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成人高考最后的冲刺期，月中莫子桉辞了便利店的工作，专心复习，泡图书馆早出晚归比周静安还规律。
暑气已散，但秋老虎余威犹存，接连几日气象台播报温度都在35度以上，中午的太阳仍将马路晒的发烫，图书馆旧了，没有地下停车位，边边角角都塞着车，只留出一条人走的路，有时候还得侧身贴着后视镜过去免得蹭到，自行车只能停在露天的墙角，顶上也没有阴凉遮挡，暴晒一天等到晚上车座都是烫的，这其实也不打紧，他可以抬着屁股骑车，还顺便锻炼了腰腹。
不过今天运气实在很差，推出图书馆大门才骑了一个路口，前车轮就瘪了，他骑的快一时失了平衡差点撞树，引得路上一片惊呼，看他稳住又是一阵惊叹。
好在这边离武安里不远，也就三四个路口，他推车回去，将车放在巷口的修车摊，车胎磨损太严重要换，约了明天中午取，又去超市提了箱纯牛奶往家走。
牛奶是纪老太太要的，她往常都喝订的新鲜牛奶，最近不知怎么改了胃口，有时候喝不完就让莫子桉帮着喝，他不挑，家里的食物，只要没坏他都负责吃完。
图书馆八点半关门，这会儿已经九点多了，入秋之后小吃街的人少，路边的小摊也少了，原先被占的马路让了出来，倒是不像之前那么挤，路边空着的停车位摆着桌子，两个小孩顶着脑袋下跳棋，呜呜哇哇的一通乱叫，被大人叫一声安静下去不一会儿又叫起来。
高考已经离他很远了，他已经想不起当时的场景，考试时遇到什么难解的题，这会儿烧烤摊边上黑色的大风扇呼啦啦的吹，将油烟散的老远，让他后知后觉想想起高三教室顶上的旧吊扇，有一次转的太猛螺丝掉了，没伤着人却吓的够呛，后来修过了也还是担心风扇哪天转着就掉下来，旋刀似的切断谁的脖子。
男生寝室的恐怖故事里，总有一个版本是数不清的楼梯和没了脑袋的人。
大脑和生活都被一件事情塞满，这种感觉很充实，这几个月是他出狱以后过的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有时候想自己高三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有目标，并为之努力，就像那会儿年纪主人四眼在动员大会上说的：你负责努力，其它的交给时间。
到家的时候，纪老太太已经睡了，客厅关了灯，但门下廊前的灯还亮着，他放轻动作收拾完，在冰箱里拿了一袋白面包加一瓶牛奶准备晚上加餐，正准备上楼的时候，听见门口有动静，走出来看发现是周静安回来了。
客厅说话得压着嗓子，寒暄就不用了，两人各自点了点头，一前一后往楼上走，莫子桉走进房间正要关门，被周静安叫住：“有东西给你！算是迟到的生日礼物吧！”
莫子桉手里还拿着吃的，灯没来得及开凭感觉放到了门边的桌子上，伸手去接东西，另一只手同时按了开关。
灯亮的瞬间，两人都下意识的眯了眼睛，房间的灯是老式的钨丝灯，瓦数还不低，骤然亮起来有些刺眼，莫子桉定睛看向手里的小纸袋，上面印着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熊，似乎是礼品店的包装，没多想先说了句谢谢。
周静安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朝楼上去了。
莫子桉关了门随手将袋子放在桌子，先去拉了窗帘，这几天温度高，白天窗帘都紧闭着隔热，这会儿空气不流通闷的很，得开窗通风。
他五点多晚饭吃了一碗青菜面，回来的路上就有点饿了，这会儿把之前整理的错题集摊开在桌面上，啃着白面包开始看，时不时还得拿起笔演算默写。
事实上，他在监狱里也保持着学习状态，毕竟看了那么多书，里头没别的事干，注意力想分散都难，所以复习对他不算件难事，麻烦的是确实有很多知识点忘记了要重新记，还容易忘，他整理的错题集基本是按照高三那会儿的办法弄的，每三天重做一次，错了就再抄直到做对为止。
前两天开始做真题模拟，掐表模拟演练考试状态，成绩还不错，照这个势头下去，考试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整本错题集看下来，手机已经跳到十二点，他抹了两把脸，摸黑去楼下刷了牙洗了脸，回来爬上床准备睡觉。
