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啪······呜······咻”
窗外时不时传来来鞭炮声，烟花炸开的光将房间照的透亮，一瞬之后又很快暗下去，床上的人翻腾了几圈，在窗外再次传来鞭炮动静的时候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下了床。
站起来的时候下意识用左脚支撑，晃悠了一下才想起已经拆了石膏，于是补偿似的蹬了两下右脚，拉开门下楼去了。
客厅黑着，只有卫生间的壁灯漏出一条缝，挂钟走动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外面闹腾的动静倒是显得混沌了起来。
今天是元旦，新的一天开头，从早到晚都有鞭炮动静，不像过年那么密集，却总在人始料未及的时候突然炸开来，吓人一跳。
年底一边养伤一边赶工作，虽然不像陈酌那样总在外应酬，事情堆上来也够忙，好不容易有元旦这个假期喘息，她谢绝了同事朋友的邀约，安排自己床上躺三天，彻底休息。
不过现实并不如人所愿，就算她晚上早早上床，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闹醒，体会不到酣畅一觉醒来的神清气爽，倒是翻来覆去的把自己滚饿了。
怕吵到老太太，她轻手轻脚打开冰箱门，在苹果和肉松面包间纠结了一会儿，给自己洗了个苹果关了灯回房间，路过二楼的时候外面刚好又有烟花炸开来，亮光穿进来落在房间门上，才发现门没有关严，开了条不小缝。
出租房间是有钥匙的，可以上锁，平时大部分时候也是关着的，莫子桉回老家去了，门怎么会开着，难道悄悄回来了？
这样想着，她走上前去推开门，窗帘没拉，被子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上头还盖着枕头，显然没人睡过。
大概是忘锁了？她退出去正准备将门关好，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把拍下门边的开关。
灯泡是新换的节能灯，骤亮起来有点刺眼，她闭眼适应了一下才往四周看：床单拉的平整、衣柜门关着、书桌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凳子好好的推进桌子下面，视线之内没有任何一样私人物品，干净的像是没住人的酒店房间。
除了莫子桉搬进来的那天之外，她没有进过这个房间，毕竟卧室是私密空间，未得邀请自然是不好进去的，但这会儿她顾不得许多，几步走进去一把拉开了衣柜。
整体的木衣柜，上下两层空间，上面全是空的，能闻到樟脑丸的味道，金属杆上一把空衣架，底下角落里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行李包，旁边是一个小行李箱，大概二十寸左右。
她转头往床上看，蓝花的四件套是纪老太太给的，床架上扣着的黑色台灯也是纪老太太用过的，这房间里除了衣柜里收拾好的两件行李，没有任何一样莫子桉的私人物品。
也许他就是喜欢整洁爱收拾，不像自己似的随地乱摆，她这样说服自己，却抵挡不住心里越来越清晰的直觉：莫子桉从来没将这里当做家，没想在这里长待，甚至做好了拎起行李随时离开的准备。
这一瞬间，她有种被人捏了一把心脏的感觉，说不清是酸是麻，脑子里一瞬间跑过了很多话，但没有哪句留下痕迹，反而是一片寂静。
她原地发了会儿愣，关好衣柜门，又将房间门细细关好，往三楼走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想着发个消息问问，却发现下楼的时候没带手机，等她回到自己房间拿起手机点开通话框，却发现不知道问什么：
这里本来就不是家，他们也不是彼此的家人，互相照顾是出于善意而并非义务，他要离开也是自由，何况他当初来到这里本不在计划之中，她怎么会认为莫子桉会一直留在武安里呢？武安里也不是她的家啊？
房间大灯没开，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将一本翻到底的日历照的格外清晰，那上面旧年已经见了底，翻过去也不是新的一年。
她在影影幢幢里坐了一会儿，恍然忆起过往无数个伏案学习的夜晚，青堤宽敞华丽的公主房、小叔家紧凑拥挤的次卧、到点关门需要占位的大学图书馆、国外研究所的实验室、学校外的咖啡馆，苦涩的黑咖啡、挑动神经的尼古丁，那些有梦想、有目标，纯粹充实的日子。
妈妈去世的时候，小叔跟她说，不要停留在过去，要一直向前走，她听劝出了国，如今才发现，她总是回头看，看岁月留下的阴影、看旧事留下的疤、看消失在过往中的人，从来没有真的放下过，却将那些人和事都当成她的责任，一意孤行、不声不响的背上身。
如今莫子桉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苏绽早已表明了不欲牵连的态度，她也是时候将这些都放下了，莫子桉和她，都不该也不会停在这里。
夜色渐深，窗外鞭炮声尚未停歇，周静安手机还拿在手里，人却已经陷入沉眠，夜风缠绵，裹着落叶翻飞散落，月亮终于从棉絮般的毛边里露出一张清晰明亮的脸。
明天会是晴天。
“等一个晴天
我们会再相见
你说了风吹我就听见
笑着说再见
就一定会再见
心晴朗就看得到永远······”
列车哐当着穿过黑夜，不知谁的手机一直在响，女声一遍遍的吟唱，过了许久才不甘心的自动断掉，明明隔的挺远，歌声穿透此起彼伏的呼噜和磨牙声，钻进了睡着的人梦里。
梦里躺在一艘晃晃悠悠的小船上，太阳从遮天蔽日的荷叶缝间露出一角，花瓣被阳光照的透明，水波轻荡间，一尾鱼跃出水面落在船里，突然口吐人言：“下车了！”
