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阴沟里翻船啊!”陈酌从自己带来的果篮里掏出一个橘子,剥完递一半给床上吊着腿的病人,另一半塞进了自己嘴里,酸的龇牙咧嘴,“这橘子不行,别吃了!”

    莫子桉也是一口塞,这会儿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味觉,看着陈酌过瘾似的在果篮里翻翻拣拣:“这话你说了有三遍了!”

    护士推门进来,甩了两下手里的体温计:“来,病人测体温!”

    莫子桉左脚吊着,人只能半躺着不舒服也不太好动,手伸一半被陈酌抢了先:“我来我来!”

    说着动作利索的将体温计塞了进去,还宝贝似的拍了两下:“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拜拜,你这夜路走多了撞精怪,得找大师叫叫魂!”

    “在医院搞什么封建迷信!”莫子桉抻了抻尚且完好的右腿,“你忙就先走吧!我自己呆着也行!”

    “我忙啊!”陈酌起身看了看输液管,回头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有这玩意儿就行,你这住院呢!我不陪着,你难道想让周静安来扶你上厕所啊?”

    这话一出,莫子桉就闭嘴了,安静了半天才开口说渴了,陈酌哈哈笑了两声放下电脑去打水。

    三人间的病房住了两个人,他靠窗,中间那张床没人,帘子一拉就挺清净,他忍着腿上的酸胀感,转移注意力盯着窗外树上跳着脚的鸟,看的那鸟不耐烦,刷的一声飞走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住院,更是第一次因为骨折卧床,这么想,他其实很健康,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想,想到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塌了的墙,只有他自己见过的野猫,觉得陈酌说猫妖也不是没道理。

    他现在都想不起那天晚上的细节了,猫扑过来吓了他一跳,撞上路边的墙,黑暗里正在努力分辨那猫的动作,就听见哗啦一阵响动,墙塌了,他躲闪不及,被埋了半身,还晕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被清洁工发现才送叫人送了医院。

    清洁大妈一大清早看地上躺着个人,霎时间想到电视上看到的分尸凶杀之类,以为那是具尸体吓的不轻,莫子桉是被她的尖叫声吵醒的。

    社区来了人,说那墙太旧,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家砌的,住在旁边的人总归都是不认的,一笔烂账,最终由社区出面送了一笔慰问金,刚好填了他的住院费。

    骨折可大可小,医生要他卧床,忍不住盘算花费,他腿上了石膏,这几天还得吊着不能下床,请护工固然方便许多,可是要钱,他便想着自己忍两天也就算了。

    没想到陈酌得了消息,自己跑了过来。

    喝了水躺了不知多久,某种感觉袭上来,他不自觉的动了动右腿,半搭着的被褥窸窣作响。

    “要上厕所吗?”陈酌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你叫我啊!我在这儿呢!”

    上次被人这样事无巨细的照顾还是五六岁时流感,烧的脑子昏沉,一直被莫兰抱着,苏绽那会儿也病着,但比他好一点,就在旁边哇哇的哭,说哥哥是不是要死了。

    医生说左腿尽量少动,更不能着力,他离厕所远,单腿蹦过去费力还可能让没长好的骨头错位,陈酌找护士台借了轮椅,扶着将人搬上轮椅,又帮他在马桶前站稳扶好,等他结束了再把他推出来。

    这种不能自理的感觉让人十分憋屈,偏又只能自己受着,搞的莫子桉心情很不好,周静安过来的时候他木着脸对着面前的白墙发呆。

    病房里有电视,但屏幕很小,而且是挂在靠门那边,远的看不清,他也不爱看。

    “陈酌呢?”周静安是下了班过来的,看病房凳子上还放着电脑,于是问莫子桉,“丢下病人自己跑哪去了?”

    莫子桉下意识的坐直了些:“买东西去了,估计过会儿就回来了!”

    周静安将小饭桌摆好,从保温盒里拿出饭菜摆在他面前,掰开筷子递给他:“先吃饭!社区食堂晚上菜不多,老太太说明天给你煲骨头汤。”

    “不,不用了!”莫子桉下意识的拒绝,面前两菜一汤,有荤有素,他自觉已经很丰盛了,“太麻烦了!其实你也不用给我送饭,医院有病号餐。”

    医院每天饭点有小推车到处走,包子豆浆、家常小炒,无一例外的都很清淡,价格也不低,但比起麻烦周静安,他还是情愿忍这几天。

    周静安将窗帘完全拉开,还开了半片窗透气,没回头看他:“你别多想,大家楼上楼下住着,又是朋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莫子桉低头吃饭,不再多言,气氛一时有点沉闷,恰好这时,陈酌推门走了进来。

    “吃上了哎!这待遇真不错,我闻着都饿了。”他半真半假的凑过来,收了电脑把椅子让给周静安,“美女包一日三餐,你这腿断的值了!”

