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来之后,武安里突然变的很吵,小广场附近的夜市开到很晚,乘凉的人深夜还在树下胡侃,猫猫狗狗像是被炎热的天气激活了,此起彼伏的嚎叫,大清早不知谁家窗户里传出来的吵架声和摔东西的动静,足以挫败每一个想睡回笼觉的人。

    二楼房间的窗靠近外街,早上四五点钟就有人车路过,自行车叮当远去、旧三轮车哐当夹杂着人的叹气咳嗽,叽叽喳喳的麻雀落在外窗台上,叮叮当当的敲窗,未果扑腾着翅膀飞远。

    好像紧闭的窗户只是个摆设,甚至是外面动静的放大器,一点风声、几句人语、数声狗吠进到房间里就放大了数倍,吵得人难以入睡。

    莫子桉昨晚失眠,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的勉强睡去,这会儿闹钟已经响了一次,他没醒。

    他睡觉向来规矩,就算睡不着也不会翻来覆去的动,睡前两手放在身侧,醒来还是差不多的姿势。

    不过他昨晚实在睡不着,下楼找了本书看,书名很长——《给忙碌者的天体物理学》,是他不了解的领域,按道理十分催眠,可他一口气看了大半部分,这会儿还拿在手里,睡梦中也没完全放开。

    “世界已经存在很多年了,它一旦被设定了合适的运动,其它的一切都随之而来”。

    梦里还在勤勤恳恳的翻书,文字像是会动似的,自动从书页上浮起变大,黏在他眼前,忽远忽近的,一下一下的冲过来,像是要进入他的脑子里。

    后来又变成一张网,将他紧紧裹住,挣扎间,那些字突然变成了周静安的声音:

    “不能因为受了挫折就不再往前走!”

    “接受现实比逃避更需要勇气,你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回望过去是没有用的,我们只能往前走。”

    “你已经自由了,不必把自己困在监牢里。”

    “过去的那些苦是为了今天这样日复一日活着吗?”

    “你真的没往后想过?”

    ······

    睡梦中也觉得如坐针毡,脑子像炸了似的疼,他像是瘫痪太久失去行走能力的人,眼看前方光亮耀眼,却迈不出前行的脚步。

    不想醒。

    前一刻他还在意识里默念,下一秒已经睁开眼,大汗淋漓的看着灰白的天花板,意识飘忽。

    他坐起来伸手按掉闹钟,它响了太久,动静像人喊坏了嗓子似的有气无力,头顶的吊扇还在呼啦啦的转,风干的汗带走了热度,让他身体发冷。

    这会儿已经八点多了,他捞过床边凳子上的短袖往身上套,起身的时候眼前花了一下,以为是没睡好头晕,原地站了一会儿,晃了两下脑袋开门下楼去了。

    纪老太太房门还关着,夏天早上这会儿还没热起来,是最好睡的时候,他放轻动作刷牙洗脸,咳了两声,觉得喉咙不太舒服。

    他没多想,拿毛巾随手擦了把脸,换了鞋骑着自行车去买早点。

    太阳高高的悬在空中,亮的刺眼,沿路的人要么撑着伞、要么一直贴着墙根走、要么从头到脚包的严实,绝不肯多晒一分。

    只有莫子桉傻小子似的顶着大太阳转了几家店买了早餐,满身汗的又回了小洋楼。

    老太太已经收拾好自己,坐在门口藤椅上看早上送来的报纸,旁边唱片机咿咿呀呀起着调,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这大太阳天气,随便吃点粥好了,怎么还出去买了?”

    莫子桉随口应着,将车停在院墙边上的树荫下:“没事儿!”

    他出了一身汗,放下东西先冲澡换了衣服才坐下来吃早饭,绿豆汤清甜适口,他却咽的又点艰难,本能又咳嗽了两声。

    餐桌上放了只鼓鼓囊囊的档案袋,老太太说是周小姐留给他的,老早出门估计又好一阵子见不到人的。

    莫子桉心里松了口气,将档案袋拿过来翻看了两下,袋子上迎着周静安学校的名字,大概是一些成教的资料。

    去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周静安就提过她们学校成教学院认可度很不错,建议他参加成人高考,他当时态度偏激的拒绝了,可能还说了难听的话。

