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从北向南，巨龙似的游骋在春天的原野之上，山丘变成平原、河滩波光粼粼，黄土裸露的山被层染的茂林覆盖，窗外景色大幅变换，越往南春色越深，又因为车速快，路边的景色总是转瞬即逝，一眨眼就换了风景。
二等座车厢满员，一排排的深蓝色绒布座椅整齐有序的往远处延展，穿着紫色齐膝套装裙的列车员推着满满当当的小推车穿过车厢，叫卖饮料肉干水果。
4排靠窗是一对母女，小女孩大概三四岁，圆脸圆眼睛西瓜头，肉乎乎的小奶球似的，看什么都新鲜，车厢里稍微动静大点就得探出身子来看热闹，要么就在座椅上扭来扭去的咿咿呀呀，窗外景色一变就拍打车窗要让妈妈看，小推车经过，她立刻在座位上站起身，攀着旁边妈妈的肩膀，要吃好吃的果子。
一路都没人叫停小推车，等妈妈终于制住小女孩乱挥的胳膊腿儿，叫卖声已经过去好几排，小女儿叽里咕噜还在念叨，她只得抱着小女孩起身，准备带她去车厢里转转，顺便上厕所。
最外边座位是个高个子男人，一身深色休闲服，棒球帽檐压的很低，一上车就抱臂仰着头睡了，姿势板正的稳在自己的座位上，上身坐的直、双腿正放在面前，一点都不会占到旁人的空间。
二等座前头空间不窄，但男人个子高，膝盖几乎顶到前座背，小桌板还往下放着，上头只空荡荡放了一瓶喝了大半的矿泉水，不把人叫醒让路，她们是出不去的。
男人的座位本是靠窗，因为小女孩吵着要看风景才换了位置，这一上午的时间，母女两人已经进进出出好几趟，灌水吃饭上厕所、孩子闹了要去散散心，年轻男人总是一语不发的站起身让路，等人坐回来再继续睡觉。
列车员以为三人是一家人，开车前特意过来叮嘱照看好小孩，年轻妈妈一脸囧色向男人道歉，男人并不在意，只伸手拍了拍小女孩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
男人帽檐压的很低，露出来的半张脸苍白清瘦，似乎总是睡眠不足的模样，抱着小女孩的妈妈犹豫了一下，低声开口将男人叫醒。
母女两人出去后，男人扶了扶帽子，转头往窗外看，车已经过了长江，完全进入了南方的地界，开阔田野交织着茂密山林，穿过黑暗的隧道，离故乡越来越近，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到站了。
当初他带着苏绽，坐着绿皮火车晃荡了一天一夜才到J城，当时正是暑假高峰期，车上挤得无处下脚，他们的座位边上满是无座的乘客，一个中年大妈强行挤占座位一角，挤得苏绽只能更往莫子桉身上贴，两人就这样靠坐着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浑身酸疼。
如今这漫长的路程时间缩短过半，他一早出发，下午就能到站。外面的世界就像这车一样，飞速往前，不会在意谁的目光、也不在意谁被抛在身后。
窗外绿树新发，大片水塘映着天上的云，蓝色幕布上染着碎金，粼粼波光里，成群的鸭子踩着水波往岸边游，水田里绿苗成片展开，整个大地都被铺上一层绿色的地毯，零星花丛在地毯上绽开，天尽头云脚接着绿毯，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两种颜色。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
车厢里不知谁的手机突然响起，音乐声很响，喇叭仿佛要炸裂了似的，带着滋滋沙沙的动静，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音了似的。
是了，希望的田野上，万物都生机勃勃的生长，人们成群结队、脸上带笑，仿佛每一天的生活都充满愉悦欢乐，只有他自己独自一人，在一个明媚的春末，去向无人等待的地方。
他还不到三十岁，却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外面世界星移斗转、变化万千，他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垂暮老人，揣着旧衣服口袋里散碎的零钱，不敢抬头往周围看。
这不是他所熟悉的生活，他熟悉的生活都在高墙里，早睡早起、按时劳作、服从命令、好好改造，没有深夜还炫目的灯、也没有闹哄哄的隔壁邻居，更没有喝多了荒腔走板撒酒疯的醉汉。
“叔叔，请你喝好喝的水！甜甜哒！”奶呼呼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思绪，小女孩没让妈妈抱，晃悠着扑到他腿上，手里的饮料往他怀里塞，“我们一人一瓶！”
莫子桉回过神，伸手接了水，把她湿掉的头发往后扒了扒：“谢谢你！”
