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脱胎换骨跃出畜生道,修出人身需要多少年?余非晚的答案,是八百年。

    狐妖修炼得道,有两法,一为服气炼形,二为媚人采补。

    尘世之中的狐狸精,大多名声不好,皆是因为他们所选取的道,乃是后一种,以人为采补,进益虽快,却如偃苗助长,有违天理之行,终有一日会遭责罚。

    余非晚是生来就有灵性的狴狐,他不屑于后一种修炼方式,因而即便是在他修出稳固的人身,乃至修为跻身大妖后,他也一直离群索居独自住在深山旷野之中,既不帮人,也不护妖,从未与人世红尘有过旁的瓜葛或是联系。

    岷山山中的老榕树还因此时常讥讽取笑他,分明是以魅惑人心名满九州的狐狸精,却清心寡欲的像个庙里的苦行僧。

    会出岷山入人间,甚至进入郑家老宅,于他而言,完全是一场未曾设想过的意外。

    那年秋天,山中的老榕树生了虫害,老榕树修为不够,还未凝出人身,是以吵吵嚷嚷地央求了他整整一个月,求他为自己到人间去寻驱虫的药来。

    余非晚受不了这样的聒噪,所以末了还是应允了下山去替老榕树寻药。

    第一次下山,一切都还算顺利,但没料到药坊所配的剂量不够,本就是应允了旁人的事,受不住老榕树的叽叽喳喳,他只得再折返回去,也正是在折返的路上,出了意外。

    服气炼形的狐妖,十年一次雷劫,以身抵御无可逃脱的天雷,最后落得的结果是,他维持不住人身,化成了秃毛狐狸的模样。

    狴狐与旁的漂亮狐狸不同,他更是狴狐中的异类,过于时运不济,出生时正赶上父母与一群野狐,在争抢地盘和食物,以至于他本就算不上好看的一张狐狸脸,被撕得皮开肉绽。

    时至今日,那些撕咬他的野狐和他的生身父母,早已化为了枯骨,但在他崭新漂亮的皮囊之下,那些原身上的疮疤,并未因为岁月蜕去。

    一只被雨打湿的秃毛狐狸,或许在人间还有被人怜悯的可能,一只丑得可怖的秃毛狐狸,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

    余非晚在落雨的荥阳城中慌不择路地逃窜,最终躲进了荥阳城里占地最广的那间宅子,在宅子内徘徊许久,浑身是伤、形容凄惨的他,近乎是毫不犹豫,便选择了藏身在空无一人的郑家祠堂里修养。

    在郑家祠堂养病的时日,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一日之中,极短能够维持清醒的一两个时辰里,却又总是能听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在哭鼻子。

    她的哭声之凄惨,简直和七月的暴雨雷鸣一般,要掀翻整个祠堂屋顶。

    坦诚来说,余非晚虽然不是那等依靠采补修炼的狐妖,但他也并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妖怪,他修他的道,不代表他要慈悲渡世,所以一开始他只任由那个小姑娘哭她的,寻思着等她哭累了哭哑了或许就会收声。

    但显而易见,他想错了,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气力却十足,一连好几天,几乎是日日都能将他从昏睡中惊醒。

    山不来我,我便就山,实在是难以继续忍受的余非晚,当即便打算挪个窝,逃离这恐怖的魔音穿耳。

    他瞧准了小娘子已哭得昏睡过去,才悄悄自祠堂横梁跃下,可谁能料得到,昏睡过去的小姑娘,于睡梦中却仍有余力不偏不倚抓住了他的尾巴。

    不,何止是有余力,简直是力大无穷,看上去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力气却恐怕能有三个成年大汉那般大,狐落平阳被人欺,他被压着挣脱不得,直到寻到合适的时机挣脱之前,被迫着听了小半宿的梦话,听那梳着双髻的小娘子边哭边嚎,说她饿,说她想她阿耶阿娘。

    余非晚很是讶异,即便他未曾入过人间,可这也并不代表他未曾听过五姓七望,这般大的宅院,这样富庶的世族,能供小女孩穿得起绫罗绸缎,却供不起她吃饭?

