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请选一杯吧。”尚仪肃立在她的面前,手里捧着黑漆嵌螺钿托盘,盘里放着两盅青花寿桃瑞芝撇口杯,杯中盛着醪糟,看起来略带点浑浊。

    舜华穿着对襟式四合如意凤纹瑾妃服,披着绮纱云凤纹霞帔,梳着圆髻,头戴金花,并蒂海棠琉璃纹云簪,八花树对称流苏步摇,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瞳孔凝视尚仪的每一个动作。

    思绪又回到了三年前她还为书女的日子,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谨小慎微,容不得半天差错。

    室内熏着的沉香袅袅婷婷,在空气里盘旋云雾缭绕,过后又虚无缥缈。

    语毕,又轻轻放在老花梨木云钩插角方桌上,退到了一旁侍立。

    窗外百灵叽喳,室内的八哥笼里喜鹊叫着“不明白吧——这就是命”,还一直扑腾着翅膀,想挣脱束缚。

    她无心去想那两盅酒,望着喜鹊扑棱的样子感到迷离,听着咕噜呼噜的话语无所适从。

    “不明白吧——这就是命——咯咯—咯咯”

    原来喜鹊真的会说话,脑中浮现中她还在南苑狩猎遇见裴承宇时的牙尖嘴利,现在想起来可真是感慨不停。她拼了命想让自己从那两盅酒中逃离出来,想着些陈年往事。

    “不明白吧——这就是命——”喜鹊已经累了,叫声也越来越弱,到最后已经彻底被窗外扫帚扫雪的刷刷声覆盖。

    宫外还有宫人正在洒扫,听见喜鹊叫不耐烦压低开口:“这喜鹊又叫个不停,早就说过别挂西南角了,怎么又有——”

    “哎呦祖宗小声点,西南角来贵人了,可不能高声语。”另一人赶紧堵住她的嘴。

    他们看见西南宫里面坐的人华贵无比,吓得直拿扫帚一声不吭,也不顾檐下可避风雪,直接冒着鹅毛大雪快步走开了。

    尚仪见瞥见她没有反应,把黑漆托盘又托举起来卑立面向她,含笑开口:“王妃,该选了。”

    那托盘可是又沉又重,尚仪已经举了一盏茶的时间了。

    “娘娘怎么说?”她久违开了口,语调犹如腊月里的寒风。

    尚仪不答话,只是恭敬举着。舜华合住双眼,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傩舞之音,歌声时断时续。又好像向她这边走来,她最后只听见了“从何处来——的终究要——归何方——”声音如此空灵穿透人耳。

    窗外雪皑皑一片,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回过神来,眼前恭敬的尚仪已经下跪。

    下意识般,舜华从黑胡桃麒麟纹木椅子上起身。满身的环佩宝石作响,一双笋尖如意纹绣花鞋款款走向跪着的尚仪。

    尚仪听着环佩交杂浅浅的脚步声逼近,身后冒出了虚汗,双目凝视着地面,手上举着的托盘已经让她不堪负重。额上早已经冒出了冷汗,即便是在仲夏也未曾让她感受到这般。

    舜华伸出了纤纤玉手,替她把黑漆托盘拿走,放到了一旁的方桌上,动作间金石碰撞,加深了沉寂的气氛。尚仪突然失去负担,难以置信盯着锦红蚕丝羊毛地毯。

    她把头埋低,宛若低到尘埃,毫不犹豫开口,这个场景对于身处后宫她已经老于世故:“臣有罪,还请王妃宽厚处置!”

