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莫子桉回了趟J城,去大学处理他档案和一些手续,当时决定参加考试之后,他主动联系了叶宁,请她帮忙了解了相关的文件要求和手续流程。

    叶宁自然很乐意,甚至建议他再考J大,别的不说,至少学校老师都熟,多参加几次同学聚会,等以后毕业了,校友资源也方便利用。

    比起去年在学校偶遇时油盐不进的状态,莫子桉现在好相处的多,也或许是因为隔着网络没有面对面那么大的压力,聊起来轻松——

    家里有底子的单独做项目还拿了奖、专心学术的出国做研究、转行的各有各的苦乐,大学看似相同的起点之后,彼此还是走了不同的路。

    莫子桉当故事听,有些感慨也是一闪而过,并没有什么再多的想法了,他现在只能认准当下的路往前走,不愿去多想前路有什么障碍,以后还要面对多少难题和风波。

    他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以前还需要顾着苏绽,现在他孑然一身,只需要对自己交待。

    考试一结束,人立刻又进入了连轴转的打工状态,每天早出晚归,只在早上跟纪老太太打个招呼,跟周静安则再也没有照面过。

    明面上谁都不当真,只在各人心里不清不楚,因而没有人计较过他们怎么同在一个屋檐下,反而日渐生疏了起来。

    陈酌本就活的潇洒,跟女朋友分手之后更是放浪了几分,莫子桉跟他电话的时候,总能听到那头的音乐还有女孩子的笑闹。

    之前莫子桉要复习考试,陈酌自然不会拖他出门玩闹,但如今他已经考完了,而且整个人状态也跟以前大不一样,陈酌兴头一起,就要喊人出去玩。

    在他看来,人生大好,他们两个单身汉怎么都不该蹉跎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毕竟挣钱就是为了花,不然岂不成了只进不出的貔貅?

    莫子桉不得不提醒他:“我欠你好几万,债主!”

    “那算什么?”陈酌大手一挥,十分豪放,“利息不要你的,等你发财了分我点就行!”

    这语气一听就不正常,显然是喝的高兴了,莫子桉抬头看见路边大楼上的显示屏,红彤彤的一片,上面闪动着几排硕大的字---11.11 购物狂欢节,2015。

    “0”的位置是一颗实心的爱心形状,购物狂欢节占据了整个画面的三分之一。

    大学那会儿大家还热衷在这天过光棍节,单身的哥们愁云惨淡,有伴的甜甜蜜蜜俨然是另一个情人节,如今大家都在购物节里彼此和解,也算是时过境迁。

    红灯转绿,他捏紧自行车把往前走,挂着一边耳机问陈酌:“今天双十一?”

    “你要清购物车?”陈酌大为惊奇,音量骤然高了几分,“没看出来啊,你这么······这么”

    他想了半天没想出词:“那就算是为了过节,快来!免费酒不喝白不喝!”

    陈酌发来的地址离他不远,是家挺大的KTV,装修金碧辉煌十分乍眼,他被带着小领结的服务生引去包房,一路穿过黄澄澄亮闪闪的半透玻璃幕墙,推开门就被闹哄哄的热气扑了个正着。

    男男女女在电视前面群魔乱舞,唱歌的衬衫男子领带歪斜,跟着屏幕里年轻帅气的偶像扭动腰肢,十分尽兴,只是调跑了十万八千里。

    他贴着墙角往里走了一段,在点唱机对面的角落沙发里找到了陈酌,正在跟几个年轻女孩玩骰子,喝酒猜拳的声音起此彼伏,状态看起来有点亢奋,但脸不红头发不乱,外套还好好穿着,十足的清醒,人不免先松了一口气。

    一朝被蛇咬,他确实有点怕又像上次那样,看到一个醉的人事不省的陈酌。

    这个位置离音响太近,包房里又吵,面对面说话都得靠喊,他懒得费劲,抬脚踢人,又拿手指弹了弹酒瓶。

    “来啦!”陈酌抬头看过来,往里挪了挪让出个位置来,“坐!等我玩完这把!”

    这种酒局没几个互相熟悉的,基本都是各带各的伴,图个热闹气氛,玩骰子的两男一女不多时就互相拉扯着去舞池里跳舞了。

    陈酌把筛盅往桌中间一推,给莫子桉开了瓶酒:“没不自在吧?”

