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常觉得夏天很短,好像还没下过几次河、甜甜的西瓜还没吃够、院子里乘凉的竹椅还摇晃着,一场秋雨落下,一觉醒来暑意退去,又到了开学的时候。

    周静安从电脑前抬起头,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望向窗外,篮球场上的尖叫哄闹隔着玻璃还是如山呼海啸一般扑了进来,刚开学没有考试压力,学生们精力十足,最近正在举办校内篮球比赛,老师们也组织了队伍参加,不过初赛就被淘汰了,毕竟体力和年龄都在那里,总不好要求学生们在球场上还得记得尊师重道。

    这个夏天很长,她总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事情,可时间还慢慢腾腾的往前挪,非得逼她一点点的将某些事情理清楚、想明白,不肯糊里糊涂的放过。

    爸爸年初在Y市安了家,说是想住的近一点,和小叔一家有个照应,她没去过,之前也没人说什么,可这次回去,她被豆豆和小婶拉着去了几趟。

    她对爸爸再婚没有什么想法,对那位阿姨也没有意见,但她清楚的知道那地方不是她的家,她也不知道爸爸和那位阿姨是怎么相处的,是和谐恩爱还是吵架不合。一看到爸爸,她总会想起歇斯底里的妈妈,想起无数个夜晚枯坐在灯下的身影,想起妈妈被病痛折磨变形的脸和花白的头发。

    三层的小别墅,带花园和泳池,用小叔的话说,是资本家的特权,他这种工薪族消费不起,但他也拒绝了爸爸给他买一套的提议。

    小叔这几年升了职,小婶在医院按部就班,之前还听豆豆提起过想要妹妹但后来也没再提,周静安也没多打听,他们一家还住在原先三室的旧房子里,北面的小卧室已经成了书房兼储物间,各种书和资料塞满了书柜,周奇小时候的玩具书本也收在柜子里,原先的沙发床已经没了,周静安住的原先住的那间小卧室如今住着周奇,原先衣帽间的位置挪了一点,腾出地方放了台钢琴。

    别墅当然更宽敞舒服,更不用说那边还准备了她的房间,白色的窗帘、浅蓝的床单、木色书柜还有半柜子的英文书,几乎是她在青堤房间的翻版。

    可她推开门就没走进去,转身看到楼梯口扶着肚子的阿姨欲言又止,她没多说什么,逃跑似的下楼去了。

    豆豆明年中考,体育选了游泳,之前也找教练上了课,暑假里公共泳池都下饺子似的,他找不到地方练习,所幸大伯家的别墅有泳池,虽然不大但好歹不至于游一半就撞上人。

    青春期的男孩子一个看不住就怕出事,小婶对豆豆一向看的紧,怕他一个人在泳池里出事,家里也不是总有人,每次都要自己或者让周静安陪着。

    她平时上班,有时候周末也没得休,周静安呆了十天,每隔两天就要陪豆豆过来,别墅里不总有人,爸爸给配了钥匙,她用不上就放在小叔家里。

    早几年豆豆还会问,姐姐为什么不喜欢大伯,如今已经不问了,但总会见缝插针的提醒她大伯很有钱,大妈马上要生小表弟了。

    周静安听的无语,掐秒表的时候就故意多报几秒,让他累的没精神瞎说话。

    临回上海那天,她在房间里收拾行李,这几天她睡房间,豆豆睡在客厅沙发上,据说爸爸让他去家里住,但他没去。

    虚掩的房门铛铛响了两声,她没抬头说了声请进,小叔端着果盘走了进来,放下了也没走,就看着她收拾。

    她回来时带了些化妆品、衣服、吃的,都是给家里的礼物,自己的东西反倒不多,不过毕竟住了十几天,零零碎碎收拾起来还挺考验耐心,再加上小婶让她带的吃的、还有一些带给同事朋友的特产,24寸的行李箱塞的满满当当。

    出门给同事带特产,算是她适应国内工作环境的一个标志,小叔经常提醒她比起埋头工作,注重和打理人际关系更重要,学校的环境虽然相对单纯,但也离不开人情往来。

    看出小叔有话要说,她主动停下动作,拉出书桌下的凳子让小叔坐。

    “安安啊!你爸那边,你怎么打算的?”小叔今天难得没应酬,一身宽松的家居服配拖鞋,坐姿很放松,不过那凳子小显得人有些局促。

    “他是我爸,我肯定会给他养老。”周静安起身在床边坐下,跟小叔面对面,“别的我没想过。”