    这半年没再提过这事,没想到她还想着。

    夏天附近打零工的机会也少了,社区服务站介绍过几次活,工地电工、搬家公司,都是卖力气的活,而且也做不长。那大姐很直接的跟他说,没技术也没学历,好工作轮不上的。

    这道理他很早就懂了,不然那会儿也不会坚持要苏绽上中专,只是如今十几年过去,他自己亲身体验,只觉得造化弄人。

    早上纪老太太跟他说,自己如今身体大好了,不大需要护工,靠退休工资过活能省则省,但房子他可以继续住,租金少交一点,算是做家务的报酬,原本的那份护工钱就不给了。

    他没有理由拒绝,连考虑时间都没要就点了头。

    周静安说的没错,梦里是很好,可是总要醒来。

    哲学家也是对的,万物有它的轨迹,一旦运动起来,只有彻底毁灭才会停止。

    回到二楼房间,他打开档案袋,确认里头都是纸张之后一把全倒了出来。

    一张照片飘飘洒洒的落了地,被风扇一吹往柜子里头去了,他只得放下手上的东西钻进去捡,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那是一张旧照片,白楼门前的石狮子歪头瞪着眼,蹲坐着被圆圆脸的小姑娘抱住一条腿,旁边长头发的小姑娘握著狮爪,身穿青色短袄的小男孩撑着下巴,岔开腿蹲在狮子身下,三个人都在笑,旁边雪人入镜了一半,伸出一只枯树枝做的手。

    照片背后是一行小字,1996.1.1青堤,周静安,苏绽,莫子桉。

    记忆很浅,他立刻想起了这照片的来处,那年三家人一起过节,周家小叔拍的其中一张,那天拍了很多,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清当时的场景。

    来不及想周静安为什么给他这张照片,他骤然起身将桌上那堆资料划拉过来,快速翻阅了一遍,确认再也没有别的照片,这才停下来,捏着那张照片发呆。

    他盯着石狮子空洞的眼睛,像是要穿透它看见过往岁月里的那些沉淀,从这只镇宅兽眼里看见那些过去的场景。

    苏爸爸、苏妈妈还有妈妈,他们都无数次的从石狮子面前走过啊!

    苏妈妈还抱着苏绽去摸石狮子的头,说新年摸狮头、来年好兆头!

    它怎么什么都没有看见?

    哪怕有一张照让他能看见那些已经逝去的人,让他能在想念的时候有所依托,不至于连在梦里都看不清那些心心念念过的脸庞!

    一只鸽子飞过来,在窗台驻足,咕咕的走了两步,跳脚进了房间,巡视领地似的在旧书桌上留下一行污迹。

    它不怕人,反而颇为好奇似的又近了两步,跃跃欲试的用嘴去啄放在桌上的手。

    那只手没动,只悄悄覆住了那张旧相片,鸽子瞪着小眼睛,歪了歪脑袋,被突然响起的哭声吓了一跳,振翅飞走,留下一片灰色的羽毛,刚好落在照片角上。

    窗外晴空高远、薄薄的一层云漂浮着,遮不住什么光线,背阴处暗沟里积的水都干透了,一朵紫色的小野花卡在水泥缝间露出头来,路过的野猫伸爪子刨了两下、又闻了闻,了无兴致的走远。

    “唉你这真不行,大夏天的怎么还感冒了?”电话里陈酌的声音中气十足,显见的心情很好,“多灾多难真得去拜拜了!”

    莫子桉大夏天里捂着被子渥汗,鼻子塞着纸,声音哑的厉害:“有事说!”

    他嗓子疼,咽口水都刀割似的,实在不想多说。

    “本来想叫你出来玩,你这玩个啥?歇着吧!”陈酌叹了口气,“需不需要侍疾啊大人?”

    高烧刚退脑子还不清醒,没听出他后半句的玩笑,莫子桉相当简洁:“不用!”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等我好了,请你吃饭!”

    “行!”陈酌也不废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莫子桉摸了把自己湿乎乎的额头,感觉又有点要热的趋势,于是猛灌了几口热水,人往被子里埋进去,准备继续闷头睡,照他的经验,只要能踏实睡一觉,感冒就好了一半,何况他还吃了药,应该到明天就差不多了。

    “小莫呀!吃点东西再睡吧!别饿着了!”敲门声响,纪老太太推门进来,手上端了个木托盘,“别饿着!”