    “没有!”莫子桉接过来碰了一下喝了,回味似的想了一会儿,“还真没有!”

    去年陈酌也拉他来这种局,当时是一个高中校友过生日,陈酌当初拉的那个群里好几个人都在,说起来都是认识的,就算多年未见,多聊几句也能找到话题,但他像刺猬似的,全程紧绷,酒也不喝游戏也不玩,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落荒而逃。

    像灰姑娘,衣衫褴褛的闯进了华丽堂皇的舞会场,等不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自己先心虚落跑。

    现在想来,当时的想法实在矫情,那会儿在场的那些人里,除了陈酌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坐过牢,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高中当过护旗手、一起打过篮球。

    但他就是敏感自卑,以为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在心里评判他的失败和不堪。

    他习惯了听叫号、喊报告和答到,习惯了见到管教时挺起脊背、坐姿端正,习惯了睡梦中还吊一根神经,习惯按部就班的早晨和晚上。

    出狱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习惯性的躲避他人的眼神、不与人对视,看见穿制服的人都下意识低头走开,便利店被抢那次,他明明是作为受害人接受问询,却浑身紧绷,像是做贼心虚。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不再害怕,他不用时刻紧绷,不必担心到点就熄灭的灯和黑暗里扑上来的恶意,不必吝惜铁窗里透过来的那点阳光,不必在意身边那些意味不明的注视和私语,他只需要一日三餐、工作生活,做他自己。

    失去的已经失去,但未来还很长。

    莫子桉盯着对面墙上闪耀滚动的彩色灯球发了会儿呆,回神的时候手边多了一个圆形的小食拼盘,旁边一圈小格子里满满当当的鱿鱼丝、花生、凤爪,中间是一盘插好牙签的水果,咸甜皆有。

    陈酌探着身子将一堆酒瓶收在一起,也不管喝没喝,堆积木似的弄了成一面墙,刚好挡住旁边的人,生怕旁人伸手过来拿吃似的。

    他满腹狐疑的凑过去小声开口:“护食呢?果盘就贵死你了?”

    “那可不!”陈酌朝半空扔了颗花生伸脖子接住,得意的晃脑袋,“这地方可贵,该省的要省!”

    这话说的,活像他俩都是来蹭吃蹭喝的,虽然莫子桉确实是,陈酌却是寿星的座上宾,刚才过来跟他碰了杯,顺便跟莫子桉寒暄了几句。

    角落小舞台有个哥们儿抱着话筒在吼《死了都要爱》,高潮时在破音边缘晃悠,居然就这样将破未破的唱到了结尾,得到一阵欢呼,他一手扶肩、一脚后撤,非常自如的行了个绅士礼,跳下舞台把话筒让给了一个穿亮片裙的女生。

    莫子桉当观众十分尽责,跟着鼓掌欢呼恭送人家下台,甚至着盯那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包厢灯暗,那人一身深色的商务打扮,头发向后梳,用发胶定住,单手倚着旁边男生的肩膀,正在跟对面的女生说话,姿态放松。

    “他是个律师,做刑事案子的。”陈酌突然靠过来,“平时可正经了!衬衫袖子都不肯挽的那种人。”

    莫子桉回头看陈酌,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八卦起来了,陈酌向来很少说别人的事,更别说背后议论人了,他虽然看起来随性没正形,其实是个很靠得住的人,嘴巴很严。

    “刑事律师是最惨的,钱不多还麻烦,接触的案子一个比一个戳心,全是社会黑暗面,压力太大了。”陈酌挑了颗葡萄吃了,酸的一咧嘴,“他之前还被人当街捅过刀,差点就没命了。”

    “怎么突然说这些?”那男生看起来还很年轻,眉宇间甚至有些稚气,没想到有这些经历,莫子桉挑了颗花生慢慢剥,斟酌着发问,“你们很熟?”

