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莫欸!今天天气好,把房间的窗户打开透透气!”纪老太太坐在阳伞下,身上披着一条素色的丝绸披肩,畏寒似的紧了紧,朝金灿灿的太阳眯了眯眼睛,“帮我把眼镜拿出来嘞!日头怪亮的!”

    屋子里钟敲了九下,余音尚在,一个抱了满怀被子的男人大踏步走出来,动作利索的将被子在晾衣绳上展开,细细拍打了一遍,这才回头从口袋里掏出眼镜递给老太太:“您早上还是吃那些吗?我去趟超市!”

    纪老太太戴上眼镜,弯腰去摆弄桌上哑了嗓子的留声机,对早点全不在意:“你随便买吧!路口那家红豆糕给我带一盒就行了,其它的你看看小周爱吃什么,她也该回来了。”

    周六早上,上班的、上学的都熄了火,连小公园遛孩子的都少了,路上行人不多,周静安按着老路线跑完出了一身热汗,停在小桥上拉伸,早春的风从水面上吹过来,裹着樱花瓣下坠,空气里有一点甜香,还有葱油的味道,勾的人馋虫顿起。

    她周末起的晚,喝了杯咖啡就出来跑步,这会儿闻到食物香气,只觉饥肠辘辘,一路走过去,各色早餐热气腾腾,小笼包葱油饼炒年糕、豆腐花油条咸豆浆,衣着鲜亮妆发精致的老太太、穿着睡衣素面朝天的年轻女孩、头发蓬乱还擦着眼屎的跑腿小孩各自拎着袋子或饭盒,踩着初春的阳光和樱花,走进大大小小的门廊和巷口。

    顿时觉得自己更饿了,可以从街头吃到解围,每样早餐都想来一份,怀揣着这种急切,脚步不由的加快,不多时就看见了路口那家糕饼店,新出一锅红豆糕,厚厚的热气和麦甜香飘散开,排队的人群立刻攒动起来,她加紧走过去排在队尾,不多时就拿到一盒热乎乎的糕饼,红豆的甜香混着猪油的油脂香、搅动夙夜空荡的肠胃,不少人已经忍不住边走边吃。

    纪老太说这店开了几十年,味道不变、也不涨价,她们全家都爱吃,女儿每次回国都要买几盒带着,偶尔视频聊天还会说到,算是分隔异国的母女两人难得的共同话题。

    周静安吃过几次,前两口还挺香,外皮酥脆、内里软糯,不过多吃几口就腻,不过每次看到了还是会记着给纪老太买一点,老人平常吃的清淡养生,但红豆糕却是不太能忌口的

    大概对于纪老太而言,红豆糕早已不是一样简单的糕点,而有了超出其外的心理安慰和生活情趣。

    初春时节天气日渐和暖,阴影下却终归有些凉,速干运动服不太保暖,热乎乎的点心盒子捧在手里十分惬意,热气从手上传到全身,连风也温柔了起来。

    穿过马路就到巷口,等红灯的时候还在想早餐吃什么,红豆糕固然香甜,但未免单调,可以买点豆浆或者胡辣汤之类的汤水配一配,三个人吃早餐必然要多买一点,冰箱里牛奶面包之类也得补充,还可以买点菜,周末做两顿饭。

    不知不觉间,这处租来的住处有了越来越多生活的味道,一日三餐、日升月落,就像一个家。

    武安里这一片都是旧居民区,超市水果店菜市场银行网点都在步行范围,旧杂货店旁边是原木装修的法式面包、老上海糕点隔壁是日料小馆、咖啡馆和茶泡饭公用一个门牌,新旧交杂,再加上巷子曲折又曲径通幽,之前不熟悉地形的时候像探索迷宫似的,逛起来别有意趣。

    买完全麦面包,太阳升高了一点,店铺的凉棚支起来,小孩三三两两的在巷子里乱窜,自行车叮铃叮铃的响,吆喝着行人避让,周静安贴着路边走,想着快点回去免得红豆糕冷了不好吃。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正看见莫子桉蹬着自行车从另一个方向过来,车把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后座上绑着一个挺大的纸箱,手上还拎着打包盒,只单手扶着车把,但仍骑的很稳。

    阳光下她眯缝着眼睛,想起初中那两年,莫子桉总骑一辆女式自行车,衣服下摆被风吹的鼓起,下雨的时候骑的更快,鸟飞似的掠过车辆和人群,磨毛的绿色帆布包甩在身侧,若再戴一个军绿色的帽子,就能冒充走街串巷的邮递员。

    莫子桉看见她,按了按车铃算是打招呼,快到门口的时候下了车,一边往里推一边卸东西。

    “车哪来的?”周静安扶着车看他拿东西,低头瞥了眼自行车,车漆一点磕碰都没有,凤凰两个字清晰干净,款式很老但车子很新,“刚买的?”

