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怀妖族血脉者，擅用人族道法，终其一日会受反噬，这是莳萝早前便同他说过，他也完全知晓的事实。
现在还只是一双招子，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莳萝的视线从他染血的腕骨，缓缓上移落在了他没有情绪的清冷面孔上，本想说些什么劝说的话，但一想到眼前人那宁折不弯的臭脾性，有千言万语也都吞下了腹。
憋屈。
就像雨天行走在湿滑的路面上，已经摔了一跤，也明知爬起来之后还要继续摔跤，但是又不能不站起来行路的憋屈。
“……莳萝？”林子里目不能视的郎君，在迟疑几息后，忽然向着莳萝所站的位置低声问了一句。
林间寂寂，一瞬的沉默也会被无限放大，莳萝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抿唇走上前去，在抬手察看商陆腕骨伤处的同时，开口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伤处被温热指尖触碰的一瞬，所感到的不是疼，而是酥酥麻麻的痒。
约莫着山下村庄的火应当已熄得差不多了，商陆松开手中紧攥着的符箓，下意识蹙眉将手往后收：“除去你，我想不到还有谁会来找我。”
莳萝从随身口袋掏伤药的动作一顿，身前郎君清冷淡薄的眉眼间有一瞬空白，似乎也因为他下意识所说出的话愣了一下。
无缘无故，莳萝憋闷的心绪转而有些酸胀。
见商陆还要把伤处往后藏，莳萝索性小心扯过他小臂，半是强制性地让他腕骨的伤处曝于眼下。
能够引动天象的符箓，哪里是那么好动用的，一分道法，便有一分代价。
虽然是不算大的一个创口，但只差半厘，就要触及动脉，加上下手之人显然毫不犹豫，是以整个创口极深，哪怕不用再进分毫，也叫人觉得隐约可见骨。
莳萝上药包扎的手不由颤了一下。
“我记得你的那个仆役……”她试图说些什么以做安慰，但话至中途却又忽然反应过来收了声。
他的仆役并不知晓他的血脉根源，恐怕是与其他人一样，只当他是那位不会错漏没有情绪，更不会受伤的中郎将。
莳萝咬唇又静了下来，一阵沉寂后，她忽然又问：“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晨起伤人的，不是你在寻的绿衣狐。”
商陆的声音倏然响起，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口，又不约而同转而沉默。
商陆静默等了一阵，没再听见莳萝出声，只好先出声答道：“不碍事，至多等半个时辰就好了。”
几乎是一笔带过他眼盲症状的加重，莳萝还是没有说话。
又是一阵无言，商陆略微思忖了几息，接着再次启唇出声道：“这几个月来，我已习惯了盲行，若是无事的话，我们此刻便可下山？”
他未尝没有几分问询的意味，林中似略过了一声冷冷的嗤声，商陆眉峰微蹙，尚有不明，莳萝已包扎完伤处，冷脸扭身收了手。
带着一个昏厥的老者，下山的山路二人行得比先前都要慢。
历经今晨的大火与骤雨，山脚下的小村纯然一派难以描摹的狼藉，烧毁半塌的房舍，偶有冒出的黑烟，隔着很远也能望见。
二人归来之时，村口的石台空地处，乌泱泱挤满了村民。
商陆背着余老不便往人群之中行走，莳萝索性也就跟他一道立在外围看。
