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韶光如梦里。

    寸寸关河,寸寸销魂地。

    落日野田黄蝶起,古槐从荻摇深翠。

    惆怅玉箫催别意。

    蕙些兰骚,未是伤心事。

    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木诩烟站在一堆废墟前,缄默不语。

    她已在此处站了一夜,看着菖蒲教堂的火烧了一夜,直至破晓,天边渐渐镶满余晖一般橘红的云霞,废墟中残留的的火光,映入木诩烟的眼眸,却像点燃了她眸中盛满的暮色,忧郁又悲伤。

    天亮以后,过路的行人会忍不住打探一眼这堆焦土瓦砾,却也无人在意它因何故面目全非,只剩那一棵坚韧不拔的槐花树,孤独地迎接黎明的曙光。

    ——数日前——

    “你可以离开了。”肖媛对萦轩说,“他来接你了。”

    他,萦轩心里颤抖了一下,头怯怯低下,摇了摇:“我不能走…万一陛下怪罪下来,又该连累他了。”

    肖媛百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承认吧李萦轩,你就是在逃避他,既然能光明正大地接你走,证明一切都交涉好了,他不希望你再为他冒险了。”见萦轩依旧不为所动,果真如落澄所料,肖媛只好收起苦口婆心那套说辞,义形于色,“他让我转告你八个字:你若身死,绝不独活。”

    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八个字,将萦轩从前的懊悔与不安一扫而光,泪水不听使唤地附着在眼眶边缘,她盈着泪,莞尔道:“朱雀大人,有劳你带路。”

    肖媛领着萦轩走过御花园的羊肠小道,穿过绿林,虽然在宫中也曾有值夜巡逻,但这一条小路她是头一回走,两旁干枯的海棠压满宫墙。

    一路行色匆匆,风景来不及细看,就已抵达一个不显眼的侧门,肖媛说这门只在夏日运送冰窖的冰块才使用,平日人烟甚少。

    萦轩知晓地点点头,推开门,不远处有八人并排而站,但她第一眼就被站在正中的人吸引住了。细数思念如飞花,落于回忆,落于岁月,落于心间,落于流年,内心纵有千言万语在翻腾,在外人面前,萦轩仍旧故作镇定,将满怀衷肠止于唇齿,淡淡地注视这一切。

    “去吧。”肖媛敦促道。

    于是萦轩一步步朝他们走去,尽量不显露心中的雀跃,真好,他在,七门生在,大家都在。

    正当要走到他们面前,萦轩发现七门生的面容与从前大相径庭,萦轩不由停住了脚步。这时王太寅不知从何处现身出来,对众人喊道:“诸位贤士,里边请。”

    萦轩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七门生冲着她欣慰地笑,然后,与她擦肩而过——

    “这是代价吗?用他们七人换我一人?”萦轩含泪哽咽问。

    “毋须担心,我已安排妥当。”落澄温声安抚道,萦轩垂泪颔首,不舍地回头看去——七门生依然并排而站,向他们的先生,拱手拜别。

    萦轩和落澄站在一起,一一目送七门生走进这个巨大的牢笼,直至大门关闭。“抱歉,是我太没用,帮不上你的忙,还把大家搭了进去,对不住…”萦轩愧疚难当,泪又涌了出来。落澄拭去她眼角的泪,话音温和:“别难过,他们会回来的,我保证。”

    这一刻,萦轩才正视落澄的脸,虽染了些沧桑气息,但目若朗星,温润如故。

    萦轩尚未做出反应,落澄已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落澄的问话,多少带了点情绪。萦轩懂他的心情,双手环住他腰间,回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二人相视而笑,落澄言:“除了七门生,沼晞舍也被招安了,如此一来,我便只有你了。”说着,他骨节分明,细白修长的手牵起了萦轩,“我们回家吧。”

    一生一世一双人,步履如风,远离这金碧辉煌的龙楼凤池,宫内到宫外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足够萦轩做一番思想挣扎。

    “落澄,我为我的鲁莽和隐瞒道歉。关于我的过往,我理应更坦率些,误信他人谗言是我的不对,我想对你说,其实我来自……”话未说完,落澄轻轻按住萦轩的头,微笑稔腻。

    “我也有错,我也该致歉的。在无名山养伤那段时日,我思量了许多,所谓的过往重要吗?好坏与否又当如何?倒不如珍惜当下,过好余生更实在。萦轩,前尘往事就让它随风散了罢,往后余生,我们可否一同度过?”

