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先前曾与这位名动九州的女侯爵,有过一面之缘,莳萝是定然不会将眼前女郎,与所听闻的那位洛宁侯联系在一起的。

    因为庭院中柔婉俏丽的绿衫娘子,与郑宅中那位处处守礼、就连步子都迈得差不多宽的郑家七娘相比,除去着了身男子装束与年纪稍长些之外,其他的看上去并无什么差异。

    她一点也不像才死了丈夫没多久的新寡妻子,更不如传闻中所刻画的那般三头六臂。

    加之今日由她而起蔓延至全城的骚动,一时间疑问间次而来千头万绪,倒是院中独坐的郑如风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率先镇定开口道:“百闻不如一见,老宅会向中郎将求援这点本侯不意外,不过,本侯却是没想到中郎将竟能来得这么快。”

    郑如风的这般口吻,几近于是在来人出声质询之前,便当面承认了这桩案子与她有关。

    一个照面不过数息,商陆与莳萝二人,已一前一后越过了敞开的别院大门,入了院落之内。

    几丈的距离,确认了院内之人是所谓失踪的郑如风,商陆淡淡道:“公然行窃、造谣惑众,敢问洛宁侯可知,按我朝律法当如何判罚?”

    一开口即是问罪,出声的白衣郎君神色冷然,半点与她寒暄的意味都没有,郑如风笑了笑,

    转而又垂首倒起了酒:“中郎将来得这般急,怕是还未来得及去玉阁寺查探吧,照本侯来看,商小将军有些过虑了,至多三日,丢失的物件便会重新出现在玉阁寺内,何谈什么行窃与谣言呢?”

    绿衫娘子和缓的笑颜细语之下,大有一种就是我干的,不过过几天我就还回去了,你能拿我如何的猖獗。

    莳萝默默吸了口气,依照莳萝对商陆有多较真的认知,这样的态度,与他而言无异于是挑衅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她身侧之人本就淡漠的声线冷了不止一星半点:“洛宁侯是拿律法当儿戏吗?”

    郑如风手上动作未停,笑容也未改:“将军言重了,本侯其实方才说漏了一点,送皇家的佛骨舍利回去的另有其人,虽然那人约莫着也姓郑,但却绝不会是本侯,因为本侯手中,并无皇家的佛骨舍利。”

    陡然的话音突转,莳萝怔了怔,而郑如风话音坠地后,便屈指敲了敲桌案,暗处随即传来声响,门扉启闭,自院内房中行出了个手捧木奁的女婢。

    女婢行至莳萝二人面前后,缓缓停步垂首,随着她手中的木奁开启,映入在场之人眼帘的,一是一尊完好无损的琉璃瓶,二是一颗灰扑扑的鹅卵石。

    “琉璃虽是珍贵,却也不是寻不到的,商小将军先前说得是,既是本侯于自家寿宴上,同自家人开玩笑,损坏了寺内的琉璃瓶,那本侯就理应赔偿乃至问罪。”

    郑如风将面前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定定看向了莳萝二人:“只不过,是我郑如风所为的,我认,不是我所为的,我却不会认,玉阁寺里天下无二的佛骨舍利,在我使小把戏之前,就早已不在寺中了。”

    商陆拿起了木奁内的那颗卵石置于手中端详,神色莫辨:“是郑家人所为?”

    郑如风闻言又笑了笑:“商小将军是京畿人士,不知晓豫州风土也不奇怪,在这荥阳城中,敢于窃取皇家至宝以供玩乐乃至买卖,却又能分毫无损自身的,除去姓郑的之外,还真是没有第二个了。”

    “这件事郑太傅知情吗?”

    “这件事他自然是不知情的,不然他也不会去寻商小将军你的援手了。”郑如风缓缓起身,“不过其他事就不一定了,毕竟郑家上下藏污纳垢的事情多得是,除去像我在郢都任职的那个表叔一类的旁系子弟外,其他本家人若说完全干净,就算我信,商小将军恐怕也不信吧。”

    商陆放下卵石,抬眼平视郑如风:“此事商某已知晓了,若洛宁侯所言的全数为真,商某会往西京向圣人上参郑家,凡有违律之事,京畿不会姑息。”

    二人言语一来一回间,再是不通晓人间事务的莳萝,却也看明白了这场宝瓶乾坤戏,当是刻意演给商陆所看的。

    先是借助吞吃金银的妖怪,扬宝瓶乾坤戏之名,再是借助地道机关,众目睽睽之下宣扬佛骨舍利丢失一事,最后借助京中官员之手,向上状告自家失德。

    莳萝幼时为人时,也曾看过许多人间话本,在那类话本之中,但凡出现的将军,绝大多数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她对此信以为真许多年,直到遇见商陆,才明白那些话本诚是欺她。

    人间亦是有脑子好使的将军的,即便不论商陆,单是这位洛宁侯,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了。

    机关算尽,只为片叶不沾身地达成自身的目的,这样的心机手腕狡猾如狐,谁能再说上一句武将头脑简单?

