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天黑的早,小寒过后,温度一天天下降,寒风裹着雪呼啸而来,晚上下雪、白天天晴,连续一周,整个J城都被掩在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之下,过了晚上九点,街面上行人零星,车和人都是行色匆匆,想回到温暖的室内。

    苏绽如今是半个老板又是店长,尽心尽力,总是最后一个关灯锁门,不过冬天晚上客人本就少,临近过年天气越来越冷,店里每天只营业到八点。

    丽姐看在眼里很是欣慰,至少她肯安安稳稳的上班,不像之前那样隔阵子就到处跑,但苏绽从不给自己放假,一副全身心扎在工作中的样子,又让人不安,所以三不五时的拉苏绽出来吃饭逛街,借口总是老公加班、婆婆唠叨、孩子吵闹、身体差了,都是让苏绽无法拒绝的理由。

    今天的雪五点多就下了,汇金大厦的窗口看下去,晚高峰的长龙排出好几里地,入目一片红,这会儿路上很空,司机开着广播听相声,不时被逗得发笑,偶尔往后视镜里看一眼,疑惑这女孩怎么一直木着脸、不笑不哭没情绪似的。

    下车的时候雪小了点,路边有个小水坑,路灯昏暗看不清,一脚踩下去水溅上来,米色裤脚立刻沾上大片泥水点,好在穿的厚倒不会湿进去,苏绽走到灯下,抬脚随手拍了拍,不甚在意的往前走。

    商场自然要比外面暖和许多,棉布帘一掀开,带着香风的热气扑面而来,一寒一热间,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入口附近的中庭很热闹,蓝色淘气堡矗立在中间,一直延伸到第二层,一群小孩哇哇叫着从滑梯上滑下来冲进海洋球池里,边上一圈大人围着,低头玩手机或者饶有兴致的观看。

    她小时候很爱玩这个,青堤镇中心幼儿园外面有片临河的空地,每月初有集市,好吃的好玩的都有,摇摇车、蹦床、小火车还有各种玩具的小摊,有时候会有淘气堡,虽然没有面前这个大,但在小孩眼里已经是很神奇的东西了,从鸭头滑到鸭脚、再攀着鸭翅膀爬回去,一遍一遍乐此不疲。

    大概是因为喜欢这个的小孩太多,淘气堡收费比其它项目都贵,她也不是每次都能玩到,打滚耍赖过一两次,多了就不顶用了,在后来那边空地建成了一处固定的老年健身场地,旁边有小片儿童游乐设施,一整套都是蓝精灵的造型,不收费,但那时候她已经过了玩淘气堡的年纪。

    扶梯上行,中庭逐渐被墙体遮住,她才收回视线,默默看着脚下。

    不知为何,最近开始频繁想起小时候的事,莫子桉还没搬到她家隔壁,她还是个傻乎乎的小胖妞,爱吃爱玩、爱笑爱闹,木门框上的划痕一笔笔的往上叠、爸爸眯缝着眼叹气说她长的慢怕她长不高,她不肯老老实实站着,总要仰着头到处看,然后傻乎乎的抱着爸爸的小腿撒娇要这要那,生活里烦恼的事情很少,同桌的脆脆酥少吃了一口、好看的头花没有买到、睡觉做了可怕的梦······

    都是上一秒还难过、下一秒就会忘记的小事。

    现在想来,那时候好像生活在一个真空的盒子里,像气球漂浮着、灿烂又轻盈,隔着一层清清淡淡的纱,总是模模糊糊的,像沙漠里一捧掬在手心里的水、小心翼翼的不肯漏掉一滴。

    世界上有一万条路,她好像走了最坏的那一条,然后一遍遍的想象没走的那些:要是莫子桉没有搬到她家隔壁、要是她没有像牛皮糖似的黏着莫子桉,要是他们没有认识彼此、没有互相照看着长大,要是她肯安心只做莫子桉的妹妹,这一切都会不同。

    命运如此难测,只要在一个节点上走岔,他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每次想到这里,她整个人就像陷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心都被攫着泛酸无法再往下想。

    她并非全无进步,不像刚成年那会儿冲动自我,明白莫子桉是不会留在她身边了,就算她哭闹耍赖也没用,莫子桉为她付出的太多,她不能再逼他让他更痛苦。

    所以除了最初那几天的电话和短信,她没再纠缠他,或许心里某个部分还在心怀侥幸,可当下她明白,他们是真的分开了,不像莫子桉服刑那会儿,这一次,他们是主动离开了彼此。

    如果莫子桉知道这些,应该会欣慰,觉得她终于长大懂事了,可他不会知道。

    扶梯还在上行,年轻男人匆匆忙忙往上跑,躲闪不及被撞上肩膀,她反应很快的抓住扶手,没再理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

    丽姐已经发了好几条消息来,发了店名和桌号,问她什么时候到,又问她想吃牛肉还是鱼,还拍了菜单照片给她看,一条接一条,就算她实在提不起兴致,也不得不及时回复以免丽姐以为她失踪。