人都要躺下了，突然跟桌上的小熊对视，他爬起来将袋子拿上床，就着床架上的旧台灯看，本以为周静安给他的是学习资料或者学校的信息，倒出来却是薄薄的一个信封，因为动作有点大还差点掉到地上，伸手去抓的时候，首饰盒沿着被子滚落下去，停在他枕头边。
红色条纹的信纸天然给人一种年代感，他打开的时候先是被顶上的印刷字勾起了一点往日的记忆，十来岁的时候，莫兰离开车间转做业务，偶尔会将厂里的办公用品带回家，米黄色封皮的笔记本、刻着数字的钢笔还有一沓沓的信纸，笔记本封面、信纸的抬头都映着纺织厂的名字，记笔记做草稿都好用，纸张甚至比学校发的本子还细腻平滑，在教室里拿出来的时候会引来同学艳羡的目光。
那时候纺织厂是整个青堤的命脉，从国营转私营之后精简人员、提升产能，经济效益比之前好很多，周家也因此成了镇里的名人，连带着跟周家做邻居的莫子桉和苏绽两家也沾了些光，原先下雨就泥泞的无处下脚的土路垫了石子铺沥青，河边加装石栏和路灯，生活环境大大提升。
大家都以为有了这纺织厂，日子会越过越好，没料到仅仅数年之后一场大火，暴露了设备老化的现实和亏空的账面，青堤最大的工厂再次宣告破产，原先被奉若上宾的周家人消失无踪。
彼时莫子桉忙着照顾苏绽，沉浸在妈妈失踪的茫然中，并不明白镇上明里暗里涌动的流言，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是成年之后设身处地，觉得那些失去生计的人是有理由怨恨的，恨周家人也好、恨莫兰和他也好，比起总是关起门来愁云惨淡，有发泄的对象总归容易又好受些。
信是周静安的小叔写的，这么多年，他才知道资助者的名字，周远。
高中毕业之前，他曾多次联系年级主任和班主任，想得到资助人的信息，当面说一声感谢，结果被拒绝了，当时还憋闷了一阵儿，后来想开，觉得别人资助自己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的小事，并不想因此跟他产生联系，更不想被打扰，于是安安生生的将这事埋在心里想着以后回馈社会，直到大四那年，资助即将结束，他才写了封感谢信，托班主任转交。
如今已经不记得那封信写了什么，想来无非是会努力工作、传递爱心、不负期待之类的话，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收到。
不过班主任十分热心尽责，那封感谢信到了周远手里，还将他信里那句“做平凡却不平庸的人，帮更多人建起人生上行的梯，做造梦的建筑师，给这世界留下独属的印记。”原封不动写在了回信里。
那时的雄心壮志如今读起来天真到可笑，却让他想起生日那天陈酌举着百威跟他碰杯的场景，他也曾对踌躇满志、对未来满怀期待。
曾经翻涌的想法如今写在纸上，好像一记来自过去的重拳，又像是一只来自过去的手，摔打他又拉起他，将他拽出泥潭和迷雾，推着他像前走。
寥寥数百字的信，不满一页，他逐字看过去，诸多情绪在胸口激荡，看到末尾落款时台灯灯泡已经有点发烫，他正要将信纸叠起来收好，翻过来才发现背面还有一句话：
另，附上令母的一件遗物，愧疚遗恨都已过去，希望你坦荡洒脱的往前走。
他愣愣地盯着那行字看，似乎要从文字里看出花来似的，盯到眼睛都酸了才急忙放下信纸拿起枕头边的首饰盒打开。
一朵半开的兰花盛开在掌心，底下三两根带着弧度的叶，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老家山里的野兰草，不是青堤，而是他出生的小山村，房前屋后都是山，只在高矮远近上有差别，门前近处坎下是自家的田，再远处是并排的水田，往上是一片小山坡，一排排茶树往上爬到顶，山转角处仍是密林，时常有小孩成群结队呼喊着爬上爬下，三两只狗汪汪叫着在茶树间穿梭。
春天万物萌发，高大的树冠郁郁葱葱将山道遮的严实，远处望过去看不见一点土色，白色黄色的花树从绿毯间冒头，他跟着村里的哥哥姐姐去山里摘红艳艳的映山红，不为了好看，是为了好吃，花瓣塞进嘴里汁水是甜的，女孩会把花瓣挤出汁水来，抹在脸上和指甲上，好几天洗不掉。
野兰草很难找，它的叶子跟野草太像了，要不是开花了就难以分辨，但花开的时间很短，好在它香气浓郁，循着气味偶尔也能找到一两株，拿回去插在瓶子里，家里能香好几天。
妈妈很喜欢兰草花，不知从哪里挖了两株野兰草种在田边上，洒肥的时候也顺便洒一点，天干的时候还会浇水，它们长的很好，细长的叶子绿油油的，边上一点枯黄都没有，根也越来越粗壮。