人群正中、立在较高坡上的女侯爵，眉眼凛然，显而是正在处理后续事宜：“此事是官府失察，没能及时抓住在逃的死囚，才致使了这般灾祸，那五名匪徒已被押送入了城内大牢，只待秋后问斩，亡故七人的家眷，城内来人也会对其妥善照顾，只是这两位……”
郑如风垂眼看向地上的两具青灰尸首，声线顿了顿：“暂时还不能确定，是为狐妖所害。”
“不是狐妖还能是什么？我女儿还这么年轻，还求洛宁侯为我们做主呐，要是抓不到呐害人的狐妖为我家女儿报仇，那我这个为娘的，还不如今早死了算了呢！”
不待郑如风话音坠地，自人群中便挤出了个年长娘子，她语罢伏在尸首边便开始嚎哭，声声凄惋，余音不止，激得围拢着的村民，也情绪激越起来。
“贵人有所不知，我们村子里闹狐妖闹了很久了，这次死的是余老汉和余家娇娇，谁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我们？！”
“这么长时间，地里的庄稼都干死一大半了，也就落了今天这么一场雨，再这么下去，庄稼长不出来，就算那狐妖不来索命，我们也没法过日子啊……”
“是啊，我们在此求求大人了，就请大人想办法除了那狐妖吧！”
控告声不绝于耳，乌泱泱的人群，没多久便俯首跪了大半。
人群这一跪，不偏不倚便将立在外围的莳萝二人显了出来。
“阿……阿翁！”在这般群情激愤的控告声中，女童稚嫩的声线尤为凸出。
余囡囡这一声不确定的唤，使得场面顿然陷入了沉寂，毕竟晨起时她阿翁叫狐妖捉走的消息，村内知情者大半。
女童揉了揉哭肿的眼睛，在确信了她所看见的并非幻觉后，她立即便从村内女眷的怀中挣脱而出，目的明确直至莳萝二人所在的方向。
商陆见势屈膝蹲下，身旁的几个村民愣了一瞬后，也反应过来上前接过了昏睡的老者。
郑如风所带的医者闻声上前，他扣脉检查了片刻，便合上药箱道：“虽然腿上的伤处有些严重，但好在包扎做得及时，这位老丈没有大碍，现在没醒，可能是因为受惊过度，等醒来之后，服些药修养几月还是能养好的。”
人群响起窃窃私语声，村民们望着商陆和莳萝这两个生人的眸光，有的惊疑，有的赞叹。
看到二人的身影，人群正中郑如风紧扣的眉关松开了。
“不是狐妖，是旱魃。”不待豫州的这位女侯爵开口相问，商陆已敛眉淡声开口，“此地的干旱和那两名失血过多致死的死者，皆是旱魃所致。”
人群之中的私语声更大，围拢着的人群，显然有所质疑，不能立刻相信。
尤其是伏在死去的年轻娘子身上的那位亡母，她脸上泪痕还未干，便叉腰而起，气势汹汹地出言质问道：“什么旱、旱魃？人人都说是狐妖，你说不是狐妖，就不是狐妖了？！不是狐妖的话，我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人群中随之响起附和的声音：“是啊，囡囡今天早上不是还说了吗？捉走她阿翁的，是个穿绿衣服的狐妖，她亲眼所见，这总不会有假吧？！”
质疑的口子一开，言语便变了味儿，只不到十息的功夫，人群当中的窃窃私语声，便转为了别有意味的议论声。
“从哪儿来的小白脸，以前没见过，你们说……他们该不会是那狐妖派来的吧？”
“我看像，就算不是那狐妖派来的，也有可能是被那狐妖迷惑了。”
带有恶意的嘈嘈切切声，如化实质打在商陆和莳萝周身，破天荒的，莳萝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般愤慨。
她微微偏头望了一眼不为村民议论所动的商陆，经由下山这一路，他衣衫已干了大半，那双招子也已恢复了平日里的神采。
不久前他面色苍白，好似下一瞬就会力不能支的模样，还近在眼前，但此刻，他便又恢复到了往日里衣不染尘、霁月风光的冷淡模样。