    “不是!”莫子桉笑了笑,抬手将铁门推开,让周静安先进,“二手的,重新上了漆。”

    “你自己弄的?我没看见啊!”周静安扬了扬眉,有些诧异,这院子就这么点地方,她每天出出进进的,没道理看不到。

    莫子桉刚要开口,纪老太在厅堂门口探头出来:“回来啦!那我们好吃早午饭了!”

    早午饭这个词就很灵性,老人家觉少,作息时间凑不到一起,往往周静安起床的时候老太太已经遛弯回来听了一会儿戏了,晚上偶尔吃夜宵,老太太早就睡了,也只有周末才能一起吃。

    若只是房客和房东的关系,也不会在乎这些,她们原本一个骄矜自持、一个冷淡独立,即使同住屋檐下,也顶多偶尔打招呼寒暄,各自守着各自的地盘,相安无事。

    但去年冬天的一场变故改变了这一切,老太太养了快十年的猫意外去世了,宠物猫一般能活到十五六年,那猫还远没有到老了的年份,老太太有时候开玩笑还说,等她去了得先给猫找个人家才行。

    没想到猫走的比人早。

    那只纯白的暹罗猫姿态慵懒、总爱斜着眼看人,一副贵妇人的模样,整日在老太太怀里趴着,吃东西也很挑,但很乖,会瞪着琉璃似的眼睛看人、偶尔跟野猫打架上蹿下跳的被说几句就收敛了,老太太叫它丫头,足见感情之深。

    猫没了之后,老太太恍惚了好一阵子,扭伤刚好没多久又摔了一跤,然后就卧床不起,住院的时候有护工,回家休养她不肯请保姆,二楼的租客退了租,小洋楼里就两个人,老太太在本地也没有靠得住的亲戚,周静安只能抽出时间照顾。

    老太太自然感激,主动减了房租,日常也很有分寸,不会事事都依靠周静安,两人相处日渐亲近,如此两一个月,人一天天好了起来,年前还去社区活动室领了年货。

    春节是个问题,这是回国后的第一个春节,周静安肯定是要回老家的,爸爸再婚了,跟小叔和其它亲戚也恢复了走动,她要是不回去,小叔他们肯定会不开心。

    老太太虽然日渐恢复,但大病初愈,偶尔还是会精神恍惚,老房子本就设施陈旧,今天冬天又冷,好几次水管结冰,家里没人在肯定不行。

    学校放假早,她跟家里商量,晚几天回去早点回来,不料老太太不同意,说已经添了很多麻烦,不好再耽搁她,催着她回老家过年。

    两人都倔的很,又都不爱言语上跟人争辩,就变成了冷战,如此僵了几天,老太太先松口让她帮忙找个保姆,用的好以后可以长雇,住家也行,这样以后也不用耽误她上班。

    莫子桉工地的活年前就结束了,施工队原地解散,他无处可去,刷到周静安的朋友圈,主动来问,后来跟老太太见了面,之后很快搬进小洋楼,成了纪老太太的保姆。

    “啊哟,怎么买了两份嘞?”老太太很规矩的坐在餐桌前,等周静安冲澡换完衣服下来才打开外带的早点,“哪里吃的完哦!”

    周静安头发吹的半干,这会儿用一个发夹束在脑后,夹的很松,头一低耳边就掉下一束,闻声抬头看,两盒一模一样的红豆糕摆在眼前:“我看刚出锅就多买了点,放冰箱吧!”

    “早晓得不让小莫买,翻热过味道就不好了!”老太太将一枚糕点取出来放在面前的盘子里,拿餐刀切了两半,转头叫人,“小莫你别忙活了,过来吃饭!”

    莫子桉应了一声从厨房走出来,一手热豆浆一手冰牛奶,放到两人面前,顺手收了桌上多余的塑料袋和纸巾又回到了厨房里。

    “小莫啊脾气好的嘞,就是太拘束了,话也少。”老太太将另一半红豆糕推到周静安面前,压着嗓子说悄悄话,“年纪轻轻,性子怎么这么闷的?”

