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记餐馆是一家再寻常不过的家常小馆,开在上海西郊一个小区楼下,一间小小的门面房,前堂后厨,中午的时候会把摊子支到门外路上,人多的时候椅子不够坐,连路边油乎乎的台阶都挤的满当当,收银的是个年轻姑娘,叫玲子,胖乎乎的嗓门大,忙的脚不沾地嘴上还骂骂咧咧,太忙了太累了、少给钱的、多打肉的、打翻餐盒的,一到中午就吵吵嚷嚷的一团乱。

    不过也就中午那个把小时忙,其它的大部分时间店里都没什么客人,这一片是城市新区,开发力度有限,大片小区新建但入住率不高,四周全是孤零零的荒地,要么就是闹哄哄在建的工地,不分白天黑夜的吵,路上走两步就能碰见一身灰半身汗的民工,到点了都往李记来排队,有几个嘴贱的爱拿她开玩笑,胸大屁股翘这些无聊话,她是不肯吃亏的,遇上了必要牙尖嘴利的争个输赢,少不了被她骂的落荒而逃。

    店里总共就三个人,两个厨师一个收银,活都是混着干的,厨师帮着收拾卫生、收银也得洗菜切菜,分的不清,收拾完中午的,这会儿赶上休息,两个厨师跑到外头蹲着打牌去了,她坐在旧桌子后头架着手机追综艺,一边嗑瓜子一边乐的嘎嘎笑,笑的忘形鸭子似的喘。

    “前头有客你看不见啊?”正看的高兴,厨子那粗声大嗓在头顶上炸起来,粗短手指将木头桌面敲的梆梆作响,“见天就知道玩手机,能吃还是能喝?”

    “要你管!”玲子利索的将手机往兜里一揣,昂着脑袋往门前去了,向来门庭冷落的时间还真有桌客人,门边第一桌,两个年轻男人对坐着,朝外的那个西装革履一副精英范儿,跟这破落小饭馆十分不搭调,对面那个就邋遢许多,寸头几乎贴着头皮,外套脱线起球、没型没款,上头沾着油渍白漆,背后鑫宇建设的胶字裂的七零八落,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打扮她眼熟的很,来这边吃饭的民工十个里有八个都是这幅德行,要么脏兮兮油乎乎大嗓门爱占小便宜,要么畏畏缩缩束手束脚。

    她呸的一声将嘴里的瓜子皮吐了,塑封菜单往人面前一杵:“现炒的菜就头几个,别的没有。”

    西装男白净的脸上扣着一副金丝眼镜,看着金贵的很,椅子只坐了一角,面前小山似的一堆用过的卫生纸,桌面上的油污成年累月的积上去,根本擦不干净,闻声眉头皱了皱,瞥了她一眼,抽了张纸继续擦。

    嫌弃就别来啊!玲子一边扯单子一边心里腹诽,撇了撇嘴去后厨下单。

    西红柿炒蛋、油麦菜、红烧排骨、榨菜肉丝汤,点的都是家常菜,十几分钟就上齐了,厨房呼啦哐当的动静一停,门口墙角吊着的小电视机开了,综艺节目吵吵嚷嚷、配着女服务员毫不收敛的哈哈声,十分热闹。

    陈酌松了松领口,将带着大logo暗花纹的领带扯开随便揉了两下塞进西装口袋里,拿小碗盛了汤放在自己面前,又给莫子桉盛了一碗,还将那碗红烧肉朝他那边推的更近:“工地上活累,你多吃点!”

    他如今在旁人眼里也算是成功人士一枚,长得不错、工作体面,手下自己带个小团队,人前陈总陈总的叫,在行业内算有些名气,新客户见面名片递出去也不露怯,小城市出来的孩子,在上海这样遍地人精的地方,无根无基的走到今天这一步,个中辛苦自不必说,自己有想想也觉得挺励志的,有时候还会暗自得意,当年高考不太行被家里人说了好久,说没有好学校一辈子比人矮一头,现在他可以理直气壮的顶回去“名校毕业的还得听我的呢!”

