,于瞬息间扭身而去,不过几息,也消失在了琼树楼阁间。

    凌泉抬手揉了揉眉心,他没看懂自己有哪句话触怒了这位妖族神君,只是本能性地估摸着该是与他方才所言的话有关。

    因为提到了有苏斐?就这么恨,提都不能提?他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凌泉面上的惆怅突破天际,长叹一声,道:“得,一船的怪人。”

    “夭寿啊真是夭寿,小琼树,你可得快点,不然江城没到,跟这群神仙在一起呆久了,到时候堕仙还没抓住,我先形销骨立了。”

    没有灵识的宝器,自然回应不了凌泉的感叹。

    浮云悠悠,风过琼树,琼花馥郁的香气飘向玉色楼阁,打着旋儿霸道地挤进各个房间里,谁的居所都不例外,尤其是,闭合门扉不久的妖族神君的居所。

    他站在房内唯一的窗棂前,挡住了房内的大半光源。

    仍是白日里,所以即便他挡住了这光源,屋内其实也算不得暗,只是他站在窗棂前向外凝视的目光过于疏淡。

    那目光毫无烟火气、不惹尘埃到极点,仿佛他不是刚入房中,而是早已在此处站了许多个数不清的光阴似的,岑寂之中,无端叫人觉得暗,像落雨前的天色。

    言憺这样站了许久,直站到月上柳梢,他才重又有了动作。

    淡淡的光耀自他面前浮现,九重天建木所做的无字书,以神念做驱,用神力为墨,无论何时何地都可随意书写、不受外物的影响。

    无字书的光耀,于夜色中反照出他脖子上已结痂的血线、腕上凝固的血色,旧伤添新伤,无损神格风华,但到底碍眼,可他却视若无睹,面上的淡漠神色分毫未减。

    【四千年了,她还戴着他的东西。】

    言憺指尖一抬,无字书光耀随之一闪,空白书页上最先浮出的,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房内未燃灯,是极致的暗,无字书的光耀,是至臻的亮。

    明与暗之间,神君望着浮现出的那行字抿了抿唇,他眼底的怔然于夜色中无所遁形。

    言憺的指尖在半空中顿了顿,几息后,他将这行字抹掉,重又写道。

    【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言行。】

    【嫉妒成性,偏执成狂,欲念弥天,神性罅隙渐大,神诅不可去除,恐需再植数道。】

    三界之内,任谁也想不到,掌天下万千妖族刑罚的妖神殿神君,还须得日日问心,毫不留情地给自己下判决刑罚……

    平稳飞驰的仙舟,一如既往穿梭在云间,从夜深人静,蝉鸣稀疏,至日光如瀑,再到日薄西山。

    大荒月落日升,往复循环不息。

    琼树浩大,乘于其上,倘若有不想见的人,在刻意回避之下,几日碰不上面,乃是再寻常不过的常事了。

    是以晏兮再次见到九重天的这两位神君,是在好几日之后了。

    当然,不是她想见,而是因为不得不见。

    自九嶷往江都的必经之地之一,乃是翠岩山。

    晏兮往日巡山时曾来过这里,这山中出没的恶妖鬼怪极少,全因山脉之中的有一汪成了精的谭水。

    因时而生的精怪,天生喜人护人,晏兮因为那汪翡翠潭,曾省了不少心,所以仙舟行至翠岩山上空时,晏兮特意开窗朝下望了一眼。

    这一望,就望出事了。

    翠岩山,山如其名,主峰的山壁乃是一片澄净的碧色,再加上山巅之上的那潭精加持,往日里无论距离多远,该都是能看清那抹绿意的。

    可现下,晏兮一眼望过去,借着如练月华,却只看到了浊气滚滚。

    人间浊气重,浊气出现并不稀奇,这浊气其实并不能代表山中一定出了祸事,但晏兮巡山千年,深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道理。

    因而她毫不犹豫,操控琼树调转航线停了下来。

    翠岩山山脚下的荒原算得上平坦,可陡然下落,舟身还是免不了一阵震荡,就着这阵震荡,晏兮推门而出,隔着遥遥的距离,同仙舟舟头回身的妖族神君对上了眸光。

    晏兮步子一顿,她没想到在房内躲了几天的清净,一推门却还是见着了这让她心烦的来源。

    她停顿的几息内,凌泉和辛夷亦自楼阁内推门走了出来。

    事务当前,她的喜恶不重要,晏兮主动掐诀放声道:“翠岩山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守山护灵,九嶷职责所在,我得去查探一下。”

    晏兮被放大了的声量,霎时间传遍了琼树内外。

    “神君们若想同行查探,可以一起,若不想,便就在此处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绝不耽搁江城之事。”晏兮交代得利落,话毕抬脚便行,“辛夷我们走。”

    辛夷闻言随即化为豹身跟了上去,凌泉抱胸低头琢磨了一会,在同舟头静立的言憺打了个招呼后,也驾云下了琼树。

    一时间,诺大的仙舟之上,除去言憺以外,便只余下了神智矇昧的草木精怪。

    山风呼啸而过,吹过神君的衣摆指尖。

    无字书再次浮出,这次执笔之人,眉目照旧平静寂然,不过  下笔之时,却是要果断了许多。

    【思绪联翩,但言行可控,欲念尚可克制,神诅……】

    “啊啊啊啊啊!喜喜!救命啊!!!”山与山之间的深谷中,辛夷软糯的声音骤然响起,尖利急切的豹鸣回荡在谷中岭间,逐步向外扩散,直传到山脚下的琼树所在才将将停止。

    言憺指尖一凝,未记完的句子随即断了。

    他抬眼看向掩映在夜色之中的翠岩山脉。

    翠岩山的碧色被黑夜所覆,山间夜里的雾气浓浓,方才回荡的那句呼救声已消散了,但他仍旧凝视着几人离开的方向,没有动作。

    几息后,无字书上的半句话被无声无息地抹去了,风过琼花,舟头静立的神君,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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