他没有表情，有表情的，是围拢在他们身侧的人群，一双双神色不一的眼睛，各有各的光与暗。
他们大多数人的额发上，或多或少都还残留着不久前那场大火所烧出的灰烬，混着雨水便晕成了
烟黑色的斑驳，来不及收拾，也顾不得清洗。
听风就是雨是害怕，强装镇定不懂装懂也是害怕，在莫大的困难灾厄面前的一无所知、无能为力，有时候既会转化成畏惧，也会转化成怀疑甚至是没由来的恶意。
莳萝见过那场火，她明白，她此刻也不愿再去计量。
“余囡囡不会说假话，但是还有一种情况，是匆匆一眼，她也没有完全看清楚。”萝抬步往郑如风所在的高处行去，她边走边说声线不断，“旱魃是人死后百天所化出的无智恶灵，虽有人的形体身躯，但却通体发青而不腐烂，因此远远望去，像是青衣作祟也不奇怪。”
“而旱魃所现之处，干旱成灾，经年累月不见雨水，更有甚者，旱魃所现之地，即使有水浇灌，作物也无法正常生长，比起不知由来的狐妖，生而会引起旱灾的旱魃，显然和你们村子的情况更相符。”
伴着莳萝的讲述，喧噪的人群渐渐沉寂下来。
一时间上百双眼睛皆汇集到了莳萝一个人身上，而她则在那两名因着妖怪亡故的村民尸身前，缓缓停步垂眼：“再有一点，尸初变旱魃，再变即为犼，犼会食人，被犼所吞食了血液而死的人，死后周身都会同样现出不同寻常的青色。”
众人徇着莳萝的视线，一齐打量起了那两具村民的尸身，这才发现，几个时辰前二人面目躯体之上浅淡浮现、被认作是尸斑的青白色，不知何时已变作了极其诡异的乌青色。
低低的抽气声渐次响起，上百号村民一瞬间再无人主动出言反驳，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
也恰恰是这个时刻，保持静默听到这里的郑如风，忽而凝目望向了商陆：“照这么说，商小将军今日是从那妖物手中救下来的那位老丈？”
商陆点头称是，知晓郑如风想问什么，他先一步说道：“缠斗过程中，那旱魃逃窜入了岷山
深处。”
想也知道，若那妖物已被就地斩杀，也就不必再费这些个口舌了，因而与听见商陆应答长吁短叹的村民不同，郑如风并不对此感到意外，她只沉吟了一瞬就接着问道：“可有办法除了那妖物？”
这一次，郑如风所望着的对象是莳萝，围拢着的人群闻声而动，亦将怀揣着希望的眸光移到了莳萝身上。
顶着这样的无形压力，本不欲再开口的莳萝，末了还是低声开口道：“成形的旱魃怕火，找到祸首，以火焚之就是。”
“好！”话至此处，郑如风忽而抚掌而笑。
柔婉素净的女侯爵，声音琅琅如玉石掷地：“方才这二位的话，本侯相信在场诸位已都听见了，他们二位乃是京畿来客，曾侍奉于御前，不但道法精妙，而且与太一宫还是同根同源，所以他们所言的，大家尽可以相信。”
“即日起，本侯便会召集私卫，全山搜捕那致旱害人的妖物，一日不除之，一日不罢休，还望诸位宽心，现在请先各自回家休息，待清点好各家损失后，报于你们村长，届时本侯必会给出一个让大家都心满意足的交代。”
一借旁人之势，二以自身做保，三再以利诱之，当郑如风一腔半真半假的不尽言过后，滚沸躁动的人群，倏然如淋了一场甘霖般恢复了平静。
不过多久，在莳萝半是惊诧半是冷然的视线之中，乌泱泱汇集于此的村民，当真三三两两渐渐散去了。
毫无疑问，哪怕莳萝与商陆并不出声为其佐证，凭借洛宁侯郑如风的本事，她当是也有办法平了方才的乱子。
莳萝定在原地没有动，而将将面不改色借力打力张口就来，仿佛成竹在胸的女侯爵，在人群退去后，紧接着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踱步至了她身前。