小女孩大概是刚洗了脸，脸红扑扑嫩苹果似的，西瓜头的盖帘沾了水，黏了几根在脸上，略微有点要分叉的趋势，被她自己随手一薅，分的更厉害，她嘿嘿笑着，爬山似的越过莫子桉的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叔叔，那个水可好喝了！妈妈说是水果味的牛奶。”
莫子桉起身让她妈妈进去，瞥了一眼手上的饮料，是蓝色的营养快线，他记得这东西是在大一那会儿火起来的，一瓶要五块钱，不便宜，苏绽喜欢，买一瓶两人分着喝，莫子桉嫌太甜，只尝了尝味儿。
小女孩安静下来，一边吃零食一边在妈妈手机上看动画片，穿着白袜子的小脚一翘一翘的，跟着音乐摇晃脑袋，节奏打的不准，总是空拍，但看着很是快活。旁边的妈妈歪着脑袋睡着，头偏向女儿的方向。
记忆里有一年暑假，苏绽从乡下回来也是这样的西瓜头，好像更短一点，背后看上去男孩似的，被舅舅牵着，一脸委屈不情愿，舅舅说她在乡下玩的太疯，粘了一脑袋的刺球，摘又摘不尽，扯疼了还哭嚎，实在受不了便由外婆操刀，拿汤碗扣着剪了个西瓜头。
苏绽从小扎小辫，马尾、双辫，各式各样，那样才好看，接受不了自己突然变成了一颗西瓜头，脖子耳朵都有风，难受死了，每天都抓着头发跟莫子桉抱怨好几遍，听得他耳朵起茧，好几次捂她嘴人工消音。
其实挺可爱的，肉乎乎的脸蛋配一颗圆乎乎的脑袋，笑起来的时候眯缝眼，睁开来又是圆圆的一颗豆，生气的时候岔腿叉腰，头发都气的竖起来，被风一吹乱糟糟的糊成一片，像是动画片里会变身的小妖怪。
胳膊又被戳了戳，领座小女孩眼睛亮亮的看向他，递过来一颗糖，捂着嘴指了指睡着的妈妈，想来是怕吵醒了她。
莫子桉拿手在嘴唇上比了个“嘘”，头往后仰着继续睡了，或许不能说是睡觉，他只是借这个姿势逃避与人沟通，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
他总是会想起苏绽，即使他一直告诉自己，是时候了，两人应该分开，不再牵绊彼此的人生。他觉得心寒心累，漫长的牢狱时间里，这种心情已经扎了根，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生活里，更何况如今他自身难保，一个刑满出狱的无业青年，属于不稳定因子，需要定期去社区报道。
他们已经长大了，不再彼此需要，但这不妨碍他总是密集的想起苏绽，梦里也会梦到小时候的事情，太过沉浸分不清真假，苏绽是除了莫兰之外，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系，也是唯一会等他、接他出狱、照顾他的人。
可他不想要了。
广播里报了前方到站，车速缓缓降了下来，已经进入家乡省份，再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该下车了，他突然很想抽一枝烟，但列车壁上明晃晃贴着禁烟标志，广播里一遍遍播报全列禁烟的通知，而且他身上也没有烟。
他没烟瘾，顶多是大学考试周的时候跟着室友抽几支，算是解压，牢里烟是稀罕物，几乎是硬通货，谁要有一包未拆的烟立时就能成为人群中的老大，他偶尔得一两支，抽不出什么味儿，大概和许多人一样，并不是真要抽烟，而是享受吞云吐雾间那点虚无的自由感。
在他为数不多的关于故乡的记忆里，爸爸和奶奶都是抽烟的，爸爸身上时时有烟味，他觉得难闻，被抱着的时候就拿手去推爸爸的脸，奶奶抽旱烟，长长的一根烟杆东敲敲西打打，烟叶味道不重，甚至总带点药草香气。
苏爸爸也抽烟，不过很少在家里抽，苏妈妈不让，莫子桉在外头撞见过几次，要么是一个人蹲在墙根底下，要么是在桥头小广场上，跟一群大人一起。
莫子桉十三岁的时候偷拿苏爸爸的烟抽，被抓个正着，不过苏爸爸没没当回事，使劲按了按他脑袋，让他学点正经事，不然这辈子只有躲着抽烟、天天被老婆孩子嫌弃的命。
人一无所有的时候，还能拥有记忆，他像个在雪夜里踽踽独行的乞丐、紧揣着怀里还有点余温的毯子，靠着那一点热本能的往前走。
揣在外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拿出来看也不看的接通了：“喂，黄姨怎么了？”
那头窸窸窣窣一阵儿才有声音，先是几声咳嗽，喘的厉害，话音飘忽：“小莫啊，该下车了吧！路上还顺利吧？”
“快到了，还没下车，之后要转车，你休息吧！不用老想着。”莫子桉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隔走道的乘客看他年纪轻轻、拿了只话筒漏声的老人机，颇为不解的看了他两眼，被他抓住，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开视线。
“好，好！”电话那头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喘的风箱似的，“要记得回来啊！小莫，黄姨等着你呢！”
