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上一直说，今年是数年难遇的炎夏、干旱少雨，专家说因为厄尔尼诺、因为温室效应、因为各种污染和环境破坏，地球正在快速升温，像一颗急速膨胀的火球。
此时已经过了七点，天还亮着，西方天空大片的火烧云，天与地的交界处是瑰丽深沉的粉色，深浅变换，过渡成小片的橙黄，太阳已经看不见了，但仍给云层镶上了一段细细的金边，高楼的玻璃反射了晚霞的光线，漫射开来，好像整个城市都被装进了粉色的罩子里。
诊所的门面是大片玻璃橱窗，晚霞的光线不经遮挡的进入室内，笼子里的白猫有一双浅金色的眼球，映着晚霞变成更深沉的琥珀，嫌光线刺眼，拿爪子抹了抹脸埋进了身体圈出来的空间里，将自己团成了一个浅色的抱枕。
隋宁这会儿还在忙，诊室里一直有人，外间等候区的椅子上还有一猫一狗加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猫狗都趴在主人怀里，病恹恹的模样，顶着一头绿毛和红毛的鸟在笼子里精神十足的蹦跶。
苏绽坐在门边的沙发上，看小黑追着一颗毛线球跳上爬下的跑酷，那毛线球本来是聪聪的玩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它叼回了家，还扔在猫包里。
它挺喜欢来诊所的，即使要被按着洗澡剪指甲，也抑制不住它那颗想闹腾的心，明明已经是只成年猫了，这会儿把靠墙的异形书架当猫爬架，自己跟自己玩捉迷藏，苏绽很怀疑，那些在笼子里懒得动懒得叫的猫猫狗狗都在猫言狗语，说这只在医院里撒欢的黑猫是个傻子。
人说傻人有傻福，傻猫大概也一样，小黑在这里有两层的猫别墅，中间挂着吊床，彩色的羽毛从顶上吊下来，它伸爪子就能薅到，猫窝垫了层凉席，旁边散着毛线球和小玩偶，三餐有人按时送上，无聊了有漂亮姐姐陪玩，还有不限量的小鱼干。
穷鬼掉进钱堆也不过如此了，苏绽将心比心，算是理解了小黑喜欢诊所的原因。
之前每次寄养都是匆匆来去，今天一直待到天黑，隋宁脱了白大褂走出来的时候，晚霞已经消散，夜色无缝衔接笼下来，路灯在某一刻亮起，小巷子里路灯少，但都很亮，探照灯似的将没开灯的候诊室照的发白。
小黑疯乐了半天，这会儿已经躺在窝里闭上眼了，隋宁伸手摸了一下猫脑袋，它动都没动，只轻轻摇了摇尾巴：“其实宠物和人一样，会有分离焦虑，小孩第一天上幼儿园，抱着大人的腿死活不肯放，哭着喊着不要离开；大人分手、搬家，离开原本熟悉的人和环境，都有可能导致情绪焦虑，甚至引起消化道和神经症状。”
苏绽有点着急，她明天一早的车，很想早点回去：“你要跟我说什么？”
隋宁没在意她急躁不耐的语气：“小黑到第三天的时候都有些腹泻，一天不吃不喝的也不爱动，但有人逗它还是会打起精神来，叫两声摆摆尾巴；到第五天的时候就完全不搭理人了，每天眼巴巴的望着门口，门上的风铃一响，不管它原本在干什么，都会飞快的抬眼去看；你来接它那天，它又是一副爱答不理的高傲模样，好像根本不记得你、你来不来都无所谓似的。”
玻璃门哐的一声落了锁，隋宁正在往下拉卷帘门，苏绽站在几步之外，听的一头雾水：“什么意思？觉得我对它不够用心？你不是说，宠物只要有吃有喝有玩，就很开心了？”
“我以前跟你说，不用站在人的立场上去揣度动物的想法，但这中间是有条线的，人在切关几身的时候才能判断出事情的对错好坏，所以如果你是小黑，你的主人总是不见人影，将你丢在医院里、丢给一群陌生人，你会怎么想？”
隋宁锁好门，没像往常那样等着苏绽，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你要是真的太忙了没空养，可以考虑将它送养，我这边有一些领养的资源。”
“你让我放弃小黑？”苏绽的声音控制不住的拔高，几乎是喊了出来，“你们为什么都要抢我的东西？”
人迹罕至的巷子里，声音格外清晰，诊所里留观的狗有气无力的汪了一声，很快又安静下去，隋宁几步走回来，拍她的肩示意她冷静。
苏绽身体绷的很紧，几乎在他碰到的瞬间就甩开了他的手：“那是我的猫、我的家人，我想做什么、怎么做，都是我的事，你们凭什么指指点点？”
“苏绽，我不是······”隋宁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再碰她，“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更冷静、更现实一些，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生活上，不被执念困住，去钻牛角尖，是为了你好。”