    落澄的豁达打动了萦轩的心,曾经的梦魇随即化作一种云淡风轻,散在了明艳的阳光里。

    “携手相伴,共赴一生。”萦轩回应道。

    落澄喜逐颜开,继续侃侃而谈:“我想把姑姑带出那个牢笼,所以将计就计拜托大家出手相助,以三日为限完成营救计划,然后我们兵分两路,一同前去与父亲汇合,从此归隐山林,不问世事。”说到这,落澄犹疑了一下,“你…愿意吗?”

    “愿意啊!”萦轩不假思索地答道,落澄会心一笑,接着说下去:“我下山不久,只粗略打点了些,这三天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置办,办妥后我们就启程。”

    萦轩听完后抿嘴偷笑,打趣地说:“白落澄你真是打破了我的认知,初识你时,以为你会走上一代军师这条路,名垂青史,没想到你宁愿隐居山野,不在乎这个天下。”落澄轻弹了一下萦轩的额头,反驳说:“天下太大,我心很小,装不下这万水千山,可装下你这一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的心也不大,只容得下你和一己之悲欢。”

    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看着久违的白府门牌,萦轩感慨万千。

    “我遣散了所有家仆,这偌大的府邸就只剩我们二人了。”落澄佯装无奈地看了看萦轩,“这几日我俩要自力更生。”

    萦轩无所谓地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擅长烹饪,饿不死。”

    落澄星眸微转,凑近萦轩的耳边戏谑道:“其实除了烹饪,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萦轩听出话中意,当即瞟了他一眼:“青天白日的,你想做什么?”

    这时落澄挑眉一笑,双手将萦轩横抱起来。

    “白落澄,放我下来,我饿了要去做饭。”

    “饱食不宜运动,有些事情适合饭前操办。”

    萦轩羞赧得涨红了脸,暗叹君子耍流氓,难以招架。

    天欲晚,耳鬓厮磨了一整日的两人在梅落园里支起小火炉烤肉吃,落澄还特意开了一埕梅子酒解腻。

    “在遇见你之前,我不知道肉食还能这样烹饪,你的脑子总有许多新奇的想法,有时候甚至猜想你会不会来自世外之地。”落澄说笑着,不察萦轩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那,你相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吗?”

    落澄拿箸的手定在半空,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萦轩:“难道你……”

    萦轩落寞地笑了笑,将藏起的心事娓娓道来,然而事实并未像当初花瑶说的那样,讲出秘密就会被迫回到原来的世界,她果然撒了谎,萦轩不禁在心里骂了自己千万遍。

    听完萦轩的故事,落澄出乎意料地坦然,他笑意清浅,说:“感谢你来到这个时代与我相遇。”

    萦轩握住落澄的手,由衷地回道:“不畏人生颠覆,只因有你。”

    两颗坦诚相待的心终于紧紧相依在一起,明眸对视,盈盈秋水。晚来的风,如深秋的雁,衔着思念的枝,落入故人的梦。

    “对了,临近重阳,我想走之前去祭拜一下明笙。”萦轩故作轻松,可言语间仍夹杂些低落,“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看望她了。”

    出行当日天色晦暗,云天蔽日为这趟行程蒙上一层伤感的色彩。落澄和萦轩带上祭品和菊花酒,卯时出门。

    明笙的墓十分整洁,无半株杂草,无多余尘垢,可见有人日日精心擦拭与打理。萦轩将花束和祭品整齐摆放在祭案上,奠酒三杯。

    “明笙,我来晚了,头一回祭拜你,却是辞别。”萦轩说着,叩了三个响头,抬头时,看见墓的两侧种了明笙生前最爱的红梅。

    暗香红疏影,霜中生傲姿。人间庄周梦,腐草化流萤。花开无迟暮,不悔入凡尘。纤纤情奈何?遥忆远方天。

    轻抚梅枝,萦轩想起明笙弥留之际所作的诗,黯然神伤:“暮云难别霜序风,枯木逢春春树生。吹云入梦素秋夜,长月簪花思故人。明笙,愿你来世无病无灾,福寿延年。”