颠来倒去就这么几句话，没多久便挂了，莫子桉翻了翻手机，将里头的广告消息都删干净了，这号他前阵子才办，每天都有好几条广告信息进来，老年机内存小，他想起来就会清理。
黄姨是黄毛的养母，出狱那天，不知道黄毛什么时候把写了家里地址的纸条塞进了他口袋，里头还包了两百块钱，钱他还不回去，想着自己反正没事干、也无处可去，就当是替人走躺亲戚，按着黄毛给的地址，去了他家。
他本意只是花掉那两百块钱，买药也好、买吃的也好，不欠黄毛的就行，不料到的时候刚好碰见黄姨晕倒在家里，那是个没几户人家的老平房，门口楼道里堆着齐人高的纸板、矿泉水瓶各类垃圾，臭味在楼下就能闻见，门可罗雀，若不是他刚好赶上了，黄姨可能得臭了才会被人发现。
黄姨胰腺癌晚期，恶性，医生建议化疗和对症用药，化疗太贵她去了几次就不肯再去，只在社区医院拿些止痛药，熬一天算一天。医生见怪不怪，开了些止疼的药，将莫子桉叫到一边，建议病人化疗，还说病人年纪不算太大，化疗是能有效果的。
莫子桉不知道黄姨多大年纪，她一头枯黄花白的头发，脸色发黄发干、一副苦大仇深的贫苦相，似乎这辈子受的苦和罪全写在脸上了。
他陪着黄姨住了几天院，从早到晚的守着，要么就在病区到处晃悠，晃的医生护士都眼熟了，管床的医生碰见他一次就念叨一次，让他劝老人家化疗。
“我不认识她！”被说的次数多了，莫子桉闭嘴也解决不了问题，索性求个痛快，“没钱给她化疗！还是你们医院做点善事？”
“啊？”管床医生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圆脸看着很是善良和气，镜片得有几寸厚，头发蓬乱着，黑眼圈遮都遮不住，精神头偏又很足，一见人就巴巴的说个不停，闻言打了个扽，可能是没见过这么穷横的病人家属，语无伦次了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是，是挺贵的！”
莫子桉自己一个人呆了这些年，性格比先前更沉稳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看他呆头呆脑的模样竟觉得好笑，想着他是一片好意，于是往回找补：“她一个孤寡老人，也没医保，知道病好不了，就不肯花钱治了。”
“哦哦，”管床医生搔了搔乱糟糟的头发，“那你是做好事、见义勇为了？”
“我，”莫子桉一时语塞，他无处可去才在医院呆着，他付了医药费，那点钱是他在监狱干活几年的工资，不能打了水漂，“算是吧！”
见他不愿多说，管床医生也没多问，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好人啊！哥们儿！好人一生平安！”
二等座车厢满员，一排排的深蓝色绒布座椅整齐有序的往远处延展，穿着紫色齐膝套装裙的列车员推着满满当当的小推车穿过车厢，叫卖饮料肉干水果。
4排靠窗是一对母女，小女孩大概三四岁，圆脸圆眼睛西瓜头，肉乎乎的小奶球似的，看什么都新鲜，车厢里稍微动静大点就得探出身子来看热闹，要么就在座椅上扭来扭去的咿咿呀呀，窗外景色一变就拍打车窗要让妈妈看，小推车经过，她立刻在座位上站起身，攀着旁边妈妈的肩膀，要吃好吃的果子。
一路都没人叫停小推车，等妈妈终于制住小女孩乱挥的胳膊腿儿，叫卖声已经过去好几排，小女儿叽里咕噜还在念叨，她只得抱着小女孩起身，准备带她去车厢里转转，顺便上厕所。
最外边座位是个高个子男人，一身深色休闲服，棒球帽檐压的很低，一上车就抱臂仰着头睡了，姿势板正的稳在自己的座位上，上身坐的直、双腿正放在面前，一点都不会占到旁人的空间。
二等座前头空间不窄，但男人个子高，膝盖几乎顶到前座背，小桌板还往下放着，上头只空荡荡放了一瓶喝了大半的矿泉水，不把人叫醒让路，她们是出不去的。
男人的座位本是靠窗，因为小女孩吵着要看风景才换了位置，这一上午的时间，母女两人已经进进出出好几趟，灌水吃饭上厕所、孩子闹了要去散散心，年轻男人总是一语不发的站起身让路，等人坐回来再继续睡觉。
列车员以为三人是一家人，开车前特意过来叮嘱照看好小孩，年轻妈妈一脸囧色向男人道歉，男人并不在意，只伸手拍了拍小女孩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
男人帽檐压的很低，露出来的半张脸苍白清瘦，似乎总是睡眠不足的模样，抱着小女孩的妈妈犹豫了一下，低声开口将男人叫醒。
母女两人出去后，男人扶了扶帽子，转头往窗外看，车已经过了长江，完全进入了南方的地界，开阔田野交织着茂密山林，穿过黑暗的隧道，离故乡越来越近，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到站了。
