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底,时间像被八匹马拉着似的,头也不回的往前奔,陈酌拽不住缰绳,被八匹马闹腾的头昏脑涨、四仰八叉,每每想弃车逃跑的时候又被许多不值一提的心思拉回去。

    圣诞节之前他跟着老板去美国出了趟差,拖拖拉拉一周才回国,之后事情接连涌上来,客户维系、绩效管理、各种总结会,从早到晚,各种信息连环跳动,连吃饭时间都得开着脑子打转,感觉随时都可能过载干烧。

    等他忙完有时间整理出差的行李箱,看到几样塞在衣服中间的礼物,其中有一本建筑大师赖特签名的二手书,他在一家二手书店偶尔翻到的,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之前忘了什么事——

    莫子桉的高考成绩已经早就出了,这会儿估计通知书都到了!

    他立刻丢下手边的东西给莫子桉打电话,一边等人接一边念叨莫子桉怎么这么藏得住事,居然没主动跟他说,枉费他之前还投资呢!

    他肯定是希望莫子桉能考上的,那几万块钱算什么,更何况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周静安的钱。

    电话一通,没等对方说话,他就丢了一串问题过去:“成绩出了吧?过了吧?去哪里?怎么不跟我说?怎么回事?关系没到啊这是!”

    那头沉默了一瞬,像是失语了似的,等他说完也没立刻回答,而是简单的丢了一句:“见面说!请你吃饭!”

    他放下手机才想起今天已经是一年的末尾,再过几个小时就是元旦了,假期连着周末,明天就放假了,索性也不着急收行李,先打开地图看了眼路况,这才换了衣服出门。

    跨年夜哪里人都多,手机上已经有好几拨推送,新天地、外滩、淮海路到处人满为患,跨年倒数活动盛况空前,陈酌无意往人多的地方凑,挑了个人少的私家小馆给莫子桉发了消息。

    他最近确实太忙了,手机上信息一直跳,就连这会儿也还有同事问他节后上来的工作计划,说要提交给老板做总结。

    等他回完一波信息抬头,刚好看见莫子桉出现在门口,冬天室内开空调怕热气跑出去挂了棉布帘,女服务员帮他挑起门帘指了位置,他微微点头笑着道了声谢,冲陈酌招手。

    陈酌不是特别细心的人,更何况最近太累,精力有限,觉得莫子桉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但当下但却没有什么具体的证据来显示,也就没多想。

    这家餐厅老板是同乡,开餐厅只是副业,不怎么上心,还讨厌人多,餐厅很小,十张餐台,没有包厢,服务员两三个,忙起来时常顾不上,熟客都会自己去厨房窗口拿菜,动作熟练的像在自己家,个别还会抢厨师的勺自己上手做,不过都是挑在人少的时候,做出来的东西也就自己桌吃。

    今天跨年夜,整个城市的人都倾巢而出,这餐厅平时不做夜宵,平常九点就打烊了,这会儿已经快十点,陈酌进来的时候还有两张空台,这会儿已经全满了。

    方才从收银台里出来帮莫子桉挑帘子的姑娘完全是顺手,现在已经不在收银柜台里,忙着上菜收拾桌子,这会儿要是有新客人进来,估计都找不到服务员。

    这地方莫子桉和陈酌都来过,之前高中同学聚会挑在这里,不过陈酌更熟些,他偶尔会带客户过来,

    借家乡菜联络感情、打开话题,屡试不爽。

    跨年夜也算是个节日,他们要了壶店里自酿的高粱酒,度数不低,不过也就小小一壶,酒量好的人只够垫个底,毕竟他最近酒局不少,实在有点喝伤了。

    菜上了几个但酒杯迟迟没到,服务员过来好几趟也没拿来酒杯,陈酌索性站起来自己去靠墙的柜子那里翻了两只白酒杯过来。

    先拿开水烫了一遍倒了水沥干杯子,这才各自倒了一杯底,碰了一下各自随意,也不纠结感情深不深。

    陈酌应酬惯了,斟酒添茶夹菜忙活了一轮突然停了手:“我这劳碌命吗?不该是你招待我吗?”

    莫子桉反应很快的站起身,给他添了酒夹了片鱼肉放盘里,然后接了一个请的手势:“您请!不周到您说话!”

    倒是有模有样,陈酌心里暗自评价了一番,一脸受用的表情指了指手边的茶壶:“有眼力,去添了热水!”