“敢问巫娘子，你可知晓什么引那妖物主动出现的法子吗？”郑如风扬唇笑得温和，分毫没有侯爵架子，“速战速决，久战兵顿，既已知晓那妖物化犼后会食人，自是不好再拖下去了。”
若不是曾亲眼目睹，若莳萝只凭感觉，恐怕她会如旁的不知情者一般，将郑如风看作是什么温婉知心的年长姐姐，而全然想不到，她抬手搭弓可射断人的臂骨，张口说话能轻而易举操控人心。
换句话说，她比七窍玲珑心的妖怪还要更像妖怪，比一人千面的狐狸精还要更像狐狸精。
学生已是如此，师长又当如何？出九嶷山已有月余，只有此刻莳萝对绿衣狐余非晚的好奇，几近于是攀上了至高点。
簪缨世族，权贵出身，行事不端，撒诈捣虚，不得不说郑如风一人，差不多是囊括了莳萝厌恶的许多特质，但稀奇的是，莳萝扪心自问，却也的的确确不厌恶这位女侯爵。
真要问起缘由的话，归于一个问题或许能够解释一二，一个人如果以恶劣的手段，行良善之事，当要如何判断？
凡事论迹论心，不是人人都怀着商陆那般叫人扼腕叹息的死脑筋的，郑如风所行之事，她不厌恶，便就是不厌恶。
因而莳萝在郑如风问询后，沉思一阵便答道：“旱魃化犼后，最爱食的不是人的身躯血肉，而是人的魂魄。”
莳萝话至此处稍顿了顿，思索着该如何向郑如风解释接下来所要说的内容，却不料郑如风的接受能力远胜过她所设想的界限。
还不待莳萝开口，这位自战场上下来的女将军，便温声细语反问道：“食魂？以活人生魂做祭？那需要我再差人将那几个作恶的死囚押过来吗？”
用最温和体贴的话语声和表情，说最骇人听闻的话，莳萝一口气当即不上不下堵在了肺管里。
好在还有一个仿似她肚腹蛔虫的商陆，可以进一步出声替她解释：“倘若人人的魂魄都能吸引那妖物出现，也就谈不上引诱了。”
商陆微微侧首，望向了被收敛的那两具青黑色的尸骨，神色很淡：“能作为诱饵的，只有是近在咫尺却又未能得到的，她说的，应当是招魂。”
敷衣招魂，正如其名所言，是须得由生者登上亡故之人久居的房舍，以他们生前所着的衣物作为媒介披在身上，而后面向北方，呼唤亡故者的姓名，借此召回亡故魂魄的一个手段。
而亡故者死去的时间越短，被召回魂魄的可能性就越大，那旱魃化犼不过几日，所杀的两人，皆未来得及吞食魂魄，是以招魂两个亡故者的魂魄，再以之诱犼出现灭之。
所以莳萝所提的这法子，其实是要兜一个大圈子，但比起漫无目的地搜寻，时时刻刻增添伤亡的风险，这般行事已是为数不多的好办法了。
“不过……这个法子并不是毫无风险的。”莳萝解释完其中逻辑，一抬眼便见郑如风已开始扭身指派人手，一副当即便要速战速决亲自上阵的模样。
莳萝稍带犹豫地补充道：“犼不会去人多的地方捕食，所以若要设阵招魂，百丈内不可有人烟，尤其待那妖物出现后，敷衣之人至少也得独自应对它一段时间，所以要么……”
如同猜想到莳萝要说什么一般，莳萝话音还没尽落，郑如风便回身望着她含笑开口道：“既在其位，便要担其职责，既是荥阳之事，便没有劳烦旁人上阵、自个躲清闲的道理，再怎么说，战场上尸山血海都走过来了，只是一个妖怪，又不是成百上千个妖怪，有什么可怕的？”
郑如风是再好不过的说客了，寥寥几语，莳萝已被说服了大半。
“况且，借着这个机会，我也有我的谋算。”青衫窄袖的女侯爵凝望着远处的山脉，忽然抬首道，“我总觉得，他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倘若我有性命之忧，我不信，他还会视若无睹。”