    余非晚活了八百多年,从未沾染过红尘,此生也没有过什么好奇的事情,唯独这样一个疑问,记下了便轻易忘不掉。

    以至于后面几日里,再逢着来人接送那被罚跪祠堂的小娘子时,他不再嗜睡,而是强撑着睡意支起了耳朵。

    听侍婢们说,那个小娘子乃是尊贵的直系血脉,是郑家这年轻这一代小辈当中的四娘子,她的父母,自她三岁时,便因为作乱的山匪而不幸亡故了,因此她才能幸运地被养在本家,自小就受郑太傅从宫中聘来的教习娘子的教导。

    世家贵族的女儿,样貌、品性、才学、女工,样样都得考核拔尖,如此这般才能在未来的择婿时脱颖而出,嫁入到一个和自家条件相当的人家之中。

    而郑家四娘子郑娴,在宫中来的教养娘子眼里,却是世上罕有的怪胎劣种,是她此生未曾遇见过的朽木顽石。

    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小娘子,徒有张漂亮的面皮,既做不好女红,也读不来女戒,甚至在课上还会当众反问教习娘子:“我为什么要学这些?我为什么不能像家中哥哥们一样去学刀剑?我喜欢刀剑,我不喜欢刺绣。”

    更有甚者,她生来饭量超人,力大如牛,在迈不对步子被按着打手心时,以五岁女童的一己之力,接连推倒了数十个婢子……总而言之,她浑身上下没有一星半点儿宜家淑女的模样。

    于是她便要日日挨打,白日里照常上课,夜幕里罚跪祠堂,不得多食,不得妄言,不得逾矩,直到学会了规矩、学好了规矩,能够真正像个大家淑女为止。

    知情的余非晚沉默了整整半日。

    他在做狐狸时,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他不讲人间的这些道理,他成了狐妖后,没有衣食之扰,就更是自由自在。

    他当然不理解,衣食无忧的、在人间近乎是立于人上之人的那一批人,竟还要想方设法的自己将自己往笼子里捆。

    就只是因为男女不同吗?可山野里的公狐狸和母狐狸,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差异。

    再听不得那哭声震天的小娘子连天嚎哭,在他身体好转,至少是走动无碍的第一日夜里,他便去厨房给她叼了一只烧鸡。

    左右是他们自家人吃的东西,也算不得窃,他仍躲在横梁上没有露面,只见那梳双髻的漂亮小娘子,在发现那只烧鸡后,第一时间的反应不是扑向那鸡,而是回身朝着她们郑家的祖宗牌位,泫然欲泣地呆呆三叩九拜:“阿耶阿娘保佑,你们终于听见我托梦了,但是……烧鸡太油腻了,可以的话,四娘明天想吃水盆羊肉……”

    不仅蠢呆,竟还挑上了,他别过脸,不再看那语罢对着烧鸡狼吞虎咽的小娘子,但第二日夜里,还是去往小厨房给她弄来了她想吃的羊肉。

    就这样一晃三月匆匆而过,由秋入了冬,郑家四娘子还是没有学好规矩,郑宅厨房的掌勺师傅却见天的在想法子要除耗子。

    余非晚的病养好了,他终于重又恢复了人身。

    他不是那类做事会半途而废的人,但是活生生的人与事不同,郑家四娘子有她的生活,他们终究要告别。

    那夜明月高悬,他从城中酒楼,给她寻来了最好的一桌吃食后,扭身便要离开。

    他没想到,迟钝了好几个月的小娘子,竟然会如有所察追了出去。

    彼时年岁不大的郑娴立在庭院之中,将头高高仰起,直勾勾地盯着立在屋脊之上的他,眼里有惊艳兴奋,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和说不出的惶恐希冀。

