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隋宁背后有眼睛似的,苏绽人还没走过去,他就先开了口。

    她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不过半枯的草坪吸收了部分声响,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唯恐被扣上故意吓人的帽子:“嗯,怎么来这了?”

    “前阵子新闻说有流星雨,想看看能不能碰到!”隋宁掐了烟,拿餐巾纸包好了塞进裤袋里,“又吓到你了?”

    “又”这个字就很灵性,苏绽固然是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年轻女孩,但所经历过的事、工作社会经验无疑都比按部就班总跟动物打交道的隋宁复杂麻烦的多。

    苏绽没说话,只往前一步跟他并排站在一块凸出的山石边上,他们这会儿在山顶上,抬头是辽阔无垠的天河,漫天的星星争先恐后的眨眼,密密麻麻的散开一大片,像是糖山楂上沾着的芝麻粒,厚薄不均的朝着天际线的方向慢慢暗下去。

    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流星雨,却想起了初识隋宁的那晚,他们在阳台看星星、吃糖,听了一堆文明、末日、人类、寓言这种宏大而空泛的词汇,她根本听不懂,却从中得到了要翻过旧页、重新开始的讯息。

    回忆让她莫名有些触动,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看向山下,纵横交错的路灯像是棋盘的分割线,将巨大的城市分割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有的全被黑暗占据、有的零星亮着几盏灯、有的沉浸在灯海里,面前几株高大的树摇摆着枝丫,遮住了近处的建筑,让人只能将视线放远。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视角看这个城市,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快十年,却从来没有在夜里、在山顶、和他人一起往下看。

    她是跟着莫子桉来到这里的,如今莫子桉已经离开,她却在这里扎了根。如果莫子桉像十几岁那时候一样带她走,她必然会跟着他,可他不会这么做。

    山顶天开地阔,风从四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吹的她了个很响的喷嚏,打破了两人的沉默:“本来以为我会先吓走你!”

    隋宁转头看她,似是不解的“嗯”了一声,想脱自己的外套被苏绽阻止了。

    她主动往隋宁身边靠近了些,像是这样能挡些风似的:“以前的事就不说了,正常女生被人亲了抱了,都不会是我那样的反应。”

    隋宁轻笑了一声,转头看她,甚至胆大包天的伸出一只手:“我现在想用这只手搂你一下,可以吗?”

    苏绽盯着他的手,眉心不自觉的皱了一点,像是真的在考虑。

    隋宁也没动,任由她盯着手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下定决心似的点了点头:“好!”

    像是突然开进了快车道,她迅速拉起隋宁的手环住自己的肩膀,两人贴近,隋宁低头能用下巴碰她的头顶。

    两人沉默着没说话,山间的鸟叫虫鸣恰在此时突然静下来,像是怕惊动这难得的平和,隋宁紧了紧手臂,察觉到怀里的身体紧绷着甚至有些微微发抖,但两人的体温逐渐靠近,那点热度让他放弃了松手的念头,甚至洋洋得意的自夸起来:“你看,还是可以的嘛!我也不是坏人!”

    苏绽手心生了一层薄汗,滑溜溜的差点握不住拳头,她在自己掌心掐了一把,睁大眼睛盯着远处天空快速闪动的一颗星星:“嗯,我知道!”

    山风吹过,短暂沉寂的鸟鸣和虫叫缠绕着飘远,天际线处几束烟花悄然升起,五彩缤纷的瞬间闪亮,之后沉默着飞散,融入漫天星河。

    武安里的早晨总是格外热闹,自行车叮铃穿过街巷、小孩子呜哇哭喊、大妈们叽咕拍打,还有狗叫声此起彼伏,隔着层层遮挡混成一种模糊的钝响,像是一种低音鼓点,配上一种频率不同的节奏就能变成悦耳的曲调。

    只可惜,昨晚脑子里酒瓶碰到一起叽里哐当了一夜,再夹杂着陈酌起哄的笑闹,早上起来觉得脑子发沉,像是被狠揍了一顿,欣赏不了这种热闹。

    闹钟早就响到精神耗尽,歪倒在桌子上养精蓄锐,莫子桉摸出手机插上充电,这才披上外套下楼洗漱。

    下周末就要考试,昨天陈酌起头说要给莫子桉壮行,买了一堆啤酒洋酒来武安里,莫子桉下厨,交上周静安一起,三个人在三楼的小露台上喝酒谈笑,直至深夜才散。

    莫子桉喝不惯洋酒,但毕竟是陈酌特意带的,他还是陪着喝了点,啤酒喝了不少,大部分洋酒都是周静安喝的,但散场时神色清明,陈酌走到院门口时,她还在露台上挥手作别。

    陈酌说喝酒尽兴就好,没必要喝的大醉,但昨晚气氛实在太好,又难得暂时脱离了复习压力,莫子桉不知不觉就喝到意识飘忽了,不至于醉,只是身上暖乎乎,蒸腾着脑子也跟着混沌起来,情绪一直高高扬着,很放松,甚至止不住的想笑。

