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今夜天空星星不熄灭,在心里约定陪你到永远,抬头看一遍星星眨眼,现在你就在我身边。”

    荒凉破败的游乐园早已没了客人,但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却一直在响着,好在女声轻柔,在这无人的荒芜乐园中也不显得恐怖,树上彩色灯带一闪一闪,倒有些浪漫宁静的意味。

    入口简陋,一根遮一半的挡杆便是全部,聊胜于无,边上售票的小亭子紧闭着,玻璃上售票处几个字已经斑驳了大半,昏暗里辨不清颜色,窗框上一圈老旧灯泡时明时暗的闪动,显得那一片残缺笔画格外凄凉。

    这会儿其实还远不到深夜,不远处居民楼的灯大片亮着,临近街道车声人响伴着夜风吹到耳边,提醒他这里还是热闹的城市,没被那辆不知方向的公交车带到不认识的犄角旮旯,连回家的路都未必能找到。

    最靠近门口的旋转木马还亮着灯,昏黄光影里马头朝同一个方向静静立着,像是沉默的士兵,默默守护这一片纯真童心,尽管可能无人在意。

    与它为伴的摩天轮在远一点的位置,钢铁巨人似的耸立在黑暗中,半空中偶有一两个车厢闪着星点似的灯,映着更远处的城市灯火,还有高楼上红色示警灯。

    莫子桉盯着那还亮着的灯发了很久的呆,被夜风吹的冷了才回过神来,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查回杳安巷子的路线。

    从苏绽家里出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脑子都是乱的,情绪被一股气顶着,乱糟糟的完全没有空间思考,他甚至没有沿原路返回,跟着人从小门出去就近上了一辆公交车,闷头一路坐到终点。

    时间还不算晚,公交车一路走走停停、有人上有人下,年轻女孩聊天谈笑、后座的男人给客户打电话、穿校服的中学生站成一圈兴致勃勃的聊学校的事,旁若无人。

    下了车无处可去,随意走了一段,发现这处似已荒废的游乐场,人也走累了,就在路边的的旧长凳上坐下来,很多事从脑子里浮光掠影的过,又飞快的消失,这会儿他站起身动了动发麻的腿,情绪不像先前那样激动愤懑,回到了长久以来的平静里。

    或许不能叫平静,而是一种心如死灰的封闭,那不是一种让人愉快的状态,但他已经习惯了。

    其实今晚之前,他还没有完全想好要离开,人都是有惰性的,虽然杳安巷子不是属于他的地方,但他毕竟在那里住了很久,黄毛家的旧房子够遮风挡雨,他打零工也能养活自己,日子安稳平静,好像整个人浮在泳池水面上,水流轻轻涌动,响声充塞耳膜,外界的其它动静都远了,他处在这样的真空里,不用睁眼去看外面的世界。但也有一些时候,好像有另一个自己,在梦境中、在恍神间,提醒他不能沉溺在情绪中,要往前走。

    但就在这一刻,他确定自己应该离开了,换一个地方,在新的环境中调节和适应,不去想发生在J城的这些事,重新开始。

    这大概不难,因为他过往快三十年的人生里,安稳幸福的日子不及三分之一,离开和告别,是他习惯了的事情。

    他抬头看着摩天轮唯一亮灯的车厢升到了最高点,想起八岁那年在上海坐过的摩天轮,机器吱吱呀呀的作响,越升越高,渐渐地能看见远处高楼的灯光,游乐园原本又高又大的过山车轨道变的像一条小小的虫子,地上来来往往的人像是家门口石缝边爬过的蚁群,他和苏绽兴奋的不肯好好坐着,一直扒着窗户往外看,还时不时的下地蹦跶两下,让原本就悬在空中的车厢晃动的更厉害,苏爸爸有点恐高,拦阻无效,后来两只手臂一边锁一个,不让他们再胡闹,这才总算安安生生到了结束,后来在草坪上坐了好久才缓过来。

    那几天玩的太开心,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很大逆不道的想,如果苏爸爸真是爸爸就好了,这样就算有苏绽这个拖油瓶也没关系。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去的那些事了,好事不能多想,因为已经过去,想一次遗憾就更深一分,坏事更不能多想,因为现实已经足够残酷难忍了。

    上海的楼很高,他小时候发育的晚,又瘦又小的,要很努力才能看清,苏爸爸笑着揉他脑袋问他:“子桉喜欢这些高楼吗?”

    他一边继续仰着头看一边回答:“喜欢,又高又大,看起来很厉害!感觉能到天上去!”