    他说话经常这样随便,知他开玩笑,其它两个人也没多说什么,甚至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周静安没坐,就在他床头直直站着,连倚靠的动作都没有,好像生怕沾上什么似的,莫子桉吃完刚放下筷子,她快速收拾好饭桌,拎着保温盒就走了。

    活像病房里有什么咬人的东西,唯恐跑的不快就被咬一口。

    陈酌从厕所出来没见人,摸了摸脑袋;“她这急什么呢?”

    莫子桉没多想:“可能有事忙吧!”

    “那还能天天这么忙啊!”陈酌显然不相信,“好几天了,她每次来都赶集似的,跑的比兔子还快。”

    “嫌烦所以跑快点?”莫子桉换了个思路,“眼不见为净!”

    “那不会!”陈酌拍了拍腿落座,非常自在的将腿搭上床,“谁这么找虐,无亲无故的非来找罪受?”

    两人扯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各自埋头发自己的呆去了。

    周静安出了病房就一路急走,也没抬头看路标,出了医院大门才松了一口气,放下身侧捏紧的拳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一进到病房就觉得头晕、心里像是有蚂蚁再爬,吵闹着要她离开那里。

    她有点轻微的PTSD,病房的环境会让她觉得紧张、心情低落,严重的时候甚至会晕倒,这是她十几岁时留下的阴影,妈妈住的那间纯白的病房,困了妈妈后半生,也给她留下了难以摆脱的梦魇,无论是前期精神分裂还是后面癌症晚期,她见过太多惨淡恐怖的场景,那种恐惧和绝望多年以后还会见缝插针的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不过这几年控制的好,已经挺久没发作过了,之前爸爸受伤,她去照顾了几天,也没有什么影响,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严重了起来。

    她颓然的拍了拍脑袋,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纪老太太一个人在家,这会儿正在沙发上发呆,电视开着吵吵嚷嚷,她一手扶着额头似乎已经睡着。

    周静安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人没最近,老太太已经睁开了眼睛:“周小姐回来了呀!小莫还好吧?”

    莫子桉不在这几天,她很不习惯,由奢入俭难,以前没人接送她自己去也挺自在,活动中心没人接送,她就有点犯懒,已经在家里呆了好多天了。

    “还好,有朋友照顾!”周静安将保温杯放回厨房,打开冰箱拿水,一盒斩好的大骨放在冰箱最外侧,保鲜盒上头摆着一把小葱,盒子贴着张便签,上头三个小字——早上炖。

    她以为纪老太太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真的准备了煲汤的材料,想起刚知道莫子桉受伤住院的那天上午,老太太电话里声音颤抖、颠三倒四好几遍才将事情讲清楚,倒让她很意外。

    纪老太太不是那种和善好亲近的老太太,纵然她永远轻声细语、不会说难听话,但她对大多数人都是淡淡的,就算好也隔着层什么,他们如今面上相处的像一家人,房租还是照付不误的,除了她的独生女儿在国外,其它都没对周静安说过。

    说是距离很近的陌生人,也可以说是不必交心的普通朋友,这之间的差别,难以体察却也没有十分隐蔽,她会对莫子桉的事情这么上心出乎意料,甚至让她觉得有点古怪。

    总不至于是真把莫子桉当侄子了?

    如果陈酌知道这些,肯定说她老母鸡护雏,不管动机是什么,至少纪老太太对莫子桉好是没什么坏处的,她一个老太太就算有什么企图也好解决,莫子桉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怕的!