可惜从来没开过花，春天的时候边上的樱花落在油菜田里，黄黄粉粉的很好看，但兰花就是没开过。
他给兰花浇过好多次水，有时候还会跟它说话，见花不开就很失望，气的想把它们拔了，结果自己摔了个跟斗，哭了会儿跑去找妈妈。
那会儿爸爸已经不在了，奶奶生病需要照顾，妈妈每天都很忙，听了他的话，愣了半天才开口：“有的花就是在野地里才开的，不被人照顾看管，自由自在的，想开就开了，不开也不要紧！”
他听不懂，眼泪还挂在脸上，自己伸手擦了，张口想问又不知道说什么，哼唧了两声才说：“没事，妈妈你喜欢，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它肯定会开的。”
妈妈之后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忘了，那时睡房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奶奶摔了水壶，一阵忙乱之后，大人小孩都忘了花开不开这种小事。
可能人都是退行性记忆，离当下越近的岁月，越容易下一秒就忘记，反而是多年之后，被一根线头勾出整条围巾，进而想起围巾包裹着的记忆。
如今监狱里的日子都模糊不清，反而四五岁应该没有记忆的一些碎片在脑海里浮现起来，自动排练着过往的场景，虽然也很模糊，但总有一些记忆深刻的片段。
比如手心里兰花胸针，妈妈裙子领口上的兰花图案，绣了兰花的手绢、鞋垫和帽子，那些湮灭在大火里、被岁月的河流裹挟撕碎的旧物件像是虚幻却清晰的投影，清清楚楚的在他面前露出一角来。
台灯光偏白，照的胸针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兰花嵌在深色的底上，胸针是圆的，像图章一样，只是边缘凸出来，花瓣是浅色，叶片颜色居于深浅之间，三种颜色能轻易分辨，只是浅色花瓣角落里有些杂色，不知是金属生锈浸染还是材料变质。
花瓣触手圆润，他拿在手里轻轻摩挲，翻来覆去的看，发现了胸针背面的“兰”字，很工整的字体，刻痕凌厉，好几笔都是花的，似乎是刻了很多次才写好的。
旧台灯闪了两下，扑腾着陷入黑暗，他将胸针揣在心口躺下去，紧紧闭上双眼，之后想起什么似的将盒子摸过来安放好，这才把盒子重新握在手心里：
这胸针看着就很旧，万一捏坏了，还是放在盒子里安全。
要不还是放在柜子上吧，万一夜里翻身压坏了呢？
他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睁眼的时候阳光从窗帘缝里透出来，已经亮的有些刺眼，外面吵吵嚷嚷的，显然不是大清早。
他“噌”的跳下床，抓了抓脑袋捞起毯子抖了两下，捡起首饰盒，稳稳放进抽屉深处，这才飞速穿上衣服，拎起背包往楼下跑。
客厅留声机放着老调子，桌上拿纱网罩着一盘吃剩的汤包，老太太不在房间里，他洗漱完将包子捞起来几口啃了，打开冰箱看了食物库存，确认不需要买什么，这才拿了一盒牛奶往外走。
老太太在院子里，看他风一样的卷出来，叫了他一声：“睡过头了呀！小莫！”
莫子桉应着往墙角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自行车在修：“这大太阳您在院子里干什么呢？”
院子左边是一颗挺大的桂花树，花已经开了半个月，整个房子都能闻到香气，老太太站在树下，慢悠悠扶了扶歪掉的花头巾：“采花呀！可以酿蜜、做桂花糕！好处多呢！”
莫子桉这才定睛看过去，老太太穿一身素色旗袍，手里拿着一个蓝布包，正仰着头从低处的枝上摘桂花，不是那种整把往下薅甚至折断树枝的摘法，只用指尖捏下花瓣，放在手心吹了吹才不急不缓的放进布包里，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桂花已经过了最盛的时候，这几天太阳大有点恹恹的，树下浅浅一层金色花瓣铺地，风一吹就再一层，深深浅浅的叠上去，有些地砖已经完全瞧不见了。
看他发愣，老太太笑了笑自言自语：“花好的时候看花，花不好了就采来做吃的，这才是物尽其用、不算浪费呢！”
末了又笑眯眯的看他：“小莫侬港是伐？”