如果前面的话苏绽还能听进去，最后一句无疑是在苏绽的燃点又添了一把柴：“为我好？你们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吗？你们觉得好就让想我听你们的，那我呢？我想要什么。”
她自己不觉得，但这会儿她脸和眼睛都是红的，手紧紧握成拳、几不可见的抖动，嘴紧抿着，委屈又不服输的瞪着隋宁，像一只要炸毛的小狮子。
让人心疼、又很无奈，隋宁几乎立刻开始后悔，觉得自己话说的太重：“对不起，可是······”
“没有人能帮我，我只能自己去找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能按着地图远近一个一地方一个地方的去，这是我唯一的办法，我已经很努力了，不耽误工作、不拖欠房贷、不把生活搞的一团糟，但为什么你们还是觉得我做的不够好。”
话说到一半，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后半句话是一边哽咽一边断断续续说完的，苏绽哭了。
两人绽的位置刚好在树荫下，路灯从侧后方照过来，不太亮，但刚好让他看清了苏绽脸上一连串滑下的眼泪，满脑子的劝解和自以为理性的道理这一切倾数消散。
近处树影窸窸窣窣的摇动，半黄的树叶飘落，半空拼成一句不知来处的西语诗：
?Oh ni?a llorando! Alguien se enamora de tu tristeza.（爱哭的姑娘啊！有人爱上你的悲伤。）
隋宁不顾她的抗拒，一只手抓住她发抖的拳头，一点点掰开牵好、不让她再握拳，另一只手一下一下的捋她的背，就像安抚那些怕打针的小动物一样。
苏绽哭了很久，但因为隋宁没再试图劝解，她只是轻轻的抽噎，没再情绪激动的哭喊。
“隋宁，他不只是我哥哥，我爱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风停了很久，能听见巷口街上传来的车流响声，未散的的暑气里掺杂着孜然裹辣椒的香气，哭过的嗓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苏绽额头抵着他肩膀，“我十四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他找了我一个多月，我知道那种心情，想躲开，但又希望被人找到，希望有人关心在意，所以我一定要找他。”
树丛茂密的地方蚊子总是成群结队，隋宁摆了摆头，试图驱散在耳边肆虐的蚊子：“你爱他，他也一定爱你。但他不是十四岁的青春期小孩，他可能只是想离开一段时间，等他想通了会回来找你的，你们之间血脉相连，就算一时分开，但总会重逢。”
“不，隋宁！”苏绽抬起头来，目光坚定的看向他，尽管眼睛还是红的，“他属于我，我属于他，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隋宁一动不动的与她对视，突然懂了她当时眼神里的悲伤茫然，她确实没在看他，她透过他，看见了她想念却见不到的人。
苏绽的爱，不是他以为的那种爱。
上一刻的心动，这一刻变成了心灰，他无意做谁的人生导师，可苏绽的痼疾太明显，就算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那个男人的躲避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她这样执拗不回，比起如愿以偿，最可能得是受到更深一层的伤害。
“苏绽，你还年轻，还会遇到很多人，不是非得认准一个方向就往前冲，或许退一步，能看清很多事，也能看见更多人，这样你就不会总把注意力放在一个人身上。”
苏绽猛的推开他，自己也被反作用力往后退了几步：“够了，他是因为我才入狱的，除了他，没有人会爱我。”
“我爱你！”隋宁毫不犹豫，一手拉住了她。
苏绽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难以置信的看了隋宁一眼，随即闭了闭眼又睁开，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被□□过，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女孩。”