    “你对他有心结也是应该的,他欠你们母女,原本放着也不要紧,他只有你一个丫头。”小叔不绕弯子,言语间也没什么偏袒情绪,只是就事论事的陈述客观事实,“可是如今他再生个儿子,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这话说的直白赤裸,甚至有些功利,好像在盘算血缘关系带来的利益,但周静安没觉得不舒服,因为小叔确实是为她着想的,毕竟那个没出生的小孩是他的侄儿,从血缘上讲没有任何亲疏之分。

    “他安下心来有个家,不再犯过去的错,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他的钱给自己的老婆孩子花也是应该的,我现在能靠自己,我······”周静安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想怎么说才合适,“我妈,还有其它因他受到伤害的人,我要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接受他,他们怎么办?”

    “你这孩子,”小叔叹了口气,不好跟她说周颐本性难移、如今仍是酒桌和会所常客,只是抬手拍了拍她脑袋,“心思太重了,为自己想就是,管别人那么多干什么?上海那样的地方,你的工作家里也帮不上忙,有份家底能少受些委屈,总不是件坏事!”

    周静安没说话,脸上的表情显然是没听进去,毕竟是十几年的心结,要解开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小叔无奈的摇了摇头转了话题:“你上次说碰见青堤的邻居,是那个莫······”

    “莫子桉。”看小叔张了张嘴努力回想,周静安主动开口,“他妈妈是我爸当年的出轨对象,后来一起私奔了,我妈放了一把火,害死了苏绽爸妈。”

    饶是小叔在官场浸淫多年,这几句话的信息量还是惊的他半天没反应过来,当年的事他知晓的不多,火灾之后他在县医院里接到周静安母女,当时大哥失踪,工厂的损失和赔偿,各项事情乱糟糟的挤在一起,他那会儿也才大学毕业不久,焦头烂额的根本顾不上管外人的事。

    夏日傍晚的天色还很亮,朝南的窗经了一天的日晒,这会儿暑气还凝滞在房间里,空调在背后呼呼吹着冷风,不算太凉,却让他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他从桌上抽了张纸,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汗。

    这话里问题太多,他一时不知如何问起,当年火灾有事故调查,结论是意外,他只觉得唏嘘却不知道这背后还藏着这样的隐情。

    但他毕竟是阅历丰富的成年人,又是长辈,放下纸巾已经找到了最现实的关注点:“还有谁知道?那个莫子桉他知道吗?苏家的孩子呢?”

    “他们都知道一些,但不是全部。”周静安弯腰把废纸篓拉到脚下,“我不会再让别人知道这事了,小叔,我今天跟你说,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原谅他,你还记得我前阵子让你帮我找的那些旧文件吗?”

    “那些汇款单?”小叔点了点头,“我说你怎么突然要那些东西,你当初让我资助他,就是因为这些事?”

    周静安没有否认:“他们后来遇到些事,我想帮帮他们,我以前太自私了,就算是为了替爸妈赎罪,我也应该帮他们。”

    小叔点头,又叹了口气:“我想夸你做的对,但还是那句话,你把所有事背在自己身上太累了,那会儿你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小叔!”周静安站起身将房间的窗开了条缝,“比起这种累,过去无法改变的痛苦才最难受,这些年我已经好很多了。”

    周静安个子很高,几乎只比他矮半个头,又很瘦,这会儿背对着他站在窗前,背抻的很直,像是背负着什么却绝不肯弯腰似的,从背影里都透着倔劲儿,他觉得中午喝的茶这会儿才从嘴里泛出些苦味来。

    那天翻到几张旧照片,他出于好玩给周静安寄了去,自己细细回想了好一阵拍照片的场景,灰蒙蒙的小镇和素净开敞的白楼并没有留下什么太深的印记,反而是三个在镜头里开怀大笑的小孩和他们脸上的好奇懵懂让他有些感慨。

    时过境迁,照片已经泛黄,他却在那看似相同的笑脸上看出些微妙的差异,好像从那时候起他们就注定走上不一样的路,拥有各自滋味难辨的人生。

    “安安,你是大人了,劝你大概也没什么用处,既然这样你就随着自己的想法走吧!”小叔在凳子上动了动,“不过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义务,有一天如果你背不动了,是可以放下来的。”

    周静安转过身来,面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反而轻轻笑了笑:“嗯,我知道,不过小叔,我要请你帮个忙!”