    只可惜,周静安向来不会把自己这些细小琐碎的心事告诉别人,故而这些想法一直持续到莫子桉出院,其间纪老太太炖了好几次汤让她带过去,甚至在冰箱里囤了不少筒骨,等出院了接着补。

    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问了,直到那天不小心听见纪老太太讲电话,对面不知是谁,老太太一扫平日的轻声细语,语音急切的一长串,细白腕上的珍珠都跟着抖动起来。

    周静安在国外的时候参加过一个课外小组,研究亚马逊雨林里的一个原始部落,生殖崇拜、信奉巫术和占卜,祭司地位极高,凡事卜一卦、生病行巫礼、新生儿先驱魔,她跟着同学在那里呆了三天,见识了许多前所未闻的东西,父子换血换寿、接头发就是续命,闻所未闻。

    回到城里之后,她恍然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原始社会的穿越。

    纪老太太说算命的断她今年有劫、阳虚气短,一大堆玄之又玄的词,她听得不太懂,消化了半天才勉强明白,她认为莫子桉是替他挡了灾,对他好是给自己积德也是养自己的气。

    虽然觉得荒谬,也算是解了惑,后来纪老太太买了件折叠床放客厅,以免莫子桉爬楼不方便,她也只是看着,再不多想什么了。

    她忙得顾不上,期末各项事务本就多,课题要收尾、回报材料要写、还有学生的辅导和日常工作,她基本每个周末都要去学校加班,七月份在美国有个国际心理研究会,她想去,沈冕帮她弄到了邀请函,到时候大半个月不在,许多事情都要提前准备。

    学校里武安里不算太近,她为了省路上的时间,连续好几天在办公室休息,那天手上的事暂时收尾,她准时下了班,出租车路过巷口面包店的时候想着去补点干粮,不然晚上就得饿肚子。

    没想到在店里遇见莫子桉,在收银台前排队,他拆了石膏但腿似乎还没全好,站着的时候用右脚支撑,但身子又是直绷着,在一众姿态放松的人中间显得有点古怪。

    她挑了几样常吃的面包去排队,莫子桉转身的时候看见她,挺高兴的走过来打招呼:“你下班啦?忙完了?”

    他这会儿笑开了,眼睛弯弯的能看见一点纹路,唇边露出浅浅的一点酒窝,周静安原本面无表情的,被他感染,不自觉也笑了:“嗯,差不多了!你怎么这会儿出来了?”

    晚高峰下班放学的人将这间不小的面包店挤的严严实实,还有小孩到处跑动,稍不注意就撞人,他如今腿还没好全,万一出了事又是麻烦。

    “出来走走!我今天去复查了,医生说恢复的挺好,不耽误什么!”莫子桉笑意未收,往边上站了站以免挡路,“我外头等你,一块回去!”

    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们确实好久没见到了,周静安要么早出晚归、要么熬夜晚起,两人总碰不上面,反倒是纪老太太见到她总要多问一句,年轻人忙点好嘞!

    夏日天黑的晚,快七点了天还是亮的,街边人家的饭香丝丝缕缕钻出来,夜宵摊正在做准备,烧烤摊上琳琅满目、孜然辣椒的香气将空气都浸透了。

    “吃烧烤吗?”眼看两人就要走出这条街,莫子桉突然停步问道,“少吃点就行!”

    周静安方才路过的时候也没少盯着看,不过她跟纪老太太待久矜持惯了,总觉得这些东西不干净不健康,何况烧烤这东西总要三五人群、呼朋引伴的吃才有意思,她少有这样的机会,故而吃的很少,此刻被香味勾起馋虫,毫不犹豫点头:“吃!”

    两人在烧烤摊上落了座,点了一堆肉串素串,还叫了两瓶啤酒,这会儿夜市刚开,人还不多,菜很快就上来了,不锈钢盘子满满堆着小山似的。

    话不多说,低头开吃。

    馒头外层裹奶油烤的焦黄、外脆里嫩,鸡翅腌的入味,外皮烤皱了、里头撕开来还带着汁水,就连烤茄子的蒜末都恰到好处,更别说牛肉串鲜香麻辣,十分开胃。

    两人像是饿了一天,啤酒就烧烤吃完,还点了一碗番茄面,拿小碗分着吃的只剩汤底。

    周静安站起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有点撑,这实在是很少见的情况,但吃的很开心,往回走的时候甚至觉得脑子里一直有小火花在冒。

    莫子桉拎着两人的面包,挑着有灯的大路走,绕了些,但安全,之前受伤让他心有余悸,晚上是决计不会再去喂猫的了。

    夏夜晚风轻柔,鼻端萦绕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像是某种神秘力量的钩索,引人深入,温暖缠绵。

    前面过了巷口就是小洋楼,门口廊下的灯还亮着,趋光的飞蚊围着灯泡打转,巨大的蛾子扑上去又落下来。

    前方的周静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来看他,脸上丝毫笑意都无:“子桉,睡着是很好,你该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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