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方才余囡囡的哭号声,周遭村民陆续涌至了岷山湖岸边,沿湖的嘈杂人声或是惊恐或是惶然。

    有个胆子稍大些的老翁,本想走近湖边查看血迹,但行至中途他便定住脚步,指着另一侧的湖岸边,颤颤巍巍又发出了一声惊叫,在场众人徇着老翁所指的方向瞧去,便见视线尽头的对岸树丛里,歪歪扭扭躺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两人年岁打扮皆不相同,唯一的共性,便是他们皆面色青白、身体僵硬,能看出来已经死去有一段时间了。

    “那不是村里的余老汉嘛,我说最近怎么都没见过他上山打柴了。”

    “还有那个,是村长家的余娇娇吧,昨天夜里村长一家拿着火把到处找人,我们还当是他们家大惊小怪呢,没想到……”

    发现熟人的尸首,村民们一片哗然,男男女女在极端的惊惧之下,哭号吵嚷得更凶了。

    “又是旱灾,又是吃人,再让那狐妖再这么折腾下去,咱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是啊是啊,咱们大家伙凑凑钱,去扬州请太一宫来除妖吧!”

    “凑什么钱啊,太一宫出一场法事多贵咱又不是不知道,哪儿凑得起啊,我觉着还不如收拾收拾行李,乘那狐妖找上门之前赶紧搬走呢!”

    周边村民们的惶然议论声不止,莳萝紧蹙的眉头也放不下来,看着怀中泪眼朦胧的女童,莳萝顾不得再因为与人亲近而无措失语。

    她抱起余囡囡从拥挤的人群中冷静闪出,出言安抚的同时,试图问出些微线索:“你先别哭,既然你说商郎君已经追去了,那你阿翁可能就还是安全的,你先仔细想一想,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余囡囡哭声乍止,她眨巴了几息眼睛,大哭转为抽泣:“我、我也不知道,太快了,我没看到……”

    “没关系,那就就近找起。”莳萝无声叹口气,抬手擦去了余囡囡面颊的泪。

    莳萝自拥堵的人群之中彻底走出,在先送怀中的女童回家还是带着她追查之间,略微犹豫了几息,只是还不待她作出决定,河岸近旁的余溪村异象再生。

    浓烈的烟雾伴着火光,自村庄的方向弥散开来,原本三两聚集在湖岸边探看的人群,陡然慌了神,又是一长串的惊慌叫嚷,莳萝无暇再去观察身后人的反应,她抱紧怀中的女童,再度往村落的方向飞速折返回去。

    一路上尖叫窜逃的人群,熊熊燃烧的火光,怎一个乱字了得。

    莳萝紧绷着的心神,当于余溪村村口,望见两个手持染血柴刀的蒙面大汉时,彻底崩裂开来。

    本以为是妖邪作乱,不曾想却是有人借机乘火打劫,不,或者进一步说,这火可能本就是作恶的人所放的。

    村口房舍的木门摇摇欲坠,踹门而出的两名蒙面大汉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行在前面的那个,一面往怀中收拢着财物,一面紧攥着手中的染血柴刀探看着四周环境,在后面断后的那个,则是忙不迭将手中的火把丢进了那小院之中,见院内如远处的其他房舍一般燃起火光之后,才握刀扭身。

    纵然面目被遮挡,二人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仍是尽显凶煞之气。

    为首的那名蒙面大汉,是最先望见逆着人流行来的莳萝的,他大步上前,隔着一丈远,便挥刀指向莳萝的脖子:“小娘子,识相的就主动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否则你和你妹妹的性命……”

    眼前所发生的场景,完全符合她这些年来,对于人间的想象,但却一丝一毫都不使她开怀。

    莳萝按着余囡囡的后脑,不让怀中的女童抬头:“我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你就会放过我们吗?”

    “如果只是劫财,为什么还要放火?”莳萝面色很冷,声线更冷,“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活口吧?”

    为首的蒙面大汉闻言嗤笑一声,他本欲挥刀向身前的小娘子砍去,但不知怎的,瞧见身前的那双杏眼,他神思恍惚,不由自主竟说出了心里话:“那是自然,我们兄弟计划了整整半个月,就是谋算着这村子里正闹妖怪,等杀了全村,再一把火烧干净了推到狐妖身上去,官府才不好追查,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傻子才留活口呢!”

    “你们兄弟?”莳萝紧紧蹙眉,忍着心头的躁怒开口继续问,“你们是什么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大汉呆呆开口:“我们兄弟一行五人,是犯了事的死囚,大半个月前,我们联手杀了押送我们的衙役逃到了这里,身无分文又怕被通缉,所以这段时日一直装成邻村的村民,待在这附近寻找合适的时机。”

    话到此处,莳萝已明白了大半,她眉目凛然,未置一词。

    不远处的另外那名大汉见状有些不耐烦,他冲着那名被幻术所惑的大汉喊话道:“阿大,和她废话什么呢?现在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干完了这笔咱们得赶紧跑,湖边的死人你又不是没见着,这村子里邪乎得很,万一他们说的那狐妖是真的,咱可惹不起!得赶紧走!”