说完就闭上眼，不去看隋宁的反应，话却没停，“隋宁，你放弃我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空气里突然飘来钟响，很重很沉，一声接一声，仿佛在叫人长眠，墙头上蹿过一只野猫，踩过年久失修的土墙，砖瓦稀里哗啦掉了一地，猫自己被吓一跳，很快消失在更深的暗处。
竖着耳朵听故事的风、张开眼睛看世界的树、永远沉默永远可靠的墙，都在这一刻关闭了向外的通道、静静收束了向外的触角。
风不知何处去，但夜还很长。
杳安巷子的夜向来比别处更黑，好像住进这里就自动沾染了穷酸气，连电灯都不舍得多开，入夜不久就熄了灯，路灯只有主街上有，别的地方都是黑沉沉一片。
黄老太睡的早，家里有电视但从来不看，有时候宁肯点蜡烛也不开灯，监狱里的灯常常整夜不灭，所以莫子桉反而更喜欢黑暗的环境，丝毫不觉得她这习惯有什么不好。
但今天黄老太家的灯一直没灭，甚至还牵了条电线到楼下院子里，院里搭着蓝色的凉棚，连片的灯缀在顶上，从窗户往下看，亮闪闪的一大片，巷子里小孩的趴在旧阳台上，折纸飞机比赛往顶棚上扔，不多时就积了一片。
棚里亮着长明灯，成片的香烛将空气熏染成檀香味，隔老远都能闻见，吵闹了一天一夜的唢呐此刻才偃旗息鼓，唱经的僧人已经散去，供香的台面上还留了半卷未烧完的经书，凉棚只封了两面，风从空院墙吹进来，将经书翻动了几页，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就被一只手拿起来丢进了还留着红色灰烬的火盆里。
火苗瞬间腾起，将男人半边脸映的发黄，他站在上风向，风来时躲闪不及，被黑烟呛个正着，顿时就没了抽烟放松的心情。
黄老太过世了，今天是守灵夜，黄毛获准特许出狱奔丧，但不能在家里过夜，下午磕完头就被带回了监狱，他哭的很惨，跪下去被人拉着才站起来，走的时候要给莫子桉磕头，被他拦住了。
有些事经不起细想，他受黄毛托付来看黄老太，莫名其妙的呆了半年多，如今还披麻戴孝给她送终，换了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会觉得奇怪，觉得他别有所图，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动机。
幸好，也没有人问。
巷子里的人婚丧嫁娶都有自己的程序，黄老太是在夜里过世的，无声无息，第二天他起床去看，人已经凉了，他打了社区电话，很快有人上门，邻居们聚集起来，很快完成了葬礼的安排，他只需要照着安排往下走。
灵堂就安排在黄老太的客厅，很小，放了供桌之后就没有人坐的位置，待客的棚搭在楼下，吃饭的地方在外面的餐馆。黄老太没什么亲戚朋友，一整天也只有巷子里的邻居来磕头烧纸，这会儿灵堂里还有哭丧的人和唱鼓的师傅，他闷的慌，这才下来准备抽个烟。
他们说丧礼要哭、要热闹，越热闹越有面子，可惜本该哭的黄毛没机会，莫名卷进来的莫子桉哭不出来，但也不妨碍，有专门的哭丧人，一哭三叹、动情动心，不知内情的人可能真以为是什么亲密难舍的关系，吵的他心慌头疼。
这会儿大概是中场休息，哭声不像先前那样抑扬高亢，只是轻声抽泣，丧鼓一阵阵合着，随着风散入无边的黑夜里去。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葬礼，爸爸和奶奶过世的时候，他还太小，几乎不记得什么了，但当年苏爸爸苏妈妈都是他送走的，他扶灵戴孝，一步一步都记得很清楚。
伤心难过都被时间冲淡，记忆里唢呐喧扰、丧鼓阵阵，没有一处宁静的角落，那时候在心里悄悄的想，这样的动静应该不是想让死者安息，而是希望他们回来。
可惜，他们不会回来了，甚至连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时间淹没。
孩子啊！你是你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么会不疼你呢？母子连心的呀！
黄老太去世的前一晚，这样跟他说，他记得特别清楚，早上看见黄老太苍白的脸，他愣了很久，好像他跟世界重建的一点微弱联系，在那个瞬间断掉了，
黄毛被人带走前抱着他哭嚎，说自己再也没有妈妈了，他心里一边发酸一边想，我早就没有了。
这漫长的一夜里，他偶尔会跟照片上的黄老太对视，老人眼睛眯缝着在笑、神色生动，与昨天躺在殡仪馆的模样全然不同，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叫天人永隔、再不相见。
死亡即是结束，在生死面前，什么怨恨无从消解？