    说实在话,莳萝素来厌恶位高权重的尸位素餐者,所以在最初获知郑如风的身份之时,她是很抵触厌恶的,但现在……

    山中寂寂,别院清幽,立在一旁的女婢,已放下所捧的木奁退下了。

    莳萝瞥了一眼院落墙角盛满水的瓦缸,忽而开口道:“我还有些好奇的,你是怎么能够驱使金蟾帮你设下这个局的?绝大多数人间的人,不都是害怕妖怪的吗?”

    似是没想到莳萝会忽然开口,将话题移到这样的问题上来,将将还侃侃而谈、把控全局的郑如风

    明显怔了一下。

    “喂,小丫头,就算你是九嶷境主的女儿,也不带这么说话的!”还不待郑如风发话,墙角瓦缸之上的荷叶猛烈地摇动起来,自缸内水下传出一道不耐烦的沉浑声线,“什么驱使,这个凡人什么时候也没驱使过本大爷!”

    众人循声望向瓦缸,郑如风回过神来,朝莳萝笑笑,而后回身自衣袖内掏出一小块金子,朝那瓦缸里丢了进去。

    “对,不是驱使,是合作。”缸中水面上咕嘟咕嘟冒出水泡的同时,郑如风倏忽开口,“离入夜没多久了,院子周围的蚊虫又多了些,金蟾阁下可否……”

    “啊呜啊呜,你既然求我的话,那行吧。”伴着吞咽金石的咀嚼声,瓦缸内的金蟾自水中跃出,一溜烟儿蹦跶到院外捉虫去了。

    还说不是驱使,瞧着乐呵呵远去的妖怪身影,情不自禁在心底感叹的莳萝,顿时明悟了她所问询之事的答案,

    “请。”郑如风一面引着二人在别院亭内坐下,一面开口解释道,“在从洛阳回豫州的路上,我偶然遇见了拦路索要金银的这位金蟾阁下,想着各取所需,便与他订下协约,带着他一道来了荥阳。”

    “噢,还有,我在军中待过一段时日,许是胆子比起寻常人要大些。”

    先前不知晓郑如风不怕妖鬼之际,莳萝尚且能够直白问询她绿衣狐狸的事宜,现在得知了她不仅不怕妖怪,甚至还是全城通缉那大妖的幕后之人,莳萝更是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略过在一旁了却了公事便不再发声的商陆,莳萝大大方方地坐到了郑如风对面:“那绿衣狐狸呢?你为何要用荧光粉和狐狸面具,造出你被绿衣狐掳走的假象,你和他有仇?”

    郑如风凝望着别院内探出墙头的竹枝,第一时间没有回答,反是在沉默几息后,出声反问道:“我也很好奇,娘子为什么千里迢迢下九嶷来寻一个狐妖?”

    既已看过了郑如风同旁的妖怪的对话,莳萝自是不会再问她是怎么得知九嶷的。

    审视了一阵面前端坐的女侯爵,莳萝选择如实开口:“不为什么,山上所囚的妖怪跑出来了,总得捉拿归案才是,虽然那个狐妖,并没犯过事是自己自囚在山上的,可不找着他,我也没法子找到逃走的其他妖怪,所以他至关重要,如果你知道关于他的事情,麻烦你告诉我。”

    在莳萝说至一半时,自碰面起就仿似将上扬的唇角烙刻在面颊上,叫人看不出真实情绪与深浅的郑如风,便怔怔松下了唇角。

    她面上流露出的,是一种莳萝难以言喻的表情,怅然若失黯淡到了极点,有那么一瞬间,女郎是眼底失焦没有光彩的。

    “余非晚……他……这些年来,是自囚在九嶷……”郑如风喃喃开口,一句话说得断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难以置信。

    “你知道他叫什么,你果真认识他?!那你可知道,他现在在何处?”听见郑如风言明大妖的姓名,莳萝再是无法视若无睹、镇定自若了。

    片刻失神的郑如风听见莳萝的问,怔怔摇头:“我只知道他在荥阳,但他具体在哪里,我却不清楚,几月前我贴出布告、散步传言,乃至今日装作失踪被掳,也都是想试试能不能让他出来见我而已。”

    “照你这么说,他是躲在荥阳某处了?可你怎么确定你装作失踪被掳走了,他就会来找你呢?”莳萝双眼圆睁,有些不解。

    郑如风仍然是摇头:“不确定,但总要试一试,凭借我们过去的……情分,全是做赌而已。”

    “情分?”莳萝更加摸不着头脑。

    “巫娘子可还记得,先前午间见面时,我曾同你说过的话?我说三月之前有个狐妖闯进郑家老宅,偷走了洛宁侯的师长,所赠给她的一副字画。”

    “先前我说的那些全是真的,可我其实还有些事,没有告诉娘子。”及至日暮时分,自山中别院上空飞过一只叫声呕哑的雀鸟,声声泣血,无端听得人心慌。

    迎着深山别院的暮色竹影,女侯爵倏然垂眼,凄然一笑:“余非晚,就是我的老师。”

    “……他有恩于我,我却有愧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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