暑气已散，但秋老虎余威犹存，接连几日气象台播报温度都在35度以上，中午的太阳仍将马路晒的发烫，图书馆旧了，没有地下停车位，边边角角都塞着车，只留出一条人走的路，有时候还得侧身贴着后视镜过去免得蹭到，自行车只能停在露天的墙角，顶上也没有阴凉遮挡，暴晒一天等到晚上车座都是烫的，这其实也不打紧，他可以抬着屁股骑车，还顺便锻炼了腰腹。
不过今天运气实在很差，推出图书馆大门才骑了一个路口，前车轮就瘪了，他骑的快一时失了平衡差点撞树，引得路上一片惊呼，看他稳住又是一阵惊叹。
好在这边离武安里不远，也就三四个路口，他推车回去，将车放在巷口的修车摊，车胎磨损太严重要换，约了明天中午取，又去超市提了箱纯牛奶往家走。
牛奶是纪老太太要的，她往常都喝订的新鲜牛奶，最近不知怎么改了胃口，有时候喝不完就让莫子桉帮着喝，他不挑，家里的食物，只要没坏他都负责吃完。
图书馆八点半关门，这会儿已经九点多了，入秋之后小吃街的人少，路边的小摊也少了，原先被占的马路让了出来，倒是不像之前那么挤，路边空着的停车位摆着桌子，两个小孩顶着脑袋下跳棋，呜呜哇哇的一通乱叫，被大人叫一声安静下去不一会儿又叫起来。
高考已经离他很远了，他已经想不起当时的场景，考试时遇到什么难解的题，这会儿烧烤摊边上黑色的大风扇呼啦啦的吹，将油烟散的老远，让他后知后觉想想起高三教室顶上的旧吊扇，有一次转的太猛螺丝掉了，没伤着人却吓的够呛，后来修过了也还是担心风扇哪天转着就掉下来，旋刀似的切断谁的脖子。
男生寝室的恐怖故事里，总有一个版本是数不清的楼梯和没了脑袋的人。
大脑和生活都被一件事情塞满，这种感觉很充实，这几个月是他出狱以后过的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有时候想自己高三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有目标，并为之努力，就像那会儿年纪主人四眼在动员大会上说的：你负责努力，其它的交给时间。
到家的时候，纪老太太已经睡了，客厅关了灯，但门下廊前的灯还亮着，他放轻动作收拾完，在冰箱里拿了一袋白面包加一瓶牛奶准备晚上加餐，正准备上楼的时候，听见门口有动静，走出来看发现是周静安回来了。
客厅说话得压着嗓子，寒暄就不用了，两人各自点了点头，一前一后往楼上走，莫子桉走进房间正要关门，被周静安叫住：“有东西给你！算是迟到的生日礼物吧！”
莫子桉手里还拿着吃的，灯没来得及开凭感觉放到了门边的桌子上，伸手去接东西，另一只手同时按了开关。
灯亮的瞬间，两人都下意识的眯了眼睛，房间的灯是老式的钨丝灯，瓦数还不低，骤然亮起来有些刺眼，莫子桉定睛看向手里的小纸袋，上面印着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熊，似乎是礼品店的包装，没多想先说了句谢谢。
周静安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朝楼上去了。
莫子桉关了门随手将袋子放在桌子，先去拉了窗帘，这几天温度高，白天窗帘都紧闭着隔热，这会儿空气不流通闷的很，得开窗通风。
他五点多晚饭吃了一碗青菜面，回来的路上就有点饿了，这会儿把之前整理的错题集摊开在桌面上，啃着白面包开始看，时不时还得拿起笔演算默写。
事实上，他在监狱里也保持着学习状态，毕竟看了那么多书，里头没别的事干，注意力想分散都难，所以复习对他不算件难事，麻烦的是确实有很多知识点忘记了要重新记，还容易忘，他整理的错题集基本是按照高三那会儿的办法弄的，每三天重做一次，错了就再抄直到做对为止。
前两天开始做真题模拟，掐表模拟演练考试状态，成绩还不错，照这个势头下去，考试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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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要躺下了，突然跟桌上的小熊对视，他爬起来将袋子拿上床，就着床架上的旧台灯看，本以为周静安给他的是学习资料或者学校的信息，倒出来却是薄薄的一个信封，因为动作有点大还差点掉到地上，伸手去抓的时候，首饰盒沿着被子滚落下去，停在他枕头边。