    他撑起身捂着口鼻,示意纪老太太将餐盘放下,别离的太近,怕传染给她。

    纪老太太放下东西就出去了,他摸了摸自己瘪了的肚子,打起精神下床,将那碗白粥就着酱瓜吃干净了。

    胃里有了东西,脑袋不像之前那么昏沉,他索性没再上床,就在椅子上坐着,随手打开抽屉拿出了那只档案袋。

    那天他只看了照片,自己哭了一场,后面想起来不太好意思,但所幸没人看见,而且哭过之后,他感觉心里有些堵着的东西似乎是散开了,之前一直不愿多想的问题好像进入了固定的程式,自行回到了脑子里。

    如果要继续上大学,他还是想学建筑,或者往土木工程方向,这方面陈酌应该很清楚,可以给点建议;

    同济大学的建筑系最为权威,全国居前,肯定也很难考,不知道收不收成教的学生;

    上海的物价水平高,要是真在这边上学,他估计得先攒点钱才行。

    他一边想一边打开档案袋,打头是一张表格,上了年份,纸张泛黄,摸起来还有点刺:

    县一中学生信息登记表。

    他愣了一下接着看见了边上那张照片,表格是黑白的复印件,照片有点模糊,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张面无表情的黑瘦脸是十几岁的他自己。

    感觉很奇妙,跟之前那张旧照片又不一样,像是和十五岁的自己隔空对话。

    这张应该是他高中刚入学时的登记照,他在乡下帮着干活、晒了一个暑假的太阳,整个人黑了好几度,本来就不胖,照片里看起来活像是忍饥挨饿的非洲难民,他记得刚进学校那天没少被围观,直到冬天才回复原来的肤色。

    不过周静安怎么会有这东西,他怀着疑问接着往下翻,越翻动作越慢,直到最后一本红皮书露出来---感谢您对乡村教育的支持!

    当年资助他上大学的善心人士居然就是周静安的小叔,而且周静安一直知情!

    他无意识的捋着那叠汇款单,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从高三起开始接受资助,一直到大三,大四他给好心人写了感谢信,寄给了当年的高中班主任,托他转交,之后再无联系。

    他也曾经想过等自己毕业工作有了能力,要把这份善心传承下去,倒没执著于追问善心人士的身份,那会儿班主任也不准他打听,后来发生了太多事,这份心愿也离他越来越远。

    好心人居然是周静安的小叔,小叔未必记得一个邻居家的小孩子,但他却一直记得小叔,金贵干净的大学生,懂得很多,又很亲切,比学校的老师还厉害。

    当年周家出事之后,周静安离开青堤,跟小叔一家生活在一起,这是那年他们在省城英语竞赛时碰见,周静安亲口对她说的,他那会儿已经拿到了善心人的生活补助,按月打到他吃饭的校园卡里。

    这真是巧合吗?

    发过烧的脑子想什么都是糊涂的,他揉了揉太阳穴,将那叠材料重新装回档案袋里放好,拿起桌上的手机拨了周静安的电话。

    那头响了两声他才意识到周静安这两天在外地出差,不知道方不方便,他自己这会儿嗓子哑着,脑子也不算灵敏,时间不合适,于是很快按断了。

    原地坐了一会儿,他还是重新按亮手机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我看到那些东西了,谢谢你们全家人!我愿意尽我所能,回报你们!”

    文字总是比语言更理智、让人冷静,因为如果电话接通,他第一句话可能会质问她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了能怎么样呢?他上门去当面道谢,可他如今一事无成,根本对不起别人当年的那份善心。

    不如看以后,他捏着手机,高烧的威力渐渐褪去,大脑昏昏沉沉的感觉散了,像是大雾散去,很多事情都一点点的清晰起来:失去的未必能再得返,但受过的恩必须要偿还。

    想明白这一点,人也轻松了不少,他整个人陷进藤椅里,靠着旧抱枕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睁眼已是黄昏,白天的暑热到此刻才稍稍褪去,远处人声混着车声,入耳是一片混沌,窗外蝉声渐息,枝叶敲打着窗棂,索索作响。

    他起身推开窗,微凉的拂过面庞,傍晚的天色透亮,远方天际大片瑰丽的火烧云,将天空染成渐变的粉色,近处车流涌动,出门的人正在归家。

    他闭了眼,闻到空气里的饭香味,谁家今天炖了排骨,爆了葱油,还有鱼香味,沉寂多日的食欲突然涨潮似的涌上来,感觉能干掉一整盘糖醋小排。

    食欲像是一股强心针注入他的身体里,觉得自己有劲了,单手脱了身上汗湿的短袖,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准备下楼做晚饭。

    手机刚要揣进兜里,屏幕突然亮了:“如果非要回报的话,你把大学念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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