    她问:“神仙哥哥,你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小娘子的眸光灼灼含了水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四娘知道,一直以来照顾我的,不是阿耶阿娘,是你,我在这里过得一点都不开心,神仙哥哥,你……你能救我出去吗?四娘会吃得很少的,我以后每顿饭就只吃四个鸡腿,不,两个鸡腿。”

    余非晚被这样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他活了八百多年,此前的八百年,从来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至多也只有一个挪不了根的榕树精,偶尔会同他说说话,从未有过人或妖,把他放在眼里,看得如此重过。

    可再是愣神也只是极短暂的几息间,少不经事的小娘子不知晓他是什么,将他与神仙作比,渴求他救她出樊笼,他却不会也不能当真:“我不是神仙,我是狐妖。”

    “狐妖?”双眼晶亮的小娘子,全无他想象中惊慌失措的反应,“怪不得哥哥你这么漂亮,那狐妖哥哥,你能救我出去吗?”

    以至于他静默了许久,才回话道:“救你出去……然后呢?”

    “你姓郑,这是你的家,你才多大?你有没有想过,你出去后要靠什么生存?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出去后都要从哪里来?就算这些都不提,你怎知我不会把你带出去卖给旁的妖怪吃掉?你又怎知,有朝一日你不会后悔在你年纪尚浅之时,抛弃了这些富贵荣华?”

    “……郑家四娘子,你可知道,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当夜,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被他的这一番诘问,问得泪眼朦胧,再说不出话来。

    而余非晚最终还是回了岷山,但他也与郑娴定下了约定。

    此后每一个月圆的子夜,在郑家老宅的祠堂内,绿衣狐狸都会出现,他会教导她其他更宽广的东西,教她如何对抗这荒唐奇怪的尘世,教她如何阳奉阴违装作柔顺走出祠堂,教她如何去学那些她真正喜爱、真心想去学的东西……

    不论礼教规则,只论向心而行,纵使那些东西,不该是一个大家淑女该学的,可谁又能定义,大家淑女该学什么不该学什么?

    如此这般,就是整整十年的春秋。

    按理来说,对一只八百多岁的狐狸而言,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但那整整十年的春秋,于余非晚而言,却无端显得漫长。

    他亲眼所见,原本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娘子,一日一日抽条丰盈,同他对招时,稍不注意,额头便会碰着他的下颚。

    郑娴再不是那个人人提到都会鄙夷的四娘子了,十年的时光,不论她私下真实的样子是如何,她都学会了,在人前如何扮演好那个人人称赞的四娘子。

    “为人之道是虚伪,人、从、众,活在这样的尘世中,特立独行是要付出代价的。”郑四娘子头一次对着为她带来书卷的绿衣狐狸,发出这样的感叹时,余非晚便知道,她已长大了。

    年十五,方成人。

    十年前余非晚原本的计划,便是在她成人后,当她不在需要他之后,结束这样的关系,斩断与俗世的牵连,回到他原本正常的生活当中去。

    郑娴及笄那一日的夜里,本不是一个满月夜,但余非晚还是来了,既是赴约来祝贺,也是如约来告别。

    只是那一夜的郑四娘子很是兴奋,一见到他便满面春风道:“我阿翁给我取了小字了,如风,郑如风。”

    “这个小字来头可大了,我可是想方设法用尽了力气,又是贿赂郑家学塾的夫子,又是说服玉阁寺的法师,才让我阿翁主动替我取了这名字呢!所以……这不算是阿翁给我取的小字,是我自己给我自己取的小字。”

    桑榆非晚,柠月如风。

    他忽然觉得怅然若失,就像是养护了一盆花,他见证了那花朵由干枯失色到馥郁芬芳,但这盆中的花朵,终究还是不属于他,即便他养护多年,仍要拱手送人。

    或者这便是与尘世有所牵连所导致的结果吧,他也生出了初为人父抚育小狐狸成功长大的感觉,可也正是在那一夜,在他出声作别之前,醉酒的郑四娘子,扯住他的衣袖,向他表明了心迹,她不再自顾自地喊那声他从未承认过的师父,而是喊他的名字。