楼上哭声渐起，莫子桉扯了扯头上戴着的白麻布，烟头扔进旁边的香炉里，掏出手机定了一张去H城的车票。
此时已经过了七点，天还亮着，西方天空大片的火烧云，天与地的交界处是瑰丽深沉的粉色，深浅变换，过渡成小片的橙黄，太阳已经看不见了，但仍给云层镶上了一段细细的金边，高楼的玻璃反射了晚霞的光线，漫射开来，好像整个城市都被装进了粉色的罩子里。
诊所的门面是大片玻璃橱窗，晚霞的光线不经遮挡的进入室内，笼子里的白猫有一双浅金色的眼球，映着晚霞变成更深沉的琥珀，嫌光线刺眼，拿爪子抹了抹脸埋进了身体圈出来的空间里，将自己团成了一个浅色的抱枕。
隋宁这会儿还在忙，诊室里一直有人，外间等候区的椅子上还有一猫一狗加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猫狗都趴在主人怀里，病恹恹的模样，顶着一头绿毛和红毛的鸟在笼子里精神十足的蹦跶。
苏绽坐在门边的沙发上，看小黑追着一颗毛线球跳上爬下的跑酷，那毛线球本来是聪聪的玩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它叼回了家，还扔在猫包里。
它挺喜欢来诊所的，即使要被按着洗澡剪指甲，也抑制不住它那颗想闹腾的心，明明已经是只成年猫了，这会儿把靠墙的异形书架当猫爬架，自己跟自己玩捉迷藏，苏绽很怀疑，那些在笼子里懒得动懒得叫的猫猫狗狗都在猫言狗语，说这只在医院里撒欢的黑猫是个傻子。
人说傻人有傻福，傻猫大概也一样，小黑在这里有两层的猫别墅，中间挂着吊床，彩色的羽毛从顶上吊下来，它伸爪子就能薅到，猫窝垫了层凉席，旁边散着毛线球和小玩偶，三餐有人按时送上，无聊了有漂亮姐姐陪玩，还有不限量的小鱼干。
穷鬼掉进钱堆也不过如此了，苏绽将心比心，算是理解了小黑喜欢诊所的原因。
之前每次寄养都是匆匆来去，今天一直待到天黑，隋宁脱了白大褂走出来的时候，晚霞已经消散，夜色无缝衔接笼下来，路灯在某一刻亮起，小巷子里路灯少，但都很亮，探照灯似的将没开灯的候诊室照的发白。
小黑疯乐了半天，这会儿已经躺在窝里闭上眼了，隋宁伸手摸了一下猫脑袋，它动都没动，只轻轻摇了摇尾巴：“其实宠物和人一样，会有分离焦虑，小孩第一天上幼儿园，抱着大人的腿死活不肯放，哭着喊着不要离开；大人分手、搬家，离开原本熟悉的人和环境，都有可能导致情绪焦虑，甚至引起消化道和神经症状。”
苏绽有点着急，她明天一早的车，很想早点回去：“你要跟我说什么？”
隋宁没在意她急躁不耐的语气：“小黑到第三天的时候都有些腹泻，一天不吃不喝的也不爱动，但有人逗它还是会打起精神来，叫两声摆摆尾巴；到第五天的时候就完全不搭理人了，每天眼巴巴的望着门口，门上的风铃一响，不管它原本在干什么，都会飞快的抬眼去看；你来接它那天，它又是一副爱答不理的高傲模样，好像根本不记得你、你来不来都无所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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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宁锁好门，没像往常那样等着苏绽，自顾自往前走了几步，“你要是真的太忙了没空养，可以考虑将它送养，我这边有一些领养的资源。”
“你让我放弃小黑？”苏绽的声音控制不住的拔高，几乎是喊了出来，“你们为什么都要抢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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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绽身体绷的很紧，几乎在他碰到的瞬间就甩开了他的手：“那是我的猫、我的家人，我想做什么、怎么做，都是我的事，你们凭什么指指点点？”
“苏绽，我不是······”隋宁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再碰她，“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更冷静、更现实一些，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生活上，不被执念困住，去钻牛角尖，是为了你好。”