    听谁说话他就笑着朝谁看,笑的眼睛都眯缝了,没人说话的时候就揣着抱枕发呆,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红砖墙上开了一半花苞的蝴蝶兰,恍惚看见那紫色的花瓣真变成了蝴蝶往夜色深处飞走。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纪老太太上周跟几个朋友去苏杭几日游,也是这样才会让陈酌来武安里,没去外面的地方。

    这会儿十点刚过,他喝了一大杯温水,冲淡了嘴里残余的苦味,迟来的感受到长时间睡眠带来的神清气爽。

    从冰箱里翻出两片白面包就着牛奶慢慢吃,手机上有不少消息,他之前在图书馆认识了几个复习专升本的,被拉进了一个群里,里头经常有人分享资料和各种院校信息,不过广告和乱糟糟的东西也不少。

    他快速扫了一眼关掉页面,点进陈酌的窗口,刚准备问问他的情况,那边先过来一张照片,他下意识的就点开了,看清照片的时候,一口牛奶卡在喉咙里,呛了个正着。

    差点将早餐咳出来,他擦干净桌子收拾好这才重新拿起手机,再次点开那张照片,不易察觉的红爬上他的耳根,连带着半张脸都有点发热,他下意识的一手捏耳朵一手打字。

    抓耳挠腮组织了半天语言,打好又一个个消掉,十分钟过去,陈酌又一条信息过来,他还是什么都没想好。

    “好好存着!我看好你!”还接了一个加油的表情。

    莫子桉耳根快被自己搓成酱色,热的发烫他才放下手,回了一连串的省略号过去,脑子里那些原本介于梦境和现实之间的画面陡然间清晰起来。

    他抱着脑袋坐下,手机拍在桌面上,眼不见为净似的,但心跳的厉害。

    朋友聚会拍照片做纪念当然没什么,可那张照片上,他和周静安正在接吻。

    一粒星火乘着晚风和酒意,在梦里燎原,他想起昨晚的梦里比亲吻更亲密的事,柔软滚烫的身体、低哑混沌的呻吟还有在模糊和清晰中随性摆动的脸。

    后知后觉的羞愧,伴随着隐秘的快感,让莫子桉有些抬不起头:他怎么能那么肖想周静安?

    自我谴责了半晌,他甚至有点埋怨陈酌,没事拉人喝酒干什么?喝酒就喝酒,玩什么大冒险?玩就玩,为什么非要看人接吻?

    陈酌这会儿正在跟同事开会,莫名打了一连串喷嚏,在感冒和被人骂之间摇摆了一瞬,重新投入到方案讨论里去了,手机静音放在一边。

    天地良心,他真是一番好意,一个大男人上赶着当媒婆,这么丢人的事,要不是为了朋友,他才懒得管。

    旁观者清,他觉得周静安对莫子桉肯定是有感情的,从美国千里迢迢的回来、想方设法的找人、楼上楼下住着、想法设法的帮他,他给莫子桉的钱里,有一大半是周静安的;莫子桉必然也喜欢周静安,只不过他自卑作祟,心思又沉,自然不会表露出来,跟不会主动向人表白,身为两人的共同好友,他有义务帮他们戳破窗户纸。

    等到莫子桉收拾好出门的时候,他自觉已经成功的说服了自己,只是一次酒后的游戏,他们都不会当真,昨晚的那个吻不代表什么。

    可没走几步他又犹豫了,周静安肯定记得昨天发生的事,甚至比他还记得清楚,她怎么想?