远山如画，郑如风语罢便头也不回往人群中行去了，有那么一瞬间，莳萝好似从她的背影之中，瞧见了无边的落寞。
现在还只是一双招子，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
莳萝的视线从他染血的腕骨，缓缓上移落在了他没有情绪的清冷面孔上，本想说些什么劝说的话，但一想到眼前人那宁折不弯的臭脾性，有千言万语也都吞下了腹。
憋屈。
就像雨天行走在湿滑的路面上，已经摔了一跤，也明知爬起来之后还要继续摔跤，但是又不能不站起来行路的憋屈。
“……莳萝？”林子里目不能视的郎君，在迟疑几息后，忽然向着莳萝所站的位置低声问了一句。
林间寂寂，一瞬的沉默也会被无限放大，莳萝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抿唇走上前去，在抬手察看商陆腕骨伤处的同时，开口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伤处被温热指尖触碰的一瞬，所感到的不是疼，而是酥酥麻麻的痒。
约莫着山下村庄的火应当已熄得差不多了，商陆松开手中紧攥着的符箓，下意识蹙眉将手往后收：“除去你，我想不到还有谁会来找我。”
莳萝从随身口袋掏伤药的动作一顿，身前郎君清冷淡薄的眉眼间有一瞬空白，似乎也因为他下意识所说出的话愣了一下。
无缘无故，莳萝憋闷的心绪转而有些酸胀。
见商陆还要把伤处往后藏，莳萝索性小心扯过他小臂，半是强制性地让他腕骨的伤处曝于眼下。
能够引动天象的符箓，哪里是那么好动用的，一分道法，便有一分代价。
虽然是不算大的一个创口，但只差半厘，就要触及动脉，加上下手之人显然毫不犹豫，是以整个创口极深，哪怕不用再进分毫，也叫人觉得隐约可见骨。
莳萝上药包扎的手不由颤了一下。
“我记得你的那个仆役……”她试图说些什么以做安慰，但话至中途却又忽然反应过来收了声。
他的仆役并不知晓他的血脉根源，恐怕是与其他人一样，只当他是那位不会错漏没有情绪，更不会受伤的中郎将。
莳萝咬唇又静了下来，一阵沉寂后，她忽然又问：“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晨起伤人的，不是你在寻的绿衣狐。”
商陆的声音倏然响起，二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开口，又不约而同转而沉默。
商陆静默等了一阵，没再听见莳萝出声，只好先出声答道：“不碍事，至多等半个时辰就好了。”
几乎是一笔带过他眼盲症状的加重，莳萝还是没有说话。
又是一阵无言，商陆略微思忖了几息，接着再次启唇出声道：“这几个月来，我已习惯了盲行，若是无事的话，我们此刻便可下山？”
他未尝没有几分问询的意味，林中似略过了一声冷冷的嗤声，商陆眉峰微蹙，尚有不明，莳萝已包扎完伤处，冷脸扭身收了手。
带着一个昏厥的老者，下山的山路二人行得比先前都要慢。
历经今晨的大火与骤雨，山脚下的小村纯然一派难以描摹的狼藉，烧毁半塌的房舍，偶有冒出的黑烟，隔着很远也能望见。
二人归来之时，村口的石台空地处，乌泱泱挤满了村民。
商陆背着余老不便往人群之中行走，莳萝索性也就跟他一道立在外围看。
人群正中、立在较高坡上的女侯爵，眉眼凛然，显而是正在处理后续事宜：“此事是官府失察，没能及时抓住在逃的死囚，才致使了这般灾祸，那五名匪徒已被押送入了城内大牢，只待秋后问斩，亡故七人的家眷，城内来人也会对其妥善照顾，只是这两位……”