    走下扶梯的时候下意识往边上看,透过发亮的金属墙扫见了自己,一身黑色的长羽绒服从头包到脚,没补过色一半黄一半黑,干枯蓬乱,她下班的时候随手拆了发髻扎了个低马尾,没化妆脸色发白,显得十分憔悴。

    金属墙不短,一路走过来像是面镜子似的,她只瞥了那短短的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来不及抓住便飞快消逝,也不会回头多想,她现在行尸走肉一般的状态,吃饭睡觉上班,脑子里根本没有思考这个词。

    她如今这幅邋遢不修边幅的模样,是很不合格的,放在以前被丽姐看到,会被骂、可能还会扣钱。

    丽姐是很严格的老板,员工是店里的门面,好看的外表是在美容院工作的基础要求,每个新员工入职的时候都会被耳提面命:既然在美容院工作,就要自觉打理好自己——首要是干净整洁、皮肤身材要好好管理、化妆搭配也要有水准,这样客户才能信任。

    店里每个月都有化妆、造型之类的培训,有时候还会请外面的老师来上课,丽姐每年还会出一笔钱做学费,让优秀员工去学校上课,从这个角度来讲,丽姐实在是很合格的老板。

    她十七岁到丽姐店里工作,是被丽姐一手带起来的,说是她徒弟也不为过,除了工作,生活上也少不了丽姐的关照和引导,丽姐将她的人生经验倾囊相授、希望苏绽能避开她走过的那些弯路,或者弥补她已经无法转圜的遗憾。

    女孩子要漂亮好看,就给她买合体的裙子和可爱的背包;女人要独立自主,所以一直在工作上严格要求、又帮她存钱买房;女孩要眼界开阔、自由潇洒,所以一直鼓励她去交际、去认识,去见更大的世界。

    苏绽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偶尔淘气但说了会改,会撒娇却不会胡闹,又因为父母早逝,学会了分辨他人的脸色,识别他人的善意和恶意,即使大部分时候并没有写在脸上,她也能从别人的言行中解读出来。

    丽姐是除了莫子桉之外,对她最好的人。

    她们约在一家粤菜馆,下电梯走两步就看到明黄色的店招,这会儿是晚餐高峰,店里坐满了人,好在丽姐大概一直在等她,她刚定睛去看,丽姐就在冲她挥手,旁边小孩跟着凑热闹,小胳膊摇的起劲儿。

    她笑着走过去,没注意到对面座位有人,走几步才发现,心里正疑惑,那个人已经转脸看过来。

    苏绽心里咚的一声响,脚下停住,打招呼的手也滞在半空,一时不知该抬起还是放下,那点被小孩的热情激起来的笑意也僵在嘴角。

    进退维谷,她几乎想立刻退回去。

    她的吃惊和尴尬表现得太过明显,邻近几桌的客人被这气氛感染,三三两两的看过来,最近的一对黏在一起的小情侣已经顶着脑袋低声讨论,夹杂着嘻嘻呵呵的笑声。

    “姨姨,糕糕,好吃!”快两岁的小孩话说的比同龄人早,又有家长刻意引导,很能开口,就是词汇量不多,而且口齿不清,小奶音加萌态可掬正是好玩的时候,这会儿穿着背带裤配嫩黄毛衣,像颗圆滚滚的奶黄包,奶黄包嘴角还粘了点面包屑,也不耽误他拿肉乎乎的小手扯着苏绽往靠墙的卡座走,“麻麻不让吃,我都饿啦!”

    苏绽回神将买来的糕点放在桌边上,先瞪了几眼对面在给孩子挽袖子的丽姐,颇有点埋怨的意思,但对方没有接受到她的信号,她只得转向旁边的人:“隋医生好!”

    隋宁倒了杯大麦茶推过来:“外面冷,喝点热的暖暖”

    苏绽说了声谢谢,一边喝水一边看对面跟着动画片摇摆的小孩,这餐厅位置不大,冬天外套又厚脱下来往后一放座椅瞬间就被占了大半,两个人并排坐,稍微松懈就容易碰上另一个人的腿,苏绽坐的端正,时不时往边上挪,惟恐一不小心碰到隋宁。

    她没想过会再见到他,若说两人之前不欢而散还算能修补,后来小黑被偷走,就彻底没了再见面的理由,她想过,隋宁知道她的遭遇,不再追问不纠缠的离开,已经算是很好的结果了,隋宁那么体面的人,本来就该有更好的选择。

    想到这,她不免又瞪了了一眼对面忙着给小孩喂饭的丽姐,这次丽姐感受到了,以眼神往隋宁那边撇了撇,一脸的热切,丽姐想撮合他俩的心无法抑制。

    毕竟莫子桉已经走了,并且不会再回来。

    这点苏绽还不完全明白,但丽姐却已经很清楚了,莫子桉离开j城之前来找过她,请她吃了顿饭,感谢她过去和现在对苏绽的照顾,也记得她当年为他入狱奔波过。

    其实当年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私下相处的场合更是没有,若不是因为苏绽出的事,两人或许连电话都不会留,可事情终归是走到了这一步,两人隔着餐厅的实木方桌对坐,都有些唏嘘。