如果前面的话苏绽还能听进去，最后一句无疑是在苏绽的燃点又添了一把柴：“为我好？你们关心过我想要什么吗？你们觉得好就让想我听你们的，那我呢？我想要什么。”
她自己不觉得，但这会儿她脸和眼睛都是红的，手紧紧握成拳、几不可见的抖动，嘴紧抿着，委屈又不服输的瞪着隋宁，像一只要炸毛的小狮子。
让人心疼、又很无奈，隋宁几乎立刻开始后悔，觉得自己话说的太重：“对不起，可是······”
“没有人能帮我，我只能自己去找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能按着地图远近一个一地方一个地方的去，这是我唯一的办法，我已经很努力了，不耽误工作、不拖欠房贷、不把生活搞的一团糟，但为什么你们还是觉得我做的不够好。”
话说到一半，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后半句话是一边哽咽一边断断续续说完的，苏绽哭了。
两人绽的位置刚好在树荫下，路灯从侧后方照过来，不太亮，但刚好让他看清了苏绽脸上一连串滑下的眼泪，满脑子的劝解和自以为理性的道理这一切倾数消散。
近处树影窸窸窣窣的摇动，半黄的树叶飘落，半空拼成一句不知来处的西语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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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宁不顾她的抗拒，一只手抓住她发抖的拳头，一点点掰开牵好、不让她再握拳，另一只手一下一下的捋她的背，就像安抚那些怕打针的小动物一样。
苏绽哭了很久，但因为隋宁没再试图劝解，她只是轻轻的抽噎，没再情绪激动的哭喊。
“隋宁，他不只是我哥哥，我爱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风停了很久，能听见巷口街上传来的车流响声，未散的的暑气里掺杂着孜然裹辣椒的香气，哭过的嗓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苏绽额头抵着他肩膀，“我十四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他找了我一个多月，我知道那种心情，想躲开，但又希望被人找到，希望有人关心在意，所以我一定要找他。”
树丛茂密的地方蚊子总是成群结队，隋宁摆了摆头，试图驱散在耳边肆虐的蚊子：“你爱他，他也一定爱你。但他不是十四岁的青春期小孩，他可能只是想离开一段时间，等他想通了会回来找你的，你们之间血脉相连，就算一时分开，但总会重逢。”
“不，隋宁！”苏绽抬起头来，目光坚定的看向他，尽管眼睛还是红的，“他属于我，我属于他，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隋宁一动不动的与她对视，突然懂了她当时眼神里的悲伤茫然，她确实没在看他，她透过他，看见了她想念却见不到的人。
苏绽的爱，不是他以为的那种爱。
上一刻的心动，这一刻变成了心灰，他无意做谁的人生导师，可苏绽的痼疾太明显，就算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那个男人的躲避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她这样执拗不回，比起如愿以偿，最可能得是受到更深一层的伤害。
“苏绽，你还年轻，还会遇到很多人，不是非得认准一个方向就往前冲，或许退一步，能看清很多事，也能看见更多人，这样你就不会总把注意力放在一个人身上。”
苏绽猛的推开他，自己也被反作用力往后退了几步：“够了，他是因为我才入狱的，除了他，没有人会爱我。”
“我爱你！”隋宁毫不犹豫，一手拉住了她。
苏绽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难以置信的看了隋宁一眼，随即闭了闭眼又睁开，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被□□过，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女孩。”