    听他的口吻,竟还有几分今日这合适的时机,包含着被所谓狐妖吓破了胆子,而不得不动手的无奈。

    莳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一面对着传言中并无见过的妖怪畏惧惊恐,另一面则是对着素昧平生的弱者痛下杀手,这样的行径,简直是将人性之恶当中那欺软怕硬的本事书写到了极致。

    莳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她望着两名蒙面大汉的神情,如同是看两个死人,但同时,她也迟迟没有动作。

    与地处九嶷山脉的郢都不同,荥阳城外的这座小村,虽然坐落在山下,却算不得在山中,而更重要的是,此事是纯粹的一场人祸,与妖精鬼怪之间的干系,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人间的事,人与人之间的事,无论正邪如何对错如何,都该由人间官府管束,这是不言而喻的约定俗成,而这责任,无论如何都是落不到她这样一个避世而居的小妖怪身上的。

    世间多不公,这是她数十年前还为人时,便知道的道理。

    眼前能看见的火是火,眼前看不见的火也是火,扪心自问,这世上千千万万身在大火之中的人,有谁管得过来吗?又或者再进一步说,那些在其位本该当其职权的人都不管,她一个普普通通甚至还厌恶人间的小妖怪,又凭什么去管?为什么要管?

    莳萝缓缓转过身去。

    这场大火似乎烧得更旺了,放火烧屋的那个大汉,已察觉到了同伴的异样,正嘟囔着走上前去察看另一名大汉的情况。

    莳萝怀中抱着的女童瑟瑟抖了一下,她的眼泪像是流不尽似的,透过夏日轻薄的衣物,沁得人浑身发凉。

    又是一声轻轻的抽泣声,莳萝倏然顿住了步子,近乎不由自主,她的身体比思绪动得更快。

    她知晓世间多不公,她更知晓人间身在大火之中的人数不胜数,她甚至知晓种善因不一定能够得善果,但那又如何?

    此时此刻在她眼前的这场火,是她亲眼见着了的,所以她便不能视若无睹。

    ——正因为世间多不公,人人才要去争眼前的这一份公道,不求日月昭昭,但求问心无愧。

    莳萝侧身回首,而几乎是在她抬手掐诀的瞬间,两支箭矢破空而来,正中了那两名蒙面大汉持刀的手。

    两声惨叫渐次响起,不等两个蒙面大汉反应过来情况,一队着甲的兵士已一拥而上,将他们二人押在了地上。

    村口的石坡之上,持弓之人乃是莳萝的熟面孔,一个虽在意料之外,却又符合情理之中的人,洛宁侯郑如风。

    长风猎猎,拂过女郎碧色的袍衫窄袖、稳得惊人的那双手,以及她那如刀锋般锐不可当的眼光,郑如风垂手放下弓,紧接着一个手势,押着那两名凶徒的甲卫,便得令四散开来,接着去搜寻凶徒剩下的同伙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莳萝忽然意识到,传言中那位如风将军的名号,应当不单单是因为她字如风。

    与此同时,天边无端起了一阵风,本该现出日头的时辰,却结了雨云,雷电的白光一闪而过,自天际响起一声剧烈的轰鸣。

    几息之后,莳萝感到额发之上,倏然落了星点凉意。

    她怔愣抬头,一滴水珠划过她的睫羽,是雨。

    一场及时雨,来得巧,也来得古怪,使她不得不别有他想,莳萝观察了一阵天色,在将怀中女童交由了郑如风安置后,便徇着雨云最初凝结的方向寻去。

    岷山山林密集,她寻了好一阵子,才在一处能够望清山下村落的岭上,瞧见了商陆的身影。

    彼时骤雨刚停,余溪村的火已灭了大半,唯有些微烟雾未散尽,在林木掩映之中立着的那人,恰恰与她所设想的一般狼狈。

    除去他覆在树下受伤老者身上的干净外衣不论,他周身余下的衣衫,几近于从里到外全部湿透,如同将将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清癯之余,只显出不正常的苍白瘦削。

    而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已被包扎好腿上伤处,不知是因着惊吓太过还是身体虚弱,正陷于昏厥的老者。

    余老被安置在的位置,恰是一处山石与林木之间,即便落雨也有所遮挡,再加上他身上所覆的那件外衣,是以一场雨下来,余老周身肉眼可见没有沾湿多少。

    “滴答”一声,自树梢叶尖坠下一滴水,那水珠划过商陆仍在渗血的腕骨,最终并着血水一道滚落在了他手中所紧持的引水符箓上。

    听见有人脚步踏过草木的声音,商陆缓缓转头,只是明明还是白日里,他那双漆黑的瞳孔之中,却瞧不出半分神采。

章节目录

山鬼花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翻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翻唐并收藏山鬼花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