    在下属面前,他不是亲和派的上司,事情做对做好都是应该、做错了就得负责认罚,讲情面是没有用的,公司商务部新来的实习生分派到各个小组,第一次汇报工作唯唯诺诺、生怕一不下心惹到他被骂。

    对外交际上左右逢源、手段灵活、无可无不可,水似的没有形状但又极具韧劲,所以能拿下不少难啃的骨头,在公司御下又全然是严肃到不近人情的模样,除了几个同期进公司的同事偶尔一起吃饭,几乎不跟其他人产生私下的交集。

    若是同事看见他现在的这幅殷切又忙碌的模样,肯定怀疑对面坐的是哪位尚未被同行发掘的行业大佬,被陈酌抓了先机。

    这大佬还十分朴实低调,竟然会和人坐在一家工地边上的川菜馆谈业务,没准是江浙哪个乡镇企业的土大款。

    其实照陈酌的意思,他也不愿意将人带到这地方吃饭,对面就是工地,显然是做低档快餐生意的 ,靠窗一排金属餐盒,透明塑料盖子盖着,里头有荤有素,旁边一叠白色餐盒,灰墙上黑色炭笔手写的10元吃饱、15吃好,他就没在这样的环境里吃过饭。可莫子桉似乎还挺适应的,就着一盘番茄炒蛋慢条斯理的吃,他看得心酸,但没表现出来。

    这可能是莫子桉的日常生活,他多说一句都算是评价,都是对人的不尊重,尽管那汤上飘着来历不明的油花,清淡的能看到碗底的裂纹,他还是喝了小半碗下去。

    下一刻,他从油麦菜里摘出一只疑似蛆虫尸体,强行压抑的不适终于爆了棚,强行将人拉出了门,还没忘在桌上留下一张百万大钞。

    莫子桉没怎么反抗,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习以为常的事情,对于别人可能是无法忍受的,陈酌的那条领带他在来视察的领导身上看到过,工友满脸艳羡的给他科普,说那领带抵他好几个月工资。

    陈酌将人带到了小南园,一家藏在幽静小巷子里的私房菜馆,他是常客,进门就被领进小包厢,轻车熟路点了几个招牌菜,又开了瓶度数不高的酒。

    来到熟悉的环境,俨然成了他的主场,陈酌整个人都放松了,热情殷勤的程度又提升了好几层,对面大佬从部门总监直线上升到集团董事。

    这会儿不是就餐高峰期,几个热菜是几乎同时上来的,菜色新鲜、摆盘精致,餐盘边上摆着替换的热毛巾用来擦手,服务员的高跟鞋踩在厚重的地毯上,一点声响也无。

    “来来,快试试这个,这个跟老家那个醋肉特别像,就是酸!”陈酌轻车熟路的拿公筷给莫子桉夹菜,放在他面前的小瓷碟里,“别客气!”

    正准备介绍菜品的服务员被抢了台词,面上笑意丝毫未变,微微一颔首转身去柜上准备醒酒,西装小马甲将腰身勒的纤细柔韧,举手投足间姿态优雅,几乎没有什么声响传过来。

    陈酌比餐厅服务员还卖力,一脸热切盯着莫子桉吃了一口糖醋小排又拣了烤鸡给他:“还有这个,这个烤鸡辣的,跟学校小巷子里那家一样,鸡腿最好吃。”

    他没用公筷,看莫子桉吃的安然,自己也夹了快鸡肉慢慢嚼,没急着说话,两人这么骤然碰见了,还面对面坐着,话就得想想再说。

    小南园他常来,店面干净、环境清幽,大堂没座、包间居多,不像那些街面上的店总是吵吵嚷嚷的,服务员只在上菜的时候敲门进来,其余时间绝不打扰,小包厢的门一关,外头的动静基本传不进来,适合谈事儿,他独立谈成的第一笔业务就是在这儿,算是他的福地。

    两人闷不作声吃了会儿东西就各自放了筷子,小南园向来以菜品精致著称,这会儿每个盘都还剩了不少,待会儿结账服务员肯定得问,今天的菜品哪里不合口。

    不过这陈酌顾不上这些,他招呼着人在边上茶座重新坐下来,自己出去找服务员要了壶小叶青。

    小包厢外头连着个露台,对着中景庭院,叠瀑怪石、白沙铺地,是日式的枯山水风格,绿植养护的精细,冬天里也是绿油油的一片,边上几株深红山茶依着黑石,花瓣凋在石枕上、或者随着竹廊的水漂到远处粗石圆钵里,别有一番意蕴。