    烧完纸钱,上过香后,萦轩依依不舍地离开明笙的安息之地,与落澄双双踏上归去的路。

    还未到家门,萦轩和落澄就远远看见一个着泽西服饰的女子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像只受惊的鸟,警惕地环顾四周。

    “我记得你好像是伺候在戚萝身边的侍女吧?”萦轩来到她跟前,询问道。

    小侍女见到萦轩,惊惶地后退,萦轩当即撕去假疤痕,让她看清自己的模样。不料小侍女一认出萦轩,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扑通”跪地,拉住萦轩的衣裙哭诉起来:“姑娘,终于等到你了,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女王陛下。”

    “你慢慢说。”萦轩安抚小侍女,心中生起一丝不安。

    “前些天女王心血来潮偷偷到宫外放风筝,奴婢不放心跟了去,在山魈岭附近突然出现一批匪徒,他们打晕我们,把我们强行掳走。”

    “你看清匪徒的面容了吗?”萦轩问,小侍女摇摇头:“他们遮得很严实,不过,在晕倒前,奴婢看到他们的马车有十分特别的图样,跟九殿下来访泽西时所坐的马车款式是一样的,是皇家的车!”

    二人一听,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是同泽西女汗一起被掳走的吗?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处?”落澄又问道。

    “奴婢被他们半路抛下,认不得回去的路,好不容易才走到祉云都。”小侍女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污泥的鞋,落下痛苦的泪水,“奴婢想找九殿下,可一个奴才如何进得了皇宫,只有四处打听白先生的下落,望先生能施以援手。”

    萦轩回过头,不解地问落澄:“我不太明白,皇家的人为何要掳走戚萝?”落澄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会,示意萦轩扶起小侍女:“这里人多口杂,我们进去再说。”

    “为何还要进去?不救女王陛下吗?”小侍女惊慌失措的,不愿进去。“冷静,尚未到月圆之夜,女汗这会在宫中还是安全的。否则,你觉得以你来到这里的脚程,能赶得及救她吗?”

    小侍女无言以对,默默听从安排。

    “你是知道些什么吗?落澄。”萦轩犹疑地看着,落澄点点头,回答:“是的,所以才要进去说。”

    午后,琥珀不露声色地放走了信雀。

    “怎么了?先生有何指示?”碧落问道。那天入宫后,三世以熟悉皇宫地貌为由,将七门生分批“圈禁”在不同的地方,而沼晞舍的人则分配到戍边的军队中。然而,一方禁地怎能锁得住白落澄的门生,为避免节外生枝,七门生都是等夜深人静时才汇合办事,此时,苏妃已经在碧落、琥珀的屋内沉睡着,而雪皊则假扮着苏妃待在素蘅宫。按计划,今晚就是他们逃离皇宫的约定之日。

    “泽西女汗被掳进宫里,先生让我们兵分两路,昔皌和我,还有雪皊姐带苏妃娘娘先离宫,剩下的人里应外合,协助他把女汗救出来。”琥珀压低声音,避免屋外的守卫听见,“我已把先生送来的信雀放出去给他们报信,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女汗所在何处。”

    碧落点头表示明白:“前日我和雪皊讲好了,若要见面,就说想吃家中糕点,命我和昔皌到御膳房亲手制作。这样,我们便能借机寻找女汗的踪迹。”

    话音刚落,外边响起一阵敲门声。

    守卫恭敬地打开门,碧落和琥珀讶异地看向来者——肖子渊微笑致意,昔皌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只见子渊和蔼可亲地说道:“突然馋嘴白家的甘梅酥,知道诸位入了宫,因此来叨扰二位姑娘。”