    苏绽咬着碎碎冰插嘴:“天上有仙女!还有好吃的蟠桃!”

    苏爸爸笑她傻,伸手将她手里的碎冰一掰两半,一半塞给莫子桉,顺手将他脑袋按下去,免得他仰太久伤了脖子:“再高的楼也是一层层建起来的,我们子桉好好读书,以后做大建筑师,建比这更高更厉害的大楼。”

    他把这当做苏爸爸对他的期许,所以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毫不犹豫的选了建筑专业,梦想着有一天正能看到自己手下的大楼平地而起。

    回忆如洪流,纵然他有心掩藏,也抵不住那些情节一点点的在他脑子里浮起来,之前一直举棋不定的问题突然就有了答案。

    他要去上海。

    这念头刚浮出来,眼前摩天轮的光突然闪了一下,原本亮着的那个车厢暗下去,外圈的光带亮了,是昏暗中带着点金色的光线,让原本荒僻凄清的游乐场突然变得梦幻起来。

    好像有人在无声中对他招了下手,让他起来继续往前走。

    他起身活动了下有些僵直的腰腿,往来的方向走回去,很快上了回程的公交车。

    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叮叮当当的在响,他没点开看,直接打开手机上的订票软件,目的地选了上海,最近的那班车就在明天下午,买完票,干净利索的关了机,闭眼仰头靠着硬邦邦的椅背。

    公交车一直往前开,游乐园的音乐渐渐听不见了,树荫映照下,时明时暗的街灯落在他脸上,太亮的时候能感觉到眼前的暗色突然变了彩色,但他没睁眼。

    “周小姐又要出去跑步啦!个么勤快的!”周静安穿着一身灰蓝色的运动服,脚步轻快的走下楼梯,刚过转角就听见房东纪老太太的软绵绵的调子响起来。

    “您没出去散步啊?”周静安笑了笑,拿下一边耳机,进厨房喝了杯水又走出来,“要推您去院子里呆会儿吗?”

    老太太前阵子穿旗袍练台步扭了脚,医生说没伤到筋骨,但老年人骨头脆还是建议静养,尽量不要用力,社区送了把轮椅过来,还带了记者来拍照,她笑眯眯毫无芥蒂的收了,还送了社区小姑娘一盒新买的桂花糕。

    她在这房子住了快半年,每天进进出出少不得跟老太太打交道,对彼此之间的了解自然多了不少,老太太是社区重点关注对象,她早年过世的丈夫是因公去世的政府官员,唯一的女儿是位国际知名的医学专家,醉心学术,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美国。

    老太太有时候会跟女儿打电话,周静安有时候回家晚,听到过一两次,言语间不算亲近,问几句近况就无话可说,没不久就挂了。

    周静安感同身受,因为她偶尔和爸爸通电话,确认彼此平安健康之后便言语枯竭,还不如微信上互发一句安好,但这电话又不能不打,毕竟那是爸爸,而且那场意外之后,他休养了没多久就开始工作,浑然不把身体放在心上,小叔明里暗里说过许多次。

    不过纵然如此,周静安也从来没有多打听什么,也不会刻意去关心纪老太太,一方面她们只是房客关系,另外一方面她知道纪老太太的性格,面上温温柔柔的、慢悠悠的见谁都笑,实际骨子里是矜贵又傲气的,不愿轻易去麻烦别人,更不愿被人同情看轻。

    社区送了轮椅,她天天坐着,偶尔有一起跳舞活动的老姐妹们来看,她还得嗔怪给人家找麻烦,慢慢的也就没人上门了。

    静安巷子这一片路窄又绕,到处都有高高低低的台阶,对于轮椅不太友好,她坐着轮椅出门不方便,也不愿休养不好留下病根,觉得自己坐轮椅实在太不体面,索性就天天闷在家里了,从出事到现在去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巷口的早餐店,日常采购之内都由周静安和另一个房客代劳,或者叫外送。

    老太太由着周静安将轮椅推到院子里,上午太阳还很好,金灿灿的洒在角落花丛里半凋的菊花上,能看到一点露水的闪光,猫从她膝盖上蹿出去,钻进花丛里不见了。

    最近天气还不错,秋高气爽,偶尔有风也不算太凉,但周静安想了想还是回客厅拿了条毛毯给老太太:“您先晒会儿太阳,我看冰箱快空了,我呆会儿回来去躺超市,您有什么要买的吗?”

    老太太一心摆弄手上的旧收音机,滋滋啦啦的,闻声从眼镜底下垂眉看她:“不用啦!周小姐你快去忙吧!车多人多的,路上要注意安全嘞!”