    想起那个19岁的年轻男孩,周静安在酒吧认识后带回家的伴侣,她在国外那么多年,思想开放自由,估计不会将玩笑下的吻当做什么大事。

    自行车骑上主街,他摇了摇脑袋,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去,专心看路,盘算着最近打工的活怎么排,上个月集中复习,零工都没去,自然也就没收入,他心里发慌,必须得找活顶上:

    那家便利店的老板娘对他印象还不错,再加上晚班干的人少,他还是能去,但工地的活就难找了,他时间不固定,估计考试之前只有便利店的活,今天最好再去社区跑一趟。

    太阳从云层中露出小小一块,河面上的野鸭悠闲的划破碎金,扑腾着翅膀钻进水里又露出头来,自行车轻盈的划过街角,钻进绿意葱茏的公园,秋风卷起路边法国梧桐大片的落叶,追着车轮跑了一段又轻轻的落回草丛里。

    秋意浸染的城市,在每个匆忙前行的脚边留下一个彩色的逗点:有人悠闲的穿行在城市秋色里,就有人忙忙碌碌一刻不得闲。

    十月中旬的天气不冷不热,今天还是阴天,周静安出了一身汗,一进办公室就不顾形象先脱了鞋。

    她暑假在美国那段时间牵线了一个美国的学术交流团,回国之后一直断断续续的商量规划,一直到上周才完全落定,今天正是交流首日,作为联络中间人,她一早就来了学校,这会儿已经在行政楼、实验室和教室之前跑了好几个来回。

    中午陪着考察团用完午餐将人送回酒店这才回到自己办公室,脱下高跟鞋按摩小腿。

    为了做好学校“门面”---主任的原话,她今天穿了一身深色的职业套裙,高跟鞋虽然不高但因为穿的少又走了路,这会儿脚底板发硬,反正这会儿办公室没人,她索性换上了软底的球鞋,整个人放松着后仰,闭眼准备眯一会儿。

    下午还有一场座谈会,她得养精蓄锐。

    可惜睡意并非召之即来的,她叹口气睁开眼睛拿起了手机。

    消息不少,她大致扫了一眼,挑了重要的先回了,看到金发男孩的头像跳出来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谁。

    “我要回法国了,晚上moonlight见?”

    她和Jean只约过那一次,中间聊过一两次,但没再见过,她倒没什么“一人只能一次”的约会原则,只是时间不凑巧,陌生人之间除了鱼水之欢以外的关系,并没有维持的必要,她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找对方。

    约会是生活的调剂,排在所有事情后面,先不说她今天忙了一天肯定没有精力,就算真有时间她也没有心情去赴这场约会。

    要是被钱玻知道,向来在感情上率性而为、在不少人眼里显得随便甚至轻浮的周静安,因为一个玩笑的亲吻迷惑摇摆,不知会怎么怀疑人生。

    国外的约会文化完美契合了周静安,游戏人间也好、情场高手也罢,她交过的男朋友、发生过关系的人,从来没有对她有任何恶评,分开再见也能笑着打招呼,她甚至还参加过几次他们的婚礼。

    人的需求和欲望从来都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在这一点上,她一直很坚定。

    潇洒自由固然很好,可孤独有时候也十分刻骨,也许是年纪到了,她开始觉得不能像之前那样对待感情,回国之前,她想过从莫子桉身上找一个答案。

    童年的经历影响人的一生,她对莫子桉的那份在乎和心动,是她严谨内敛的少女时代,唯一的一次越轨,只可惜还没有跨出第一步便坠入深渊。

    沈冕说她的冷漠掩藏在温情和善的面具之下,对他人的悲伤痛苦没有太深的体会,她想,莫子桉不一样。

    在鼓励莫子桉重新开始的诸多方法里,包括了和他谈恋爱,成为他和社会建立紧密关系的纽带,这想法看似荒谬,却有迹可循,爱情对人生的改变是难以估量的,如果自此走进了婚姻,无疑是建立社会联系的绝好机会。

    但她很快意识到,莫子桉并不是会被爱情打动的人,在对感情的态度上,他们两很像,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这样的人是无法全情投入的,因此也无法期待从爱人身上获取巨大能量。

    他们只能靠自己,相比周静安,莫子桉的问题更进一筹,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没有跟任何人建立过超过朋友的关系,更别说还在监狱里呆了近五年,在亲密关系上天生不足又后天失利。

    昨天的那个吻,是酒酣耳热被陈酌拱起来的,某种程度上也是周静安放任的结果,毕竟她完全可以找到拒绝的理由。

    但她没有,那是一个很清淡的触碰,不带任何情欲的因素,没有面红耳赤更没有心跳加快,她几乎毫不费力的确认了:她不爱莫子桉,那点少女的悸动早就消亡在岁月的河流中,是青堤那场火的余烬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像埋在心底深处的一粒沙,想一次就磨一下痛一下,让她险些误以为那是男女之爱。

    可这对莫子桉不公平,因为他在感情上,比19岁的Jean还青涩。

    想到这儿,她不免生出一些熟悉的愧疚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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