    于是,子渊领着碧落和昔皌去了御膳房,御厨们见九皇子莅临,纷纷让道。

    “甘梅酥松脆可口,甜而不腻,是道不可多得的美食。我想推介给各皇兄一同品尝,碧落,昔皌,你俩多做一些,之后随我送去各宫。”子渊吩咐说。

    就在这时候,素蘅宫的宫婢也来了御膳房:“我正找你俩呢,苏妃娘娘想吃自家的梅花烙饼,你们二人赶紧做了送去素蘅宫。”说完,宫婢这才看见肖子渊,连忙躬身福礼。

    “那就先做娘娘的糕点送去,反正也顺路。”子渊十分和气,碧落和昔皌也看懂他的眼色,开始忙碌起来。

    两个时辰后,肖子渊带着梅花烙饼和两个姑娘落座在苏妃的茶桌前。

    “没想到殿下也喜欢本宫家中的小甜食。”苏妃说话温婉可人,还热心地给肖子渊续茶,可肖子渊抬手微微挡了挡,微笑着说:“娘娘好客,斟茶递水的事何须您兼顾,一不留神烫伤了可就棘手了。”

    雪皊笑着点点头,她明白肖子渊在提点她。

    “今儿胃口有些乏,才怀念起家中的糕点,这梅花烙饼做多的,碧落,有劳你替我分给宫中的姐妹尝尝。”雪皊为她们的搜寻创造机会,肖子渊领会到她的用意,礼貌地站起来,略还一礼:“正好我也打算送这些糕点给皇兄们尝一尝,便不久留了。”

    走出素蘅宫,子渊小声低语:“我接到了信雀传来的消息,我们分头行事,碧落和我走各宫前门,昔皌你负责潜入,看到有可疑的地方先记下,不要轻举妄动。”

    有了肖子渊和碧落作掩护,昔皌挨个宫里飞檐走壁寻找异样,就这样,在送完最后一个宫苑,已是日暮时分。

    “殿下,你发现了吗?”

    回程的路上,碧落跟在子渊身后,悄声问道。

    子渊微微点头:“嗯,她进了老五的宫苑后就没再出来。”碧落心头一紧,唇角有些颤抖:“殿下,接下来交给我们吧,同伴有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理。若牵连你,先生会怪我们的。”

    子渊正想拒绝,却听见后面一声轻唤。

    二人同时回头,原来是跟上来的昔皌。

    “你去哪了?”碧落迫不及待地问,昔皌的嘴部周围有浅浅的红印,但她仍一脸欣喜地说:“我找到了。”

    “做得好昔皌,你们先回住处,晚些我让卜凤与你们联系,争取今晚把事办妥。”

    等子渊走远后,碧落扯着昔皌埋怨道:“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抓住了。”昔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确实被抓住了。”

    碧落满脸惊恐,昔皌赶紧解释说:“我进了五皇子的宫苑后,就被一个老太监捂住了嘴,那老太监还有点身手,竟然能偷袭我。然后他带我去看了女汗的藏身之处,接着就把我放了。”

    碧落听了和昔皌同样困惑,难道先生还安排了其他线人?

    “你看清老太监的模样了吗?”碧落急切地询问道。

    “看清啦,就是那天出来接我们进宫的王公公。”

    是夜,落澄已收到碧落的报信,整装待发,准备按制定的计划行事。

    “萦轩,哪怕万事俱备也会有风云莫测的境况发生。记住,我们的集合地是月满楼。”落澄刚叮嘱完,就看见勾陈神色凝重地来到他俩的面前。

    “勾陈?你来做什么?”萦轩奇怪地问道。

    勾陈顿了顿,语气微带哀求:“我叫勾陈,也叫兰涛。白先生,恳请您随我走一趟,救救木将军。”

    另一边,肖媛亲自守在乐寿宫外。

    这时,慕容明锵一身血污地匆匆跑来,肖媛顿感不妙,立马回身冲进乐寿宫——殿门大开,三世双目惊惧,四仰八叉地躺在龙榻上没了气息,除了颈上一条鲜血淋漓的剑痕,无多余外伤。

    而木诩烟,镇静地看着万分惊惶的肖媛和慕容明锵,她的脸庞和衣衫溅满了血,这不是肖止哲的血,是木诩烟一路斩杀暗卫和御林军所留下的血迹。

    突然,一把铁尺贯穿木诩烟的胸膛,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她也明白这是一个引她入瓮的局,可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褚安然,你会原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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