当初他带着苏绽，坐着绿皮火车晃荡了一天一夜才到J城，当时正是暑假高峰期，车上挤得无处下脚，他们的座位边上满是无座的乘客，一个中年大妈强行挤占座位一角，挤得苏绽只能更往莫子桉身上贴，两人就这样靠坐着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浑身酸疼。
如今这漫长的路程时间缩短过半，他一早出发，下午就能到站。外面的世界就像这车一样，飞速往前，不会在意谁的目光、也不在意谁被抛在身后。
窗外绿树新发，大片水塘映着天上的云，蓝色幕布上染着碎金，粼粼波光里，成群的鸭子踩着水波往岸边游，水田里绿苗成片展开，整个大地都被铺上一层绿色的地毯，零星花丛在地毯上绽开，天尽头云脚接着绿毯，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两种颜色。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人们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活~~”
车厢里不知谁的手机突然响起，音乐声很响，喇叭仿佛要炸裂了似的，带着滋滋沙沙的动静，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音了似的。
是了，希望的田野上，万物都生机勃勃的生长，人们成群结队、脸上带笑，仿佛每一天的生活都充满愉悦欢乐，只有他自己独自一人，在一个明媚的春末，去向无人等待的地方。
他还不到三十岁，却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外面世界星移斗转、变化万千，他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垂暮老人，揣着旧衣服口袋里散碎的零钱，不敢抬头往周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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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请你喝好喝的水！甜甜哒！”奶呼呼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思绪，小女孩没让妈妈抱，晃悠着扑到他腿上，手里的饮料往他怀里塞，“我们一人一瓶！”
莫子桉回过神，伸手接了水，把她湿掉的头发往后扒了扒：“谢谢你！”
小女孩大概是刚洗了脸，脸红扑扑嫩苹果似的，西瓜头的盖帘沾了水，黏了几根在脸上，略微有点要分叉的趋势，被她自己随手一薅，分的更厉害，她嘿嘿笑着，爬山似的越过莫子桉的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叔叔，那个水可好喝了！妈妈说是水果味的牛奶。”
莫子桉起身让她妈妈进去，瞥了一眼手上的饮料，是蓝色的营养快线，他记得这东西是在大一那会儿火起来的，一瓶要五块钱，不便宜，苏绽喜欢，买一瓶两人分着喝，莫子桉嫌太甜，只尝了尝味儿。
小女孩安静下来，一边吃零食一边在妈妈手机上看动画片，穿着白袜子的小脚一翘一翘的，跟着音乐摇晃脑袋，节奏打的不准，总是空拍，但看着很是快活。旁边的妈妈歪着脑袋睡着，头偏向女儿的方向。
记忆里有一年暑假，苏绽从乡下回来也是这样的西瓜头，好像更短一点，背后看上去男孩似的，被舅舅牵着，一脸委屈不情愿，舅舅说她在乡下玩的太疯，粘了一脑袋的刺球，摘又摘不尽，扯疼了还哭嚎，实在受不了便由外婆操刀，拿汤碗扣着剪了个西瓜头。
苏绽从小扎小辫，马尾、双辫，各式各样，那样才好看，接受不了自己突然变成了一颗西瓜头，脖子耳朵都有风，难受死了，每天都抓着头发跟莫子桉抱怨好几遍，听得他耳朵起茧，好几次捂她嘴人工消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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胳膊又被戳了戳，领座小女孩眼睛亮亮的看向他，递过来一颗糖，捂着嘴指了指睡着的妈妈，想来是怕吵醒了她。
莫子桉拿手在嘴唇上比了个“嘘”，头往后仰着继续睡了，或许不能说是睡觉，他只是借这个姿势逃避与人沟通，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
他总是会想起苏绽，即使他一直告诉自己，是时候了，两人应该分开，不再牵绊彼此的人生。他觉得心寒心累，漫长的牢狱时间里，这种心情已经扎了根，不想再回到过去的生活里，更何况如今他自身难保，一个刑满出狱的无业青年，属于不稳定因子，需要定期去社区报道。