说完就闭上眼，不去看隋宁的反应，话却没停，“隋宁，你放弃我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空气里突然飘来钟响，很重很沉，一声接一声，仿佛在叫人长眠，墙头上蹿过一只野猫，踩过年久失修的土墙，砖瓦稀里哗啦掉了一地，猫自己被吓一跳，很快消失在更深的暗处。
竖着耳朵听故事的风、张开眼睛看世界的树、永远沉默永远可靠的墙，都在这一刻关闭了向外的通道、静静收束了向外的触角。
风不知何处去，但夜还很长。
杳安巷子的夜向来比别处更黑，好像住进这里就自动沾染了穷酸气，连电灯都不舍得多开，入夜不久就熄了灯，路灯只有主街上有，别的地方都是黑沉沉一片。
黄老太睡的早，家里有电视但从来不看，有时候宁肯点蜡烛也不开灯，监狱里的灯常常整夜不灭，所以莫子桉反而更喜欢黑暗的环境，丝毫不觉得她这习惯有什么不好。
但今天黄老太家的灯一直没灭，甚至还牵了条电线到楼下院子里，院里搭着蓝色的凉棚，连片的灯缀在顶上，从窗户往下看，亮闪闪的一大片，巷子里小孩的趴在旧阳台上，折纸飞机比赛往顶棚上扔，不多时就积了一片。
棚里亮着长明灯，成片的香烛将空气熏染成檀香味，隔老远都能闻见，吵闹了一天一夜的唢呐此刻才偃旗息鼓，唱经的僧人已经散去，供香的台面上还留了半卷未烧完的经书，凉棚只封了两面，风从空院墙吹进来，将经书翻动了几页，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就被一只手拿起来丢进了还留着红色灰烬的火盆里。
火苗瞬间腾起，将男人半边脸映的发黄，他站在上风向，风来时躲闪不及，被黑烟呛个正着，顿时就没了抽烟放松的心情。
黄老太过世了，今天是守灵夜，黄毛获准特许出狱奔丧，但不能在家里过夜，下午磕完头就被带回了监狱，他哭的很惨，跪下去被人拉着才站起来，走的时候要给莫子桉磕头，被他拦住了。
有些事经不起细想，他受黄毛托付来看黄老太，莫名其妙的呆了半年多，如今还披麻戴孝给她送终，换了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会觉得奇怪，觉得他别有所图，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动机。
幸好，也没有人问。
巷子里的人婚丧嫁娶都有自己的程序，黄老太是在夜里过世的，无声无息，第二天他起床去看，人已经凉了，他打了社区电话，很快有人上门，邻居们聚集起来，很快完成了葬礼的安排，他只需要照着安排往下走。
灵堂就安排在黄老太的客厅，很小，放了供桌之后就没有人坐的位置，待客的棚搭在楼下，吃饭的地方在外面的餐馆。黄老太没什么亲戚朋友，一整天也只有巷子里的邻居来磕头烧纸，这会儿灵堂里还有哭丧的人和唱鼓的师傅，他闷的慌，这才下来准备抽个烟。
他们说丧礼要哭、要热闹，越热闹越有面子，可惜本该哭的黄毛没机会，莫名卷进来的莫子桉哭不出来，但也不妨碍，有专门的哭丧人，一哭三叹、动情动心，不知内情的人可能真以为是什么亲密难舍的关系，吵的他心慌头疼。
这会儿大概是中场休息，哭声不像先前那样抑扬高亢，只是轻声抽泣，丧鼓一阵阵合着，随着风散入无边的黑夜里去。
他不是第一次经历葬礼，爸爸和奶奶过世的时候，他还太小，几乎不记得什么了，但当年苏爸爸苏妈妈都是他送走的，他扶灵戴孝，一步一步都记得很清楚。
伤心难过都被时间冲淡，记忆里唢呐喧扰、丧鼓阵阵，没有一处宁静的角落，那时候在心里悄悄的想，这样的动静应该不是想让死者安息，而是希望他们回来。
可惜，他们不会回来了，甚至连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时间淹没。
孩子啊！你是你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么会不疼你呢？母子连心的呀！
黄老太去世的前一晚，这样跟他说，他记得特别清楚，早上看见黄老太苍白的脸，他愣了很久，好像他跟世界重建的一点微弱联系，在那个瞬间断掉了，
黄毛被人带走前抱着他哭嚎，说自己再也没有妈妈了，他心里一边发酸一边想，我早就没有了。
这漫长的一夜里，他偶尔会跟照片上的黄老太对视，老人眼睛眯缝着在笑、神色生动，与昨天躺在殡仪馆的模样全然不同，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叫天人永隔、再不相见。
死亡即是结束，在生死面前，什么怨恨无从消解？
楼上哭声渐起，莫子桉扯了扯头上戴着的白麻布，烟头扔进旁边的香炉里，掏出手机定了一张去H城的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