    “什么?”小叔一开口就被外头豆豆叫吃饭的声音打断,应着声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外走,“这椅子还怪难受,得换一个!先吃饭,呆会儿再聊!”

    “嗯!”周静安点头,“我把行李箱合上就去!”

    行李箱轱辘着碾过地砖,伴随着厚重的脚步声,经过门口继续往前,正午时分楼里没什么人,这动静显得格外明显,甚至激起了回声。

    一墙之隔的周静安睁开眼,对上墙上的一校训横幅一时有点模糊,过了一会儿才挪开视线看向电脑,确认才过去十分钟这才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伸着懒腰往窗户边走。

    刚才本来是因为眼睛看久了电脑泛酸,想着闭眼休息一会儿,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仰头靠着椅背睡得挺想,像是晕过去了似的。

    篮球上的哄闹换成了动感音乐,应该是拉拉队热场,办公室跟篮球场隔一条路,两边有绿树遮挡,但实在挡不住什么声音,音响和舞蹈动作的双重震动从底下一直传到这边来,窗户关着也没用,她索性打开窗听了一会儿。

    “three two one ,that’s do it ,Do you wanna get freaky when the five of us make one You gotta push the good vibe on······”

    球场被人群密密麻麻的围着,中心身着蓝色球衣的女孩们踩着节奏舞动,白裙子在太阳下漾出好看的光影,外边马路上的行人停下脚步,隔着绿网往里看。

    青春热血永远让人艳羡,学生时代她也跟着同学一起看男生们打球,年轻男生总是莫名好胜,被人围观便更要使出十二分力气,将体育课上的半场球打出职业比赛的架势。

    可她没有像同桌女生一样,会因为某个男生跑动上篮的姿势心动,不会接受男生比赛后聚餐的邀约,更不会尖叫着为她们尖叫打气,她总是安静内敛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不像同龄人。

    就连之前在美国看棒球比赛,她也没被周围开放热闹的气氛感染,就在旁边看着同去的人时而呼喊时而大骂,看戏似的。

    这样看,她好像没有年轻过,好像一捧热血还没沸腾就先恒温了,之后一直波澜不惊的循坏流动,惊不起一点意外的波澜。

    年纪大了吧!伤春悲秋起来了!

    她在心里嗤笑一声,笑自己矫情,关了窗回到电脑前。篮球赛还在继续,喧闹声一阵一阵,埋首在电脑前,塞着耳机又是几个小时过去。

    铛铛两声敲门声传来,她转头看过去,下意识的眼睛开了又闭,见是隔壁办公室的同事先笑了一下。

    “周老师一块吃晚饭吗?有家新开的韩国料理!”同事冒出半个头,“吃了再回来加班?”

    这一层都是心理学系的办公室,同事间彼此关系都还不错,约着一起吃饭都是常事,同办公室的老师今天不在,她午饭也是跟隔壁一起吃的。

    “去!正好饿了!”她起身合上电脑,发现外面比赛已经结束了,这会儿只有零星的的拍球声传来,路边自行车掠过的铃声反而更加明显。

    “哦对,有个你的快递!差点忘了!”同事走进来手里拿了个挺小的快递盒子递给她,“给你!”

    “谢谢!”周静安接过来,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是家里寄来的,没拆就随手放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里,“现在走吗?去吃饭?”

    “等我拿下东西!”同事转身往外走,“呆会儿过来叫你!”

    天花板上的吊扇呼啦啦的转动,桌上的书被吹的翻动了几页,没放好的纸被卷着落了地,她收拾一番关了风扇,同事还没来,索性将快递拿出来拆了。

    就四四方方一个小盒子,也就比饼干盒大点,拆开来是一封信和一个蓝色的丝绒首饰盒。

    信有封皮但没封口,写着“莫子桉收”,她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只固体胶将信封了口,拿起手边的旧首饰盒看,盒子磨了边,带着旧物的霉味,不知之前怎么保存的。

    信是她托小叔写给莫子桉的,但这个盒子是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首饰盒有个卡扣,往上拨咔嗒一声轻响,盒子随之弹开,里头是一枚兰花胸针,朴素精巧,她拿起来凑近了看,胸针背面小小的一个“兰”字刻痕犹在。

    这是,莫兰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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