    这会儿太阳还亮堂着,照在那小钵水面上,映出一点波光,又被花窗玻璃挡了一道,到房间里就只剩一点浅色的影子,恰恰落在玻璃茶壶上,让那壶原本平平无奇的绿茶显得金贵起来。

    “年初那会儿我还在J城找你来着,”陈酌用热茶烫了杯子,倒了两杯茶放好,这才起了话头,“没想到能在上海碰见,你什么时候来的?”

    莫子桉神情松快了些,不像两人刚见那会儿那么拘谨,话也多了:“上个月来的,工地上干活也没几天,每天上工下工,没怎么出过门。”

    “不习惯吧?又冷又湿的,你还是冬天来的,衣服带够没有?”陈酌仿佛一个操心过度的老妈子,“要不去我那住,我看你们那工棚都不怎么挡风?”

    莫子桉茶喝的急,差点呛住,连忙撇开头放下杯子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工地包吃包住,我也习惯了,就不去打扰你了。”

    陈酌随口一提,再想也觉得不合适,他住东面,工地在西郊,莫子桉要是住过去,每天上下班都够呛,工地上又不是朝九晚五的,赶工多的是,住的远了人反而更累,于是没再多提:“苏绽呢?跟你一块来了吗?”

    莫子桉脸上的一点笑意停滞了几秒才慢慢回来:“没有,她在J城安了家,工作也在那边。”

    “嗯,也好,女孩子安安稳稳的,她也不容易。”陈酌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但也没在这话题上多说,“慢慢来吧!上海地方大机会多,大家互相照顾,总会越来越好的,你有事就跟我说,我一定帮忙。”

    “那就多谢陈总照顾了!”莫子桉难得开了句玩笑,后知后觉自己身上还穿着工地上干活的衣服,脏的很,于是往椅子边上挪了挪,免得沾上椅背。

    “行了啊你!大家同学一场,他们那会儿还说我俩一起嫖过呢!这不比什么关系都实在。”陈酌嗤嗤笑了两声,“我能走到今天这步,也得谢谢周静安,往源头上纠也多亏了你。”

    当年说起来还会不好意思的话题,如今也不算什么了,一群人去酒吧长见识,结果就他俩无端消失,青春期的男生脑子里离不开那些事,传着传着就变成他俩去嫖了,越描越黑。

    还好当时只是在一群男生中间传,没到老师耳朵里去,不然逃不掉被一通盘问和警告,没准升旗仪式的时候得先拿奖状再念检讨,成为全校的笑柄。

    莫子桉想起这些事,自己也笑开了:“这黑锅背的,洗不清了算是。”

    陈酌又说了几件当年的糗事,说同学会有个女同学整容的认不出来,东拉西扯忆了半天往昔才切入正题:“子桉啊!我知道你不是一帆风顺过来的,一直都不容易,我也没立场劝你怎么着,但你既然来了上海,说明你总归还是要往前走的,别多想,也别觉得受人恩惠,都是小事。”

    莫子桉垂目喝茶,茉莉花茶加了几次水,颜色还在,味道却已经很淡了,他不置可否,脊背暗暗挺直了,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陈酌盯了他半晌,见他态度冷淡,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还得回公司,莫子桉也要回工地干活,两人多聊了几句便离开了小南园,约下次再见。

    分别前加微信,莫子桉手机操作没那么熟练,陈酌看着着急,自己抢过来一通操作,连备注都一起改好,他通讯录里就寥寥数人,而且全是老钱赵哥之类,一看就是工头,完全没有自己的交际圈。

    慢慢来吧!他跟自己说,毕竟莫子桉还没走入社会就与世隔绝,之前的关系全断了线,又遇上社交网络变革,总是需要时间的。

    “呐!要回我消息啊!不然我就去你们工地找你了!”陈酌开车送莫子桉回工地,人都下车了,他还探出头拿手机冲人晃晃,活像死皮赖脸送姑娘回家的登徒子,“可别想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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