他们已经长大了，不再彼此需要，但这不妨碍他总是密集的想起苏绽，梦里也会梦到小时候的事情，太过沉浸分不清真假，苏绽是除了莫兰之外，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系，也是唯一会等他、接他出狱、照顾他的人。
可他不想要了。
广播里报了前方到站，车速缓缓降了下来，已经进入家乡省份，再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该下车了，他突然很想抽一枝烟，但列车壁上明晃晃贴着禁烟标志，广播里一遍遍播报全列禁烟的通知，而且他身上也没有烟。
他没烟瘾，顶多是大学考试周的时候跟着室友抽几支，算是解压，牢里烟是稀罕物，几乎是硬通货，谁要有一包未拆的烟立时就能成为人群中的老大，他偶尔得一两支，抽不出什么味儿，大概和许多人一样，并不是真要抽烟，而是享受吞云吐雾间那点虚无的自由感。
在他为数不多的关于故乡的记忆里，爸爸和奶奶都是抽烟的，爸爸身上时时有烟味，他觉得难闻，被抱着的时候就拿手去推爸爸的脸，奶奶抽旱烟，长长的一根烟杆东敲敲西打打，烟叶味道不重，甚至总带点药草香气。
苏爸爸也抽烟，不过很少在家里抽，苏妈妈不让，莫子桉在外头撞见过几次，要么是一个人蹲在墙根底下，要么是在桥头小广场上，跟一群大人一起。
莫子桉十三岁的时候偷拿苏爸爸的烟抽，被抓个正着，不过苏爸爸没没当回事，使劲按了按他脑袋，让他学点正经事，不然这辈子只有躲着抽烟、天天被老婆孩子嫌弃的命。
人一无所有的时候，还能拥有记忆，他像个在雪夜里踽踽独行的乞丐、紧揣着怀里还有点余温的毯子，靠着那一点热本能的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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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电话那头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喘的风箱似的，“要记得回来啊！小莫，黄姨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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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意只是花掉那两百块钱，买药也好、买吃的也好，不欠黄毛的就行，不料到的时候刚好碰见黄姨晕倒在家里，那是个没几户人家的老平房，门口楼道里堆着齐人高的纸板、矿泉水瓶各类垃圾，臭味在楼下就能闻见，门可罗雀，若不是他刚好赶上了，黄姨可能得臭了才会被人发现。
黄姨胰腺癌晚期，恶性，医生建议化疗和对症用药，化疗太贵她去了几次就不肯再去，只在社区医院拿些止痛药，熬一天算一天。医生见怪不怪，开了些止疼的药，将莫子桉叫到一边，建议病人化疗，还说病人年纪不算太大，化疗是能有效果的。
莫子桉不知道黄姨多大年纪，她一头枯黄花白的头发，脸色发黄发干、一副苦大仇深的贫苦相，似乎这辈子受的苦和罪全写在脸上了。
他陪着黄姨住了几天院，从早到晚的守着，要么就在病区到处晃悠，晃的医生护士都眼熟了，管床的医生碰见他一次就念叨一次，让他劝老人家化疗。
“我不认识她！”被说的次数多了，莫子桉闭嘴也解决不了问题，索性求个痛快，“没钱给她化疗！还是你们医院做点善事？”
“啊？”管床医生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圆脸看着很是善良和气，镜片得有几寸厚，头发蓬乱着，黑眼圈遮都遮不住，精神头偏又很足，一见人就巴巴的说个不停，闻言打了个扽，可能是没见过这么穷横的病人家属，语无伦次了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是，是挺贵的！”
莫子桉自己一个人呆了这些年，性格比先前更沉稳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看他呆头呆脑的模样竟觉得好笑，想着他是一片好意，于是往回找补：“她一个孤寡老人，也没医保，知道病好不了，就不肯花钱治了。”
“哦哦，”管床医生搔了搔乱糟糟的头发，“那你是做好事、见义勇为了？”
“我，”莫子桉一时语塞，他无处可去才在医院呆着，他付了医药费，那点钱是他在监狱干活几年的工资，不能打了水漂，“算是吧！”
见他不愿多说，管床医生也没多问，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好人啊！哥们儿！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