红色条纹的信纸天然给人一种年代感，他打开的时候先是被顶上的印刷字勾起了一点往日的记忆，十来岁的时候，莫兰离开车间转做业务，偶尔会将厂里的办公用品带回家，米黄色封皮的笔记本、刻着数字的钢笔还有一沓沓的信纸，笔记本封面、信纸的抬头都映着纺织厂的名字，记笔记做草稿都好用，纸张甚至比学校发的本子还细腻平滑，在教室里拿出来的时候会引来同学艳羡的目光。
那时候纺织厂是整个青堤的命脉，从国营转私营之后精简人员、提升产能，经济效益比之前好很多，周家也因此成了镇里的名人，连带着跟周家做邻居的莫子桉和苏绽两家也沾了些光，原先下雨就泥泞的无处下脚的土路垫了石子铺沥青，河边加装石栏和路灯，生活环境大大提升。
大家都以为有了这纺织厂，日子会越过越好，没料到仅仅数年之后一场大火，暴露了设备老化的现实和亏空的账面，青堤最大的工厂再次宣告破产，原先被奉若上宾的周家人消失无踪。
彼时莫子桉忙着照顾苏绽，沉浸在妈妈失踪的茫然中，并不明白镇上明里暗里涌动的流言，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是成年之后设身处地，觉得那些失去生计的人是有理由怨恨的，恨周家人也好、恨莫兰和他也好，比起总是关起门来愁云惨淡，有发泄的对象总归容易又好受些。
信是周静安的小叔写的，这么多年，他才知道资助者的名字，周远。
高中毕业之前，他曾多次联系年级主任和班主任，想得到资助人的信息，当面说一声感谢，结果被拒绝了，当时还憋闷了一阵儿，后来想开，觉得别人资助自己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的小事，并不想因此跟他产生联系，更不想被打扰，于是安安生生的将这事埋在心里想着以后回馈社会，直到大四那年，资助即将结束，他才写了封感谢信，托班主任转交。
如今已经不记得那封信写了什么，想来无非是会努力工作、传递爱心、不负期待之类的话，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收到。
不过班主任十分热心尽责，那封感谢信到了周远手里，还将他信里那句“做平凡却不平庸的人，帮更多人建起人生上行的梯，做造梦的建筑师，给这世界留下独属的印记。”原封不动写在了回信里。
那时的雄心壮志如今读起来天真到可笑，却让他想起生日那天陈酌举着百威跟他碰杯的场景，他也曾对踌躇满志、对未来满怀期待。
曾经翻涌的想法如今写在纸上，好像一记来自过去的重拳，又像是一只来自过去的手，摔打他又拉起他，将他拽出泥潭和迷雾，推着他像前走。
寥寥数百字的信，不满一页，他逐字看过去，诸多情绪在胸口激荡，看到末尾落款时台灯灯泡已经有点发烫，他正要将信纸叠起来收好，翻过来才发现背面还有一句话：
另，附上令母的一件遗物，愧疚遗恨都已过去，希望你坦荡洒脱的往前走。
他愣愣地盯着那行字看，似乎要从文字里看出花来似的，盯到眼睛都酸了才急忙放下信纸拿起枕头边的首饰盒打开。
一朵半开的兰花盛开在掌心，底下三两根带着弧度的叶，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老家山里的野兰草，不是青堤，而是他出生的小山村，房前屋后都是山，只在高矮远近上有差别，门前近处坎下是自家的田，再远处是并排的水田，往上是一片小山坡，一排排茶树往上爬到顶，山转角处仍是密林，时常有小孩成群结队呼喊着爬上爬下，三两只狗汪汪叫着在茶树间穿梭。
春天万物萌发，高大的树冠郁郁葱葱将山道遮的严实，远处望过去看不见一点土色，白色黄色的花树从绿毯间冒头，他跟着村里的哥哥姐姐去山里摘红艳艳的映山红，不为了好看，是为了好吃，花瓣塞进嘴里汁水是甜的，女孩会把花瓣挤出汁水来，抹在脸上和指甲上，好几天洗不掉。
野兰草很难找，它的叶子跟野草太像了，要不是开花了就难以分辨，但花开的时间很短，好在它香气浓郁，循着气味偶尔也能找到一两株，拿回去插在瓶子里，家里能香好几天。
妈妈很喜欢兰草花，不知从哪里挖了两株野兰草种在田边上，洒肥的时候也顺便洒一点，天干的时候还会浇水，它们长的很好，细长的叶子绿油油的，边上一点枯黄都没有，根也越来越粗壮。
可惜从来没开过花，春天的时候边上的樱花落在油菜田里，黄黄粉粉的很好看，但兰花就是没开过。