    “一般!”陈酌朝那人看过去,刚好跟人对上视线,于是隔空举杯碰了一下,就算是打了招呼,“都是道听途说,但我挺佩服他的,什么场合都松弛自在、不卑不亢。”

    莫子桉回想对方方才一人分饰两角唱《纤夫的爱》,女声婉柔、男声粗狂,人格分裂似的逗的众人哈哈大笑,不少人掏出手机拍照录像。

    真正心理强大的人不畏环境、不惧流言、不在乎他人的看法,扮丑逗笑都坦坦荡荡,丝毫不怕被人当做笑料、留下所谓的“黑历史”。

    有人过来找陈酌喝酒,他转头同人“飞飞飞、喝喝喝”的闹起来,莫子桉看了会儿热闹,视线不自觉的追着那位律师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转而观察起包房里的人来。

    这其实很少见,因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低着头、绝不会主动与人交流的,尤其在这种对视一眼就算打了招呼的场合,但也许是灯光遮掩,让他无端生出一些勇气和好奇来。

    常说人靠衣冠,但包房里光线昏暗,顶上大灯球的颜色一直在变,五官凑合能分辨,但灯光无疑会让人面容失真,大部分时候都鬼影幢幢的看不清,更无从判断这些人是什么身份背景,但每个人都完美融合在当下的环境里,喝酒唱歌跳舞聊天发呆,光怪陆离的灯影里,热闹又普通的现实世界。

    与其说羡慕别人在任何场合都自在坦荡,倒不如说他总算放下了心里那些紧抓不放实际虚无缥缈的念头。

    去年来上海后第一次去外滩,他坐在江边的石凳上,望着对岸陆家嘴林立的高楼和变幻的灯光发呆,隔壁小情侣亲亲热热的聊天自拍,小孩坐在爸爸的肩膀上、手里发光的灯笼左摇右摆,推着行李箱的外地游客边走边笑。

    处在热闹的人群中,恍然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做不完的工作、庸碌平凡的日常,累了烦了迎着江风喝几罐啤酒,失恋了去KTV抱着话筒唱到歌单最后一行,委屈了抱着朋友哭一场,很多情绪和心情都在日复一日的时间里逐渐自我消解。

    可是又没那么一样:有的人喝着几千块的洋酒、有的人喝两块五的雪花,有的人淋着雨骑着回家,有的人车门一关听不见外面的风雨声,灯火明亮的外滩熄灯之后,回到各自的日常里,不同就在互不相见的时刻里发生。

    那时候他总是想的很多,但细究起来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或许真应了那句“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那些琐碎的、不足为人道的深夜思绪,如今已经从他的生活里退场。

    陈酌跟人玩了会儿小蜜蜂,运气不好喝了好几杯,这会儿人靠着沙发背,胳膊遮着眼睛休息,莫子桉看了眼时间,也没着急走,探手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他。

    “你跟周静安怎么样了?”陈酌坐起来拧开瓶喝了一大口水,挑了片橙子吃了,“总该有点进展吧!”

    莫子桉一口酒卡在喉头,差点呛住,转头缓了一下才咽下去:“进展什么?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哪种?”陈酌面带捉狭,笑的不怀好意,“接吻但不谈感情的关系?”

    许是酒喝的急了,这会儿热意上涌,莫子桉感觉自己耳朵发热,于是伸手捏了捏耳垂:“那不是接吻,只是游戏!”

    陈酌将酒瓶放下,大理石桌面当的一声,不是很响,但也引得周围几个人注目,他趁势起身敲了敲瓶子:“来,真心话大冒险!”

    这游戏简直是为这种场合量身定做的,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人举着手朝这边聚拢来,莫子桉不自在的往外挪了挪想躲,被陈酌一把薅住:“我就看呆会儿换个人你还亲不亲!”

    蛇打七寸,陈酌实在捏的很准,面前桌子上酒瓶咕噜噜的转,莫子桉提心吊胆,唯恐那小小的瓶口一不小心就冲他来,到时候陈酌肯定会借机整他。

    好在人多,他只在刚开局的时候被摇中一次,那会儿大家都还礼貌斯文,他选了真心话,被问了恋爱经历,他虚荣心作祟,说是两次。

    陈酌在一边笑觑他,笑的他心里发虚,几局下来,他手心全是汗,于是趁着人多又乱,借口上厕所出了包厢,将笑闹声关在身后。

    外头凉风一吹,浑身顿时清爽不少,他只喝了几瓶啤酒,远不到醉的程度,上完厕所出来洗手的时候抬头看镜子,发现自己整张脸都是红的,耳朵更是红的像能滴血。

    面前的镜子沾了水,人脸被分割成几片,映着墙上蓝色的灯带,更显得面色诡异,他摸了两把脸,在心里叹了口气:陈酌是对的,周静安是那个他不敢靠近对视的人,清醒时自卑胆怯,趁着酒意才有片刻的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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