郑如风垂眼看向地上的两具青灰尸首，声线顿了顿：“暂时还不能确定，是为狐妖所害。”
“不是狐妖还能是什么？我女儿还这么年轻，还求洛宁侯为我们做主呐，要是抓不到呐害人的狐妖为我家女儿报仇，那我这个为娘的，还不如今早死了算了呢！”
不待郑如风话音坠地，自人群中便挤出了个年长娘子，她语罢伏在尸首边便开始嚎哭，声声凄惋，余音不止，激得围拢着的村民，也情绪激越起来。
“贵人有所不知，我们村子里闹狐妖闹了很久了，这次死的是余老汉和余家娇娇，谁知道下一个死的是不是我们？！”
“这么长时间，地里的庄稼都干死一大半了，也就落了今天这么一场雨，再这么下去，庄稼长不出来，就算那狐妖不来索命，我们也没法过日子啊……”
“是啊，我们在此求求大人了，就请大人想办法除了那狐妖吧！”
控告声不绝于耳，乌泱泱的人群，没多久便俯首跪了大半。
人群这一跪，不偏不倚便将立在外围的莳萝二人显了出来。
“阿……阿翁！”在这般群情激愤的控告声中，女童稚嫩的声线尤为凸出。
余囡囡这一声不确定的唤，使得场面顿然陷入了沉寂，毕竟晨起时她阿翁叫狐妖捉走的消息，村内知情者大半。
女童揉了揉哭肿的眼睛，在确信了她所看见的并非幻觉后，她立即便从村内女眷的怀中挣脱而出，目的明确直至莳萝二人所在的方向。
商陆见势屈膝蹲下，身旁的几个村民愣了一瞬后，也反应过来上前接过了昏睡的老者。
郑如风所带的医者闻声上前，他扣脉检查了片刻，便合上药箱道：“虽然腿上的伤处有些严重，但好在包扎做得及时，这位老丈没有大碍，现在没醒，可能是因为受惊过度，等醒来之后，服些药修养几月还是能养好的。”
人群响起窃窃私语声，村民们望着商陆和莳萝这两个生人的眸光，有的惊疑，有的赞叹。
看到二人的身影，人群正中郑如风紧扣的眉关松开了。
“不是狐妖，是旱魃。”不待豫州的这位女侯爵开口相问，商陆已敛眉淡声开口，“此地的干旱和那两名失血过多致死的死者，皆是旱魃所致。”
人群之中的私语声更大，围拢着的人群，显然有所质疑，不能立刻相信。
尤其是伏在死去的年轻娘子身上的那位亡母，她脸上泪痕还未干，便叉腰而起，气势汹汹地出言质问道：“什么旱、旱魃？人人都说是狐妖，你说不是狐妖，就不是狐妖了？！不是狐妖的话，我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人群中随之响起附和的声音：“是啊，囡囡今天早上不是还说了吗？捉走她阿翁的，是个穿绿衣服的狐妖，她亲眼所见，这总不会有假吧？！”
质疑的口子一开，言语便变了味儿，只不到十息的功夫，人群当中的窃窃私语声，便转为了别有意味的议论声。
“从哪儿来的小白脸，以前没见过，你们说……他们该不会是那狐妖派来的吧？”
“我看像，就算不是那狐妖派来的，也有可能是被那狐妖迷惑了。”
带有恶意的嘈嘈切切声，如化实质打在商陆和莳萝周身，破天荒的，莳萝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般愤慨。
她微微偏头望了一眼不为村民议论所动的商陆，经由下山这一路，他衣衫已干了大半，那双招子也已恢复了平日里的神采。
不久前他面色苍白，好似下一瞬就会力不能支的模样，还近在眼前，但此刻，他便又恢复到了往日里衣不染尘、霁月风光的冷淡模样。
他没有表情，有表情的，是围拢在他们身侧的人群，一双双神色不一的眼睛，各有各的光与暗。