    因为还不是正经饭点,周围大都空着,视线里也没有服务员,两人聊了挺久,热菜放凉,茶水加了几遍变清,后来莫子桉先走,那会儿天已黑透,周边人声熙攘、酒肉生香,夹杂着邻桌熊孩子叽里呱啦的喊叫,丽姐隔着玻璃上的一层雾气,看着莫子桉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处,冬天已经很深了,他还只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夹袄,清瘦的脊背往前收着,做错事似的埋着头往前走,路边那些光鲜闪亮的上商品橱窗、牵着手擦肩而过的情侣、满脸倦色背包的上班族,安静还是匆忙、热闹还是沉默,都不曾落进他的眼里,他只是一个路上的人,往前走,但没有目的地,更没有同伴。

    他不会再回来了,丽姐默默的想,明明前一秒她还在考虑帮他找个工作重新融入社会,这一刻却希望这个年轻人能潇洒的离开这里,抛去这里的一切,去一个他能抬头、也愿意到处看看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的二十八岁,刚开了自己的店,手上没钱、捉襟见肘,每天都对着店里的账单发愁,临睡前骂自己一万句异想天开,第二天又认命早早去店里开门营业,虽然忙又苦,但是有奔头,她希望莫子桉也能重新有奔头,就像他当年想着毕业工作挣钱买房给苏绽攒嫁妆一样。

    可是回不去了,她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还发生了什么,乃至于闹到如今这个地步,可她知道,去日无法转圜。

    “小苏啊,哥哥既然走了,就是下定了决心,让他去外面走走吧,大好年华荒废在监狱里,是人都不会甘心的,你多体谅一点。”趁着隋宁带孩子去卫生间,丽姐出言劝解,其实这些话她说了不止一次,苏绽不听,她原本也不想再啰嗦,显得自己多事,可是想起莫子桉临行前的那些话、想到两人的那些不易,又忍不住要插手,在她眼里,苏绽还是小孩心性,“你多认识些人,谈谈恋爱,长了见识再回头看,那些揪着不放的往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苏绽盯着眼前一盘青豆,一颗一颗的夹着吃,面上没什么情绪波动,也没搭话,丽姐挺小心的觑了觑她的脸色,半悬着的心缓缓落了地,好歹是比之前好些了,能听进去话,不至于听一半就大喊大叫的让人闭嘴、要么就是话顶话的让人说不下去,她欣慰的给苏绽添了碗热汤推过去:“喝点汤,光吃菜噎的慌!”

    苏绽听话的放了筷子开始喝汤,低头的时候头顶露出小片头皮,若再凑近点看,后脑勺的小撮白头发就落进眼里,这对于一个才23岁的年轻姑娘,实在有些触目惊心。

    “咱们都是女人,那种事情放在谁身上都不会轻松,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实在不必要总记在里,还把它变成刺,冲着想靠近你的人,伤人伤己。”去卫生间的两个人一直没回来,丽姐不紧不慢的给自己倒了杯水,“小苏你聪明又能干,现在都是合伙人了,肯定明白的吧?”

    苏绽确实明白了,当时跟隋宁说的那些事,他应该是告诉丽姐了,如今丽姐又把他们凑在一起,大概是不会轻易放弃,于是自嘲的笑了笑:“又让我拿隋宁练手啊!他一表人才、工作体面,肯定有更好的选择,何必呢?”

    丽姐举手做发誓状:“这可不怪我,我都放弃你两,打算物色新的了,隋宁自己来找我,说自己表现太差,想有个机会弥补,我这才约上,还怕瞒着你生气呢?”

    苏绽瞪大眼睛,显然不太相信,当初隋宁一言不发的走了,她有些失望但又觉得理所当然,如今小半年过去,又回来找她:“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

    “麻麻,叔叔,糖糖!”小孩奶呼呼的声音响起来打断了她的话,抬眼是一个巨大的彩虹糖,小孩的脸藏在糖后面,“姨姨,糖糖,给你!”

    她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隋宁,想说点什么但又没想好,于是只能笑了笑接过小孩手上的糖:“谢谢晨晨!”

    隋宁大概是真把她当小孩儿了,那糖纸上印着粉色的凯缇猫,彩虹糖还带了两个钝钝的角,看不出是什么动物,是小女孩们看见了就绝不会移开视线、不得到不罢休的那种好看的糖果。

    晨晨才两岁多,平时是不让吃糖的,这会儿得了允许,拆了糖衣小猫似的一点点的舔,连壁挂电视里放着的动画片都不看了。

    苏绽无意识将糖纸揉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视线在丽姐和隋宁之间流转,听他们聊诊所、家事、新闻,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她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反而打了个哈欠,之后一个接一个,于是当真闭了眼,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梦里身体失重,磕到旁边的肩膀,陷入更深的梦境里去。

    那一年,火车在夜色里哐当哐当的往前,莫子桉靠着车窗怀里抱着她,整夜没睡,他们看着太阳刺破黑暗、天色一点点的亮起来。

    十四岁的少女,怀揣着黄色旧书包,依靠着生命里唯一的最重要的人,期待新生活的开始。

    十年过去,她第一次希望时间停在那一晚,拥有的一切都在身边,只要抓紧就不会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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