    舜华屈了屈腿,蹲了下去。仔细看着她身上紫绀色的宫装,看着她因为害怕而不安交织的双手。

    玉手轻抚玄青云雁纹样的袖口,将女官扶了起来:“你又何罪之有…”声音宛若冰泉消融,在这个清冷雪天增添了茕茕孑立,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之感。

    尚仪只能顺着她起身的动作起来,但慢她半拍。不敢看舜华的脸,只敢看到她如意金纹的大衫和一双纤细金莲。

    ——

    ——

    女官受惊,向后慌忙退了半步,只做出再跪的动作便被舜华柔声制止。

    “莫跪——”她叹气,见不得这副模样。

    “娘娘说了什么,你只管告诉我便好。”风儿是如此的烦躁,风雪吹进堂屋刮到了舜华的唇上微微融化。侍女把厚重的门帘放了下去,没有雪光的烘托照应,屋内暗了不少。

    尚仪更怕了,哆嗦着说:“臣不知,娘娘只吩咐要端了过来,为娘娘践行。”说完之后赶忙收住了话,不再言语。

    舜华端起精美的酒杯,看着略带浑浊的酒,凝视了许久。

    里面是什么,鹤顶红加进去了吗?看着不像,砒霜微溶,绝对不像。那是断肠草吗,汁液乳白色,和酒也无差别,加进去也不知不觉要人性命,她想。

    位高之人决定位卑之人命运,多么现实的道理。

    门帘又被掀起,屋内只明亮一刹。

    来者何人,见她着着御赐绛紫锦鸡玛瑙瑾服,头戴金镀银的狄?,精明的双眼难以掩盖势力锋芒,规规矩矩行礼,并不半分不妥:“王妃还是快饮了罢,建邺王还在等您,还是别耽误时辰。”

    尚仪看见来人,腿软了七八分,赶忙匆匆离开,临走前瞄了眼风情月貌的室内人,替舜华捏了把汗。

    这人是皇后身边的宫令女官,穿着如此铺张,舜华睫毛微动扫了一眼,心中已经猜出七八分。自从泽渊上表请罪,如今已经入了冬。圣上宽厚处理获罪的亲王,降封他为建邺王罚了三年俸禄,明日丑时起身去封地。今日突然被皇后召进宫里面,在她意料之外。

    今日下了雪,明日怕是要结冰,路上更不好走了。她想。

    如今这杯酒,怕是心怀不轨司马昭之心。她想到这里,抬起脆弱纤细的脖颈,目光下沉,看向来人。

    舜华并没有让她平身,那人也不等直接就收了礼,恭恭敬敬不减半分。

    “王妃,还是快饮了回府罢,王爷怕等着急了。”

    “娘娘赐酒,王妃终究还是要饮的,我要好回去复命交差。”

    舜华已将微阖的眼皮缓缓抬起,清冷注视那人。屋内没有烧地龙,女官一身本就单薄,而且处优惯了,甫一进屋还能适应,待了一刻钟已然是受不了。

    “谢娘娘美意,如此贵重妾身难以堪负,还请娘娘收回吧。”她的语气坚定不移。

    女官没有丝毫惧怕,径直又走向了已经坐下的舜华:“请饮酒——”话落也不再客气,直接把托盘拿近,直逼她的眼前:“请—王妃饮酒——”

    舜华见她装不下去客气,自己也撕破脸:“哦?我若是不饮,又该如何?”

    “王妃言重了,如此珍贵的桂林兰冬米酒,王妃若不饮,那就只好赏赐给建邺王了。”语气如此阴森,听见这话她脸上笑意消失了五分,硬撑着垮掉的皮囊挂着牵强笑意盯着酒。

    舜华不愿再理她,看向自己染着蔻丹的手指,摩挲着梨花木的椅子。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儿,她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看向自己的鸾凤金镯,上面还镶嵌两颗红碧玺,通体华贵富丽。

    沉香袅袅,熏得人发晕。

    “娘娘如今忙些什么,妾身也是许久未见娘娘,想叙旧唠叨,还请大人通报了。”不疾不徐的语调掩盖冷若冰霜的感情,不掺杂一丝绝情,不是想见皇后,是想拖延时间。

    话落,替女官把黑漆托盘放到了案台上,轻轻拉住她的袖子把她拉向堂屋最里面,从手腕上脱下了鸾凤金镯,拉过女官的手塞了进去:“大人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今我怀着身孕不宜饮酒……还请…”