    莫子桉依言去了,室内脱了大外套,他里面穿着件合身的灰色毛衣,腰背挺直,好像也比去年那会儿胖了些,整个人像突然长开了似的,感觉个子都比之前高。

    半路被女服务员撞了一下,他帮人扶稳了餐盘笑了一下,似乎还说了什么,对方也笑了。

    陈酌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明白莫子桉不对劲在哪了:他很放松,不是一时心情好坏的那种轻松,而是更深一层的,好像放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整个人从内到外的松快,就连拿着茶壶走过来的步伐都像在弹动。

    许是他盯着看的眼神太诡异,莫子桉坐下来先将他还剩了半杯的酒挪到边上去,倒了杯热茶:“喝多了?热茶醒醒吧?”

    就连笑都不一样了!陈酌默默地在心里喊。

    莫子桉高中时候就老成的很,很少像自己笑的傻子似的,如今偶尔笑,但总是笑的有些用力,像是拼命凑出来的,就算没那么用力了,笑意里也带着些公式化的味道,让人觉得没那么真。

    今天他笑了时候也不多,甚至笑容都没像之前那么明显,好像只是嘴角稍微动了一下,但或许是眼睛发亮的缘故,觉得那笑意真是从心里透出来的。

    他有些感慨的喝了口热茶,想起初见那次他小心翼翼的忙前忙后,唯恐不小心伤害到莫子桉,那时候他冷漠又畏缩,像一棵干枯的乔木,那像今天,神采奕奕的像是一颗春天拔节的笋。

    这些话当然不会说出口,不然倒像是邀功似的,陈酌收回思绪埋头吃菜,没再喝酒,盛了碗老鸭汤放在手边。

    他倒不是多饿,最近应酬多根本饿不着,都是有名的馆子,海鲜烧肉小炒,昂贵精致的也没少吃,但总觉得机械枯燥的很,食物过嘴就忘了,根本不知道好不好吃之类,回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啥。

    这会儿才像味觉复苏似的,觉得老鸭汤里的笋干吸饱了汤汁,鲜甜的像是鲜笋,一时胃口大开,又吃了两块糖醋里脊。

    莫子桉三餐定时,这会已经放了筷子,自顾自的抿高粱酒,偶尔捞两颗海苔花生吃。

    “其实今天请你吃饭算是答谢,也算是告别!”等陈酌放下筷子也开始喝茶,莫子桉才再度开口,“我想提前去南京,年后开春上课,我得做些准备!”

    “怎么报到南京去了?上海这么多学校,我们也都在,互相照应也方便!”刚见面莫子桉就汇报了考试结果,上了第一志愿的学校,建筑初心得偿所愿,只是听到南京有些不解,也没多问,这会儿才忍不住,“虽说也不远,但终归是不同城市,见面不方便。”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莫子桉笑了笑,给两人添了茶水,晚上喝茶容易失眠,店里给的是花茶,几泡过后茶味有些淡了,但香味还很浓,“上海这样的地方,能人遍地,有钱有背景的、有学历有资源的、有野心有手段的,竞争激烈,我一个本科肄业,就算以后有了文凭,也比不过那些正经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上海物价高,学费、生活费加在一起不是小钱,我得为长远考虑,你们不会找我要钱,我也不能就心安理得。”

    “你······”陈酌听着后几句下意识的想反驳,但又觉得莫子桉前面的话实在很有道理,他记得自己刚从学校出来那会儿,一个三本学院的学历,在一堆国内外名校中间抬不起头,那会儿年轻气盛,咬咬牙也能说服自己坚持,要是易地而处,三十多岁的应届毕业生,建筑行当里要出头只怕比他当初还难千万倍,他自己的经历、包括他听过的故事,都应了那句酒桌上的笑谈—早上雄心万丈,晚上惨淡收场。

    20岁时,广阔天地任我行,万般雄心总会被现实一寸寸的磨蚀掉,变成茶余饭后的感慨或是深夜难眠的愁绪,他当然可以大手一拍,鼓励莫子桉大胆追梦,说只要努力、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

    快十年过去,他很清楚,真实的世界里,世界不会为谁让路,要获得成功,只能靠自己推倒挡在面前的墙;热血能给人一时的力量,却不足以让人坚持下去,认清现实,选择适合自己的路才更重要。

    他以茶代酒跟莫子桉碰了下杯:“也好,总要向前走的,南京六朝古都,比上海可有意思多了!不过是一开始就定了南京吗?我记得当时周静安找了不少同济的资料给你,上海的学校里,同济的建筑是最牛逼的!”