    她说,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

    于那一刻,余非晚窥见了自己的私心,他的怅然若失,不是初为人父的失落欣喜,而是本不该生出的妄念。

    既知是妄念,就该要斩断,她才将将成人,分辨不清恩情与爱慕,一旦做错了决定就无法回头,他自然不能仗着自己的年岁,祸她深陷。

    他那一夜是那样想的,但重回岷山后的几个月里,无意识间回神,那副被他打算当作辞别礼的墨竹图当中,便已被他以竹叶书藏下了四个字。

    君心我心,若她能看懂,就算明知是错又如何?

    他不是神仙,他是狐狸精。

    余非晚近乎于是算计好了一切,唯独没算计好,十年一度的雷劫,以至于尽管郑家所请来的道门方士,全是沽名钓誉哄骗银钱的草包,无一个得以真正伤他的,他还是落入了最最难堪的局面之

    中。

    雨夜无光,电闪雷鸣,郑娴在见到了他的狼狈本相后所退的那一步,叫他自惭形秽。

    人妖殊途,在世俗眼里,狐狸终究只是狐狸,纵使他修出人身披上人皮,穿上人间的衣衫,作一副文质彬彬的儒生相,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那既是如此,狐狸又为什么要修炼成人?天道又为什么要让他懂得为人的道理、人间的情爱?

    他们生来畜生道,不是为人口中食,便是为人身上衣,人人叹息生而不公,有人生而口衔金玉,有人则生而污水烂泥,殊不知一只狐狸,要数百年的时光,才能爬到同人一样的位置。

    可即便是这样,成了大妖,也还是流水将逝,到头来一场空梦,畜生道便要历尽这般蹉磨,漫天神佛又是否太过有失公允?

    余非晚没能找到他的答案,只知道郑家四娘子送嫁的队伍,启程前往洛阳那一日,曾从岷山山脚下的官道走过,郑氏的车驾连绵无际,有悠扬的笛声穿透山林。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1]。

    车驾消失在官道尽头的时刻,笛声戛止,余非晚启程前往九嶷,他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以防倒行逆施教他行出什么后悔一生的错事,九州之中未在正神之列的山鬼所在之地,便是最好的选择。

    自囚的七年如黄粱一梦,梦醒时分,他尚且没有想清辨明凡尘种种,昔日的郑家四娘子,便已成了扬名天下的如风将军。

    同样的时光,对于八百余岁的狐狸而言,不过一合眼,却足以让一个人,成长成她想要成为的模样。

    郑如风要的,是做她自己的自由,行她所愿之事,爱她所爱之人,再不因为任何荒诞无稽的理由受制受困。

    她为此付出了满身疮疤的代价,而这一切,是余非晚最开始所完全不能料想到的。

    又是一夜明月高悬,凝望着对月练剑的女侯爵,始终未能明悟世间因果的狐妖,已不再挣扎疑惑于他曾经的未解之题了。

    视线如带月辉,划过绿衣女郎的眉眼发梢,他所问的,是明知隐藏在衣袍之下的隐痛。

    “——如果你不曾遇上我,如果你就做一个普通女子,普普通通地长大,普普通通地相看嫁人,相夫教子,如此一生,对你而言,是不是会更幸福?”

    “或许吧。”郑家四娘子挽了个剑花笑眼盈盈,过往的伤痛她已许多年月都未曾再想起了,“诚然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我,可同样我生来就不是普通女子,不然,我也不会遇上你。”

    于那一刻,绿衣狐狸忽然顿悟,若一只狐狸脱胎成人,必须有理由的话,那他的理由就在眼前。

    人世间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狐狸也有狐狸的命数。

    无你无我,讲的是,渡你至此,也是我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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