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兮是在入山后不久和辛夷分开的。

    事急从权,兵分两路查探,速度总会快一些。

    她本着这样的打算,这才将辛夷留在近处幽谷,独自往翠岩主峰去探看。

    她自然没有忽略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她家这只小豹子是只花架子,看着凶神恶煞,实则法力低微,平日里只能欺负欺负未化型的小精怪,无事横着走,遇事就要喊救命。

    所以但凡出门巡山,她必定会叮嘱辛夷带好传音的法器,以便发现情况及时唤她呼救,这趟江城之行当然也不例外。

    可凡事皆有变数,她确实是失策了。

    听见辛夷呼救声时,她已探了大半个山头,几乎走到了翠岩山巅,奔到谷下理所当然地耗费了些许时间。

    于是她正好撞上了辛夷躲在凌泉身后,同她的“天敌”瑟缩对峙的精彩场面。

    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会信?堂堂先天妖兽,居然因为几只莫说化型了,便是灵智都未生的虫豸,被吓得瑟瑟发抖,躲在不相熟的生人背后,恨不得上蹿下跳。

    千言万语,都没有一句又可气又可笑来得直截了当,晏兮心头的无奈,在强忍笑意的凌泉爆笑出声后,直接升到了最高点。

    她匆匆挪走那群虫豸,打断辛夷对她最怕的巨型猫毛虫的控诉,从二人口中确认幽谷无异状,便就干脆利落地托凌泉送辛夷回琼树去了。

    毕竟此处有一群这种辛夷极怕的虫豸出现,便可能还有第二群,她既不想看到辛夷受惊,增加自己的工作量,更不想看笑到气喘吁吁的仙君,忍着不发却又尽在不言中的促狭眼光。

    左右剩下的还未查探的区域不大,她一个人查探也绰绰有余。

    越靠近翠岩山巅,可供人行走的山路也就越发蜿蜒险峻,渡过羊肠鸟道,视线才能豁然开朗。

    及至午夜,山巅碧潭风平浪静,虽有点点浊气,却并未显示出妖邪作乱的痕迹。

    晏兮巡山多年,按照常理而言,此处怎么看都像是无事发生的,可她静静停了片刻,却总还是觉得有些异样。

    她依稀记得,翠岩山几十里开外便就有个人族村落名曰翠屏。

    时至秋日,正是产蟹的季节,螃蟹昼伏夜出,子夜之时捕捞最为方便,可他们查探的这一路上,见着了不少的溪石水流,却没见着一个凡人,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晏兮的视线不由移向山巅之上的那汪深谭,白日里青绿色的澄净潭水,于夜幕之中显得无端幽深,她掐诀唤了几声那成精的翡翠潭,果不其然,等了半晌都未得到回应。

    而待她走近水边,映入她眼帘的散乱脚印,更是加深了她的猜想,若非恶妖占地,便就是善灵堕恶,而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月上中天,再耽搁不得时间,晏兮垂首望着无波无澜的水面,微微咬牙跃了下去。

    枯萎凋敝,一片死寂,淡淡的血腥气和浓重的浊气聚合在一处,昭示着她的判断无误,这是晏兮入水第一瞬最先感知到的。

    翡翠潭水位于山巅,潭边深度不过及腰,谭心深度却不可估量,好在谭中水质算得上是清晰,即便晏兮没下到过这处水下,也能看清水底风貌,是以晏兮入水第二瞬,就透过可见的浊气,迅捷捕捉到了异样的来源,是在潭底石窟。

    入水第三瞬,没有第三瞬。

    晏兮还来不及往潭底石窟去,便就被夺走了注意力。

    一个人紧随其后跟她下了潭水,甚至在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还近了她的身。

    晏兮察觉到身后异样,是出于水流的波动,此时此地,只敌非友,晏兮不假思索,就亮剑回身攻了过去。

    剑光一闪,水波粼粼,妖族神君的面容近在咫尺,琥珀色的眸子伴着荡漾水光,晏兮收剑不及,差点在水下栽了个踉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扯住她手腕,以身做支撑供她停稳。

    神仙有神力护体,即便在潭下也是水不湿衣,至多能感知到淡淡的凉意罢了,不过在这样的凉意之中,指尖与手腕间肌肤相触的温热,却被衬托得极凸显。

    晏兮怔然低头,握着她手腕的神君极克制,他几乎只用指尖触碰她,但晏兮腕骨纤薄,即便是这样,也好似是将她的手包裹环绕似的。

    他们二人周身的水波晃动,子夜的凉意揉在水中,腕骨上的那一点温热完全如影随形、不容忽视。

    晏兮静了一瞬,其实只有一瞬,但在这一瞬的静默缝隙里,神思恍惚间,扯住她手腕的,好像换了个人。

    或许是她发梦,可真有那么一瞬。

    那一瞬里,眼前这个高高在上淡漠看她的妖神殿神君,仿佛变作了那个人。

    那个因为察觉到她怕水,所以在水下一面紧紧揽着她的腰身不放,又一面红着耳根不敢多看她一眼的凡人修士。

    现在再回首去看,她年纪小时,其实顽劣得很。

    那时她明明自己正怕极了,却还要强装镇定凑近他拽着逗弄,欺负他口不能言,非把他逼到面红耳赤、身子僵硬才罢休。

    那是为什么?除了水下妖兽出水后,他似乎这样问过她。

    她当时是怎么回话的了?哦,是了,我又不怕水,谁让你多此一举了?

    她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顾左右而言它倒打了一耙。现在想来,当时那般作态,一方面是因为她好面子不愿承认弱点,一方面却是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也就更讲不出口的年少慕艾。

    原来,她的情愫,竟然在那个时候就生出来了。

    晏兮现下不怕水了。

    准确来说,她早就不怕了,自获了九嶷传承那日起,就不怕了。

    九嶷的少境主,要面对的前路注定孤寂难行。

    不该轻信于人,不该依靠旁人,更不该保留着这种愚蠢致命的的弱点。

    她既能孤身一人走过两千年的风霜磨练,自然也能改掉对于这湖海之流的恐惧。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人看顾的瓷娃娃了,看顾着她的人也早就走远了。

    物是人非,不见当年,所以眼前的人绝不会是他,晃神也只是一瞬间。

    神思乍回,晏兮微微蹙眉,试图以眼神示意面前的妖族神君,她已经停稳了,可以松手了,可言憺却也垂首凝视着二人的指骨相连处未动,看上去显然是在走神。

    宵练收回去了,水下那点月色波光,不足以让晏兮看清他的神色,她既猜不出这位妖族神君的心思,也不能蹲下向他使眼色,所以晏兮索性自己动手,试图主动将手从他的指骨下抽出来。

    这是极其简单的一个动作,只需要使力向外抽就好了,瞬息转念间就该完成。

    可一息,二息,时间如流水潺潺,点滴消逝,直到第十息,晏兮都未能将手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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