他们大多数人的额发上，或多或少都还残留着不久前那场大火所烧出的灰烬，混着雨水便晕成了
烟黑色的斑驳，来不及收拾，也顾不得清洗。
听风就是雨是害怕，强装镇定不懂装懂也是害怕，在莫大的困难灾厄面前的一无所知、无能为力，有时候既会转化成畏惧，也会转化成怀疑甚至是没由来的恶意。
莳萝见过那场火，她明白，她此刻也不愿再去计量。
“余囡囡不会说假话，但是还有一种情况，是匆匆一眼，她也没有完全看清楚。”萝抬步往郑如风所在的高处行去，她边走边说声线不断，“旱魃是人死后百天所化出的无智恶灵，虽有人的形体身躯，但却通体发青而不腐烂，因此远远望去，像是青衣作祟也不奇怪。”
“而旱魃所现之处，干旱成灾，经年累月不见雨水，更有甚者，旱魃所现之地，即使有水浇灌，作物也无法正常生长，比起不知由来的狐妖，生而会引起旱灾的旱魃，显然和你们村子的情况更相符。”
伴着莳萝的讲述，喧噪的人群渐渐沉寂下来。
一时间上百双眼睛皆汇集到了莳萝一个人身上，而她则在那两名因着妖怪亡故的村民尸身前，缓缓停步垂眼：“再有一点，尸初变旱魃，再变即为犼，犼会食人，被犼所吞食了血液而死的人，死后周身都会同样现出不同寻常的青色。”
众人徇着莳萝的视线，一齐打量起了那两具村民的尸身，这才发现，几个时辰前二人面目躯体之上浅淡浮现、被认作是尸斑的青白色，不知何时已变作了极其诡异的乌青色。
低低的抽气声渐次响起，上百号村民一瞬间再无人主动出言反驳，众人不约而同静了下来。
也恰恰是这个时刻，保持静默听到这里的郑如风，忽而凝目望向了商陆：“照这么说，商小将军今日是从那妖物手中救下来的那位老丈？”
商陆点头称是，知晓郑如风想问什么，他先一步说道：“缠斗过程中，那旱魃逃窜入了岷山
深处。”
想也知道，若那妖物已被就地斩杀，也就不必再费这些个口舌了，因而与听见商陆应答长吁短叹的村民不同，郑如风并不对此感到意外，她只沉吟了一瞬就接着问道：“可有办法除了那妖物？”
这一次，郑如风所望着的对象是莳萝，围拢着的人群闻声而动，亦将怀揣着希望的眸光移到了莳萝身上。
顶着这样的无形压力，本不欲再开口的莳萝，末了还是低声开口道：“成形的旱魃怕火，找到祸首，以火焚之就是。”
“好！”话至此处，郑如风忽而抚掌而笑。
柔婉素净的女侯爵，声音琅琅如玉石掷地：“方才这二位的话，本侯相信在场诸位已都听见了，他们二位乃是京畿来客，曾侍奉于御前，不但道法精妙，而且与太一宫还是同根同源，所以他们所言的，大家尽可以相信。”
“即日起，本侯便会召集私卫，全山搜捕那致旱害人的妖物，一日不除之，一日不罢休，还望诸位宽心，现在请先各自回家休息，待清点好各家损失后，报于你们村长，届时本侯必会给出一个让大家都心满意足的交代。”
一借旁人之势，二以自身做保，三再以利诱之，当郑如风一腔半真半假的不尽言过后，滚沸躁动的人群，倏然如淋了一场甘霖般恢复了平静。
不过多久，在莳萝半是惊诧半是冷然的视线之中，乌泱泱汇集于此的村民，当真三三两两渐渐散去了。
毫无疑问，哪怕莳萝与商陆并不出声为其佐证，凭借洛宁侯郑如风的本事，她当是也有办法平了方才的乱子。
莳萝定在原地没有动，而将将面不改色借力打力张口就来，仿佛成竹在胸的女侯爵，在人群退去后，紧接着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踱步至了她身前。
“敢问巫娘子，你可知晓什么引那妖物主动出现的法子吗？”郑如风扬唇笑得温和，分毫没有侯爵架子，“速战速决，久战兵顿，既已知晓那妖物化犼后会食人，自是不好再拖下去了。”