他给兰花浇过好多次水，有时候还会跟它说话，见花不开就很失望，气的想把它们拔了，结果自己摔了个跟斗，哭了会儿跑去找妈妈。
那会儿爸爸已经不在了，奶奶生病需要照顾，妈妈每天都很忙，听了他的话，愣了半天才开口：“有的花就是在野地里才开的，不被人照顾看管，自由自在的，想开就开了，不开也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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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之后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忘了，那时睡房里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奶奶摔了水壶，一阵忙乱之后，大人小孩都忘了花开不开这种小事。
可能人都是退行性记忆，离当下越近的岁月，越容易下一秒就忘记，反而是多年之后，被一根线头勾出整条围巾，进而想起围巾包裹着的记忆。
如今监狱里的日子都模糊不清，反而四五岁应该没有记忆的一些碎片在脑海里浮现起来，自动排练着过往的场景，虽然也很模糊，但总有一些记忆深刻的片段。
比如手心里兰花胸针，妈妈裙子领口上的兰花图案，绣了兰花的手绢、鞋垫和帽子，那些湮灭在大火里、被岁月的河流裹挟撕碎的旧物件像是虚幻却清晰的投影，清清楚楚的在他面前露出一角来。
台灯光偏白，照的胸针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兰花嵌在深色的底上，胸针是圆的，像图章一样，只是边缘凸出来，花瓣是浅色，叶片颜色居于深浅之间，三种颜色能轻易分辨，只是浅色花瓣角落里有些杂色，不知是金属生锈浸染还是材料变质。
花瓣触手圆润，他拿在手里轻轻摩挲，翻来覆去的看，发现了胸针背面的“兰”字，很工整的字体，刻痕凌厉，好几笔都是花的，似乎是刻了很多次才写好的。
旧台灯闪了两下，扑腾着陷入黑暗，他将胸针揣在心口躺下去，紧紧闭上双眼，之后想起什么似的将盒子摸过来安放好，这才把盒子重新握在手心里：
这胸针看着就很旧，万一捏坏了，还是放在盒子里安全。
要不还是放在柜子上吧，万一夜里翻身压坏了呢？
他翻来覆去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睁眼的时候阳光从窗帘缝里透出来，已经亮的有些刺眼，外面吵吵嚷嚷的，显然不是大清早。
他“噌”的跳下床，抓了抓脑袋捞起毯子抖了两下，捡起首饰盒，稳稳放进抽屉深处，这才飞速穿上衣服，拎起背包往楼下跑。
客厅留声机放着老调子，桌上拿纱网罩着一盘吃剩的汤包，老太太不在房间里，他洗漱完将包子捞起来几口啃了，打开冰箱看了食物库存，确认不需要买什么，这才拿了一盒牛奶往外走。
老太太在院子里，看他风一样的卷出来，叫了他一声：“睡过头了呀！小莫！”
莫子桉应着往墙角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自行车在修：“这大太阳您在院子里干什么呢？”
院子左边是一颗挺大的桂花树，花已经开了半个月，整个房子都能闻到香气，老太太站在树下，慢悠悠扶了扶歪掉的花头巾：“采花呀！可以酿蜜、做桂花糕！好处多呢！”
莫子桉这才定睛看过去，老太太穿一身素色旗袍，手里拿着一个蓝布包，正仰着头从低处的枝上摘桂花，不是那种整把往下薅甚至折断树枝的摘法，只用指尖捏下花瓣，放在手心吹了吹才不急不缓的放进布包里，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桂花已经过了最盛的时候，这几天太阳大有点恹恹的，树下浅浅一层金色花瓣铺地，风一吹就再一层，深深浅浅的叠上去，有些地砖已经完全瞧不见了。
看他发愣，老太太笑了笑自言自语：“花好的时候看花，花不好了就采来做吃的，这才是物尽其用、不算浪费呢！”
末了又笑眯眯的看他：“小莫侬港是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