    女官感受到了冰凉如玉的手覆盖在她的上面,又不安地望向了门帘外面侍立着的人群。

    女官犹豫了,舜华把她的手里鸾凤金镯用她的手合拢,一双深邃眼眸带着些许期待。又把手抽离,让她感受下金子的重量。

    沉甸甸的,一只手都快支持不动。即便她是皇后身边的人,也未曾收到过这样贵重的赏赐。

    今年皇宫里面办了丧事,花费了大把财力在上面,太后下令缩减月例三月,后宫已经起了不满之心,怨声颇多。

    “大人就收了罢。”语气宛若苍耳般吊住了女官的心,接着靠近她的耳朵发出嗫嚅,“镯子不用去宫正司登记,没人看见您,都是您的。”

    大雪纷纷,称得她的笑容愈发美艳,一改之前的清冷。女官被这鲜艳的笑容迷了眼。

    女官盯着舜华的大衫,在思忖怎么办时,来了一小侍女隔着帘子向里面人禀告:“回宫令大人,建邺王已经服下酒了还称赞果然是御赐,不同俗酒。”

    连李泽渊都有酒,天子的心可真狠啊。她震惊之余还是震惊。

    女官向舜华福身:“还请王妃等候。”,舜华颔首。

    接着面向她疾步倒退,到门帘处撩开转身,与外面的人交谈些许。舜华握住自己的霞帔,直到它完全变形。她借机吐出压抑气息,深呼吸几下,调整自己慌乱的状态。

    末了,周围谈话的声音消失了,四周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见窗外洋洋洒洒白雪不知去处。

    “参见皇后娘娘——”等舜华反应过来时,侍女已将门帘撩起,来人正是皇后贾氏。

    见她着鞠衣红色,前后织金云龙凤文,铺翠圈金,饰以珠,穿红色大袖衣衣上加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首服特髻上加龙凤饰,衣绣有织金龙凤纹,戴龙凤珠翠冠。显然是刚忙完祭祀的模样。

    长相是容长脸,能看出来保养的很好,只是眼角处生了些细纹而已。自从上次婚礼完匆匆请安,已经过去好久难见。

    “莫跪——”威仪的声音开口了。

    “妾身参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舜华本就不想跪,这正合了她的心意,因此只是行了小礼。皇后颔首,接着扫到了两盅满着的酒杯:“王妃为何不饮,莫不是想要辜负本宫的美意?”语调平常,却让身后的女官不寒而栗。

    “妾身哪敢辜负娘娘美意,娘娘是有所不知,妾身已孕三月,哪里喝得下这般酒。也是为了孩子着想,若妾身还有时机定会饮下娘娘赐酒。只可惜没赶上好时节,美酒出来我也是无心再饮。”

    舜华莞尔一笑,盯着皇后龙凤珠翠冠,视线又下移到她的东珠耳坠上。

    皇后绷不住笑意,竟然不顾礼节笑了出来,让舜华有点发懵。

    “本宫今日可是领教到了太渊张氏啊,伶牙俐齿,之前从赵垣手下把晋王爷救出来,本宫就想到底是什么人……”

    舜华一时不知道怎么办:“今日一见娘娘,可真是气度非凡,雍容华贵,让我这个乡野女子开了眼。”

    正说着,皇后已经端起其中一盅酒杯,赞许地看向了她,饮了下去,红唇微启,那酒就入了喉头,饮完之后示意舜华也去饮酒。

    舜华目光集中在皇后的酒杯上,见皇后喝完并无半点异常,犹犹豫豫拿起了另一盅,朱唇轻启仰头即饮。

    身体并无半点异常,只是喉间感觉热辣一片,接着脖颈连着耳朵处也燥热不堪。

    一阵不安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现,既然那不是毒酒,李泽渊喝的又是什么,泽渊现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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