    周静安点了点头,阖上黑色铁艺院门,将耳机一塞,沿着小巷子朝着太阳跑了出去。

    她有固定的跑步路线,从巷子里出去往左边大街过去,绕老院墙一圈,终点是个没名字的小公园,有一片小广场和小片树林,除了常见的健身设备和一个小小的儿童乐园之外没有其它东西,平日里是广场舞和遛娃的地盘,每到周末都很是热闹。

    上周连下好几天雨,到周五才停,今天周六,太阳偶尔被云层遮蔽,但大部分时候太阳都很明朗,树林边的草坪上三三两两扎着帐篷或者野餐布,小孩一群群的跑来跑去、尖叫不停,路边的小白狗都被吵的往林子里钻。

    跑完出一身热汗,但身心舒畅,吸汗发带好用,不至于脸面狼藉,她停下脚步走了一段,等汗被风吹干了才走进路边的711,买了瓶纯净水坐在户外的阳棚下慢慢喝。

    这会儿快中午,太阳高高悬在空中,照的天地一片明朗,阳光亮的发白,照的人头脸发热,她向来不怎么注意防晒,坐了这一会儿,大半个身子已经完全暴露在太阳下,原本泛红的脸被晒的发白,不过她闭着眼靠着藤椅背,并没有往里挪一点的意思。

    前阵子爸爸在电话里说,他准备再婚了,对象就是之前在医院见过的那位阿姨,那语气好像是在征求她的同意,似乎她说一句不好就能拆了这桩婚事,她没说什么,甚至多问一句都没有。

    她不是当年那个听见爸妈说离婚就觉得天塌了非得让大人牵手顶着的任性小孩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偶尔会幻想,要是她有一个父母和睦、幸福美满的家庭就好了,不用每季都买新衣服、不用那些漂亮的芭比娃娃、也不用上那些昂贵的课外班,就像苏绽家那样,吵吵闹闹、隔几天又亲亲密密的和好,像是一团糅合在一起的橡皮泥,不管怎么变换形状,他们已经融进彼此的骨血,不论怎样都不会分开······妈妈过世之后,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再也没有过。

    如今爸爸渐渐重新回到了她的生活里,可她清楚的知道,一切都回不到从前,爸爸曾经是她可以依靠的肩膀,可她如今已经不需要他了。或许会有人说,亲人间的血脉无法斩断,她这种想法太功利太现实,可是事到临头、思及己身,她找不到与过往和解的路,

    她对爸爸要再婚的消息表现的很平静,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爸爸却一反常态,话讲的强横又直白,说他会做婚前财产公正,留给她那部分永远不会动,她现在不要将来成家有孩子总有用处的。她并非不知道钱的好处,回国半年耳濡目染,车子房子票子总是人们嘴上离不开的话题,纵然是学校这样相对单纯的环境也一样,上海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本地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同办公室的同事嫌弃相亲对象外地户口只有一套房,工会大姐热心牵线又希望双方能降低要求,陈酌说以她的工作和条件、再有一套房就能在他朋友圈里那些精英高管中挑男朋友了。

    现实摆在眼前,似乎由不得她清高矜持,可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需要这些,平日里吃穿用度工资能覆盖,对奢侈品和高端消费没什么执念,活的简单,现在租在纪老太太家里过的也还算舒心,短期内并没有什么非变不可的理由。

    因此她没把财产的事情放在心上,就算爸爸再婚之后生了孩子,继承了他的公司,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若是要在金钱方面有补偿,应该是给小叔一家,毕竟照看了她那么多年。

    她行的洒脱,但内心可能并没有她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坦然,这事时不时的会在她脑子里冒个头,好像是在提醒她不该这样做。

    脑门被太阳晒得有点发烫,她拿矿泉水瓶遮着保持原先仰头的姿势又待了会儿,对面草坪疯跑的小孩和宠物狗都已经散去,她才起身丢了空瓶往另一条街的超市去。

    没走几步,运动裤兜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隔着一层不厚的布料,带的人发痒,她迅速掏出来看都没看按了接通键。

    “周静安,我找到莫子桉啦!”陈酌的声音一反往日的冷静平稳,打了兴奋剂似的扬了调子,像是喊出来的,“听到没?我找到他啦!”

    旁边刚好有一群小孩笑闹着跑过去,周静安被撞的踉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身边纷乱的动静好像一下子退远了,顶上的日头亮的刺眼,于是伸手遮了一下,之后捂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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