若不是曾亲眼目睹，若莳萝只凭感觉，恐怕她会如旁的不知情者一般，将郑如风看作是什么温婉知心的年长姐姐，而全然想不到，她抬手搭弓可射断人的臂骨，张口说话能轻而易举操控人心。
换句话说，她比七窍玲珑心的妖怪还要更像妖怪，比一人千面的狐狸精还要更像狐狸精。
学生已是如此，师长又当如何？出九嶷山已有月余，只有此刻莳萝对绿衣狐余非晚的好奇，几近于是攀上了至高点。
簪缨世族，权贵出身，行事不端，撒诈捣虚，不得不说郑如风一人，差不多是囊括了莳萝厌恶的许多特质，但稀奇的是，莳萝扪心自问，却也的的确确不厌恶这位女侯爵。
真要问起缘由的话，归于一个问题或许能够解释一二，一个人如果以恶劣的手段，行良善之事，当要如何判断？
凡事论迹论心，不是人人都怀着商陆那般叫人扼腕叹息的死脑筋的，郑如风所行之事，她不厌恶，便就是不厌恶。
因而莳萝在郑如风问询后，沉思一阵便答道：“旱魃化犼后，最爱食的不是人的身躯血肉，而是人的魂魄。”
莳萝话至此处稍顿了顿，思索着该如何向郑如风解释接下来所要说的内容，却不料郑如风的接受能力远胜过她所设想的界限。
还不待莳萝开口，这位自战场上下来的女将军，便温声细语反问道：“食魂？以活人生魂做祭？那需要我再差人将那几个作恶的死囚押过来吗？”
用最温和体贴的话语声和表情，说最骇人听闻的话，莳萝一口气当即不上不下堵在了肺管里。
好在还有一个仿似她肚腹蛔虫的商陆，可以进一步出声替她解释：“倘若人人的魂魄都能吸引那妖物出现，也就谈不上引诱了。”
商陆微微侧首，望向了被收敛的那两具青黑色的尸骨，神色很淡：“能作为诱饵的，只有是近在咫尺却又未能得到的，她说的，应当是招魂。”
敷衣招魂，正如其名所言，是须得由生者登上亡故之人久居的房舍，以他们生前所着的衣物作为媒介披在身上，而后面向北方，呼唤亡故者的姓名，借此召回亡故魂魄的一个手段。
而亡故者死去的时间越短，被召回魂魄的可能性就越大，那旱魃化犼不过几日，所杀的两人，皆未来得及吞食魂魄，是以招魂两个亡故者的魂魄，再以之诱犼出现灭之。
所以莳萝所提的这法子，其实是要兜一个大圈子，但比起漫无目的地搜寻，时时刻刻增添伤亡的风险，这般行事已是为数不多的好办法了。
“不过……这个法子并不是毫无风险的。”莳萝解释完其中逻辑，一抬眼便见郑如风已开始扭身指派人手，一副当即便要速战速决亲自上阵的模样。
莳萝稍带犹豫地补充道：“犼不会去人多的地方捕食，所以若要设阵招魂，百丈内不可有人烟，尤其待那妖物出现后，敷衣之人至少也得独自应对它一段时间，所以要么……”
如同猜想到莳萝要说什么一般，莳萝话音还没尽落，郑如风便回身望着她含笑开口道：“既在其位，便要担其职责，既是荥阳之事，便没有劳烦旁人上阵、自个躲清闲的道理，再怎么说，战场上尸山血海都走过来了，只是一个妖怪，又不是成百上千个妖怪，有什么可怕的？”
郑如风是再好不过的说客了，寥寥几语，莳萝已被说服了大半。
“况且，借着这个机会，我也有我的谋算。”青衫窄袖的女侯爵凝望着远处的山脉，忽然抬首道，“我总觉得，他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倘若我有性命之忧，我不信，他还会视若无睹。”
远山如画，郑如风语罢便头也不回往人群中行去了，有那么一瞬间，莳萝好似从她的背影之中，瞧见了无边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