    人老了大概都有些小孩心性,这话的口气就像是小孩告状小伙伴不陪她玩似的,明明人家就在几步外的厨房,声音再低也有可能被听到。

    “要么呆会儿陪你去社区中心?周末应该有活动吧?”周静安慢条斯理吃完半片红豆糕,倒不怕莫子桉听到,“让他陪你出去转转,总待在家里也是闷的。”

    莫子桉来到武安里快两个月,一日三餐、维修打扫、日常采买一手包揽,除了一开始做菜口味偏重,不合老太太胃口之外,算是凭实力打消了老太太的顾虑,甚至让周静安刮目相看了。

    当初介绍莫子桉过来,她跟老太太说他们是同乡,现在遇到些困难,男生可能也不会太细心、也不擅长家务,算是尽力降低期待,老太太倒没挑什么、照单全收了。

    开春之后万物复苏,老太太也恢复的快,不需要时刻有人看顾了,人也日渐活泛起来,这会儿吃完早点,让两个年轻人去忙,自己慢悠悠收拾了碗筷,又整理了厨房,回到院子里藤椅上晒太阳,收音机里放着昆曲,咿咿呀呀的十分惬意。

    周静安洗完衣服回自己房间,经过二楼的时候脚步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半阖的房间门,想着要找机会再跟他聊一聊。

    她自己也有些把握不好两个人相处的分寸,是朋友但又没那么熟悉,本能觉得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但似乎又找不到合适的方法。

    她始终觉得,莫子桉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应该比现在丰裕。

    莫子桉像是这个房子里的隐形人,总是默默的做事情、没事的时候也不会在公共空间出现,二楼没有独立卫生间,他得跟纪老太太公用一楼的,一开始他都不会在家里上厕所,而是去巷子里的公共卫生间,唯恐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不便。

    纪老太不止一次的跟她说过,小莫哪里都好,就是太闷太钝了,像块老面馒头,顶饱实在但一点花头都没,无趣的很。

    除了实验室的工作,周静安还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轮班,心理问题在国内认知不足,大众将它和精神病混为一谈,视为洪水猛兽,大部分人要么意识不到自己的心理疾病、要么知道自己不正常却遮遮掩掩惧为人知,敢于面对问题并合理应对的是少数,咨询室门口墙上挂着的红色邮箱就是针对这个问题设立的,不欲面谈的学生会写信投进去,工作室每周筛选选择问题严重进行排查和后续干预。

    周静安年轻、进学校时间也不长,主任开会的时候明确说了,要让小周尽快熟悉国内情况、参与到一线工作中去,充分发挥年轻人的特长,进一步掌握学生动态,保障校园稳定环境······话很长,但总结下来就很简单——年轻人多干活!

    这样一来,心理咨询室一周五天的轮班,她每周都轮到一天,隔着一张浅木色的桌子,给学生做心理咨询:成绩不行、恋爱失利、室友失和,比起她之前在国外接触过的案例都算是小儿科,大部分人都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说出来了很多心结也就了了,而且在学生阶段大部分问题都是可以通过求助他人解决的。

    照主任的想法,周静安年轻又是留学归来,受学生景仰,个性也温和,没有那些傲人的架子,对那些年轻孩子而言,面对她总比那些年长严肃的师长更容易放松、不由自主的就会把心事说出来,工作起来事半功倍,到学期末考评的时候,肯定会有不错的成绩。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看起来温和稳重的年轻姑娘剑走偏锋,从不循循善诱、常常一针见血:

    有学生在意见薄上诉苦,原本是想来求安慰,结果被喷了一脸血,偏偏人家说的都是对的,气都没办法生,显得自己很幼稚;

    有学生在跟其它老师咨询时抱怨,周老师一点都不体谅恋爱的心情,居然认为因失恋伤心失落十分不值,建议她多休一门选修课来调节心情;

    甚至有学生在学校后勤部门的意见册上留言,说跟周老师聊完天,觉得自己天天吃红烧肉是不对的,建议食堂别把红烧肉烧的太好吃。

    年过四十的主任常常标榜自己心态年轻,能跟学生打成一片,也能跟年轻老师畅通工作生活,但面对期末交上来的心理咨询师工作总结陷入了纠结,这些意见介于荒谬和合理之间,一时无法判断,到底是学生太挑剔还是周老师工作方式不到位。

    这种纠结的心态直接反映到年底的例行面谈中,他自觉不能打击年轻老师的积极性,毕竟周老师学术成绩很不错,还任劳任怨的支持学生工作,但学生的意见也不能忽视,故而一边指出问题一边安慰提点,比教学考评还尽心。

    周静安看着面前人张张合合的嘴,恍神间跟导师沈冕重合,她说:“静安,你其实不适合做心理咨询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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