    当然不是,刚开始准备考试时,莫子桉不仅想过留在上海,甚至还想过一边上学一边工作、跟周静安相处,时机成熟之后向她表明心意。

    人在开始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信心满满的,甚至被过分强烈的欲望顶着,膨胀到上天,感觉自己无所不能,好在之后每一步都是在往下坠,逼人冷静理智的贴近现实。

    这个过程再正常不过,但细想起来还是让人沮丧,不必对人说起。

    “你们太看得起我了,就算我穿越回高三那会儿,都够不上同济!”莫子桉拿喝空了的玻璃杯敲了敲盘子边,“我脑子现在空荡荡的,敲起来比这碟子还脆!”

    猝不及防的冷幽默让陈酌呛了口热茶,猛吸一口气才压住:“我这是望子成龙了属于!”

    这种热衷给人当爸爸的迷惑行径已经许久没见过,莫子桉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陈酌被传染了也跟着笑,两个人就跟喝高了似的傻乐了好一会儿,被边上的客人瞪了好几眼,大概是觉得破坏了他们恋爱的气氛。

    买单的时候送了一小袋糖,金色丝线封口的红丝绒布袋,上头印着福字,陈酌下意识的就要回一句“百年好合”,话出口生生转成了一句谢谢。

    路边等车的时候,陈酌将糖袋拆开,两人各自掏了两颗塞进嘴里算是冲冲酒气,不过那糖实在是太甜,不多时就吐了换成了烟。

    跨年夜天气不错,城市灯火将夜色下的天幕衬的干净澄澈,微微有风但不算太冷,这会儿已经过了十一点,路边不少店铺都还开着门,关门的也开着灯,圣诞节才过去不久,门口的装饰还没撤,挺着肚子的圣诞老人举着星星灯,笑容可掬的看着路人或急或缓的走过。

    半夜路上车少,又是跨年夜,叫的车许久没到,两人索性退回餐厅屋檐下站着,倒是都不怎么着急。

    “我到时候去送你吧!去南京的时候!”陈酌抽了口烟,仰头慢慢吐出来,青烟直直往上升,过了很久才散开来,“周静安知道吗?”

    莫子桉没有抽烟的习惯,想事儿的时候偶尔来一两根提神,别人递过来他都会收着,这会儿抽了两口就掐在指间,闻言抬手猛吸一大口,烟吐完了才慢慢开口:“还没有,没找到说的机会!”

    “你真是······”陈酌掐了烟,清了两下嗓子,“行吧,我也不是感情大师,说不出什么道理了,你既然决定去南京,你俩应该是没啥机会了!”

    二十岁的时候异地恋,还能彼此挂念、掏心掏肺,想着来日方长熬过去就好;三十岁的时候再异地,摆明了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更何况他们还没开始。

    “嗯!”莫子桉抽了最后一口,也掐了,“车来了,先送你赶场,还来得及倒数!”

    要不是莫子桉突然叫他出来吃饭,他这会儿应该在酒吧跟一群朋友喝酒打牌,刚才电话上催了好几轮,要罚的酒已经成了堆。

    不过这群朋友能聚还是让人开心的,几个聊的来的大学校友,一起运动的伴儿,都是工作圈之外的人,互相没有利益牵扯,隔三岔五的聚一波,不带伴儿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活动,要么打牌要么打游戏,喝酒吹牛,不用讲素质、不用顾忌得罪谁,让人放松。

    陈酌高中那会儿就揪了一群人一起混,小团伙似的整天吵吵闹闹,好在不做什么讨人厌的事,反而因此成了年级著名的社交达人,声名在外,莫子桉印象里几乎没看过陈酌一个人的时候,身边总是围着人,要么大声谈笑要么勾肩搭背的打闹。

    高中那会儿,他忙着打工、忙着为苏绽操心、挤着时间学习,跟班上同学的关系只能说过的去,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低头匆匆的来去,直到英语竞赛的时候跟陈酌熟起来,借他的光才算是有了几个可以一起玩的伴,拍毕业照的时候找由头站在一起,做傻兮兮的手势。

    刚上大学的时候还有联系,他实在不擅长与人热络的聊天,隔得远也没有见面,原先闹腾的群组变成□□分组里躺着不动的好友。

    大学有社团还有各种活动,他有了一些关系不错的朋友,不过他出事入狱之后很多人就主动断联了,剩下的那些也因为毕业、生活环境改变,而音讯稀少。

    到现在,微信上有几十个好友,但会时常联系、知晓近况的也只有陈酌而已。

    陈酌在一个酒吧门口下了车,他看着陈酌朝一个矮个子男人走过去,互相拍了拍肩膀,笑着走进了明亮的灯火里。

    车继续往前,前方路灯连成一条线,昏黄的光线飞快闪动、彼此融合又分开,像是科幻片的里的特效,闭眼一脚踏进去,便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可能是爱丽丝的仙境、也可能是楚门摸不到的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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