船身猛的一晃，像是打破了某种结界，荷塘、花瓣、小船尽数碎裂，视线骤然全暗下来，鱼的声音还在耳边：“21号中铺，你到站了！”
睁眼的时候，外面天还是黑的，入目是白黄斑驳床板，熟睡间骤醒神思恍惚，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监狱里，愣了好一会儿猛的坐起身。
“砰”的一声巨响，半边包厢的床都跟着震，床边人被吓的后退了几步，将手电筒拧亮晃他的脸，一闪而过：“醒醒，你到站了！”
莫子桉摸了摸撞疼的脑袋，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卧铺车上，那个会说话的鱼应该是面前这个列车员，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又笑自己杯弓蛇影。
这会儿凌晨，车厢里没开灯，中年列车员拿着他的身份证，拿着手电筒比照了一下照片递给他：“醒醒，你到站了！”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铺位卡递过去，说了声谢谢，放轻动作收拾好床铺，拿起架子上的大背包往车厢边上的门走过去准备下车。
绿皮火车开始减速，窗外灯火逐渐密集，楼也越来越高，无人观赏的灯牌还在孜孜不倦播着广告，长龙般的高架蜿蜒远去，沉睡的车厢已经醒来，咳嗽走动的声音打碎了凌晨的安静，不多时他身边就挤满了要下车的人。
抱着孩子的妇女还背着大包，小婴儿脚上的鞋没穿牢，女人个子不高，一直将他往边上推，像是要往他怀里扎似的，他帮忙捡了鞋也没换来一句谢谢，看她挤的辛苦索性自己往后退了退，让她们站到了前面。
绿皮火车开了一夜，晨光熹微时踏着复古的鸣笛声到站，大波人从车厢里涌出来的时候，好像连空气里的寒意都被挤退了几分。
这会儿刚到六点，天还黑着，站台顶灯发白，顶棚外的夜空是深沉的蓝色，长途火车上过了夜，呼吸里的浑浊感染了脑子又走遍全身，被冷风一吹反而舒服了。
车站洗手间洗了把脸，首班地铁刚好到点，他拎着行李包上了车，地铁开了空调很暖和，人少又清净，感觉被打断的困意逐渐上涌，不知不觉靠着座位旁边的柱子睡了过去。
这次没睡到被人叫醒，睁眼时地铁还有两三站，车厢里人多了些，但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他嘴角的口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睡眠质量好的不行，晚上沾床就睡，昨晚火车上又吵又闷，中铺空间逼仄还憋屈，火车在轨道上磕磕绊绊，他睡的像昏过去一样。
这一趟出门十多天，先去了中部老家，家里的老房子久经冲刷成了危房，村里有危房修缮基金，但因为他家长时间无人居住，而且他们户口已经不在当地，原先的承包地和山林都荒废了，但按道理那也是奶奶和爸爸留下的遗产，村里专门开了会，商量下来由村委会作保，把地和山都承包给别人，每年给他一笔钱，老房子还留着，宅基地也不动，以后看他自己要不要修。
去年夏天大雨山里爆发泥石流，后山塌了几处，几处老坟包都被掩住了，好在爸爸和奶奶都还好，只是矮了些许，他处理完地的事情花钱找人给奶奶和爸爸修了坟。
本想在边上再给妈妈修一处，算是叶落归根，当晚就做了梦，梦见唯一那次莫兰带他回老家，她站在公路边的山包上，看着低矮处的房子沉默不语，他站在边上一瞬间福至心灵：妈妈不想回到这里了，甚至都不想要姓莫。
醒来的时候手里捏着那只兰花胸针，背面的刻字很深，笔画很稚拙，一点都不像手艺熟练的师傅，可能是妈妈自己做的。
一家三口全都姓莫，他小时候还很高兴，觉得自家非常特别，前年才知道妈妈是无名无姓的弃婴，被奶奶捡回家，跟着姓了莫，跟了别人的姓，命也就成了别人的。
她只留一个兰字，大概是不想背着别人姓氏里的重量了吧！
老家出来又去了趟青堤，那里如今已经没用丝毫过去的印记，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已经干了，河岸的屋棚遮住了半边河面，原先的石桥早就拆了，小学还在，但初中已经并到隔壁镇，他在主街上转了一圈，已经找不到原先的家。
苏绽家乡下的老房子还在，舅舅一家已经搬走，房子空着，门窗破败，门上的锁聊胜于无，好在周边的田和山没怎么变，他很顺利的找到了苏绽姥姥的坟，上了香、烧了纸、放了鞭炮，算是谢一声旧年的恩。
离开青堤他去了Y城，给莫兰扫墓，公墓管理良好，墓前的香炉里还有新鲜的香烛，边上有两束叫不出名字的花，想来是有人来祭扫过，他们之间隔着十几年的空白，他不知道还有谁惦记着她。
不过有人惦记是好的，她一辈子想活出自由、活的幸福，离开落后封闭的山村、摆脱童养媳的阴影，她在光鲜亮丽的城市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快乐。
回程时他先去了南京，去看学校，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几天，熟悉周边情况、找房子、找工作，最终定下了一家便利店和一个家具城的水电工，等年后回来就能上岗。
一圈跑下来，回到上海已经是月底，春节近在眼前。
地铁口便利店的玻璃墙上早早挂上了中国结和窗花，路边杂货店这会儿还没开门，门边上的红纸写着“春联福字已到货”，早餐铺子前排着队，葱油香气勾的人食指大动，他找到那家常去的烤饼店，发现门口贴着春节歇业的红纸，老板已经回家过年。
也许是因为要离开了，往日里看腻了的破败街景都显得可爱了起来，他在街口的饼店买了刚出锅的红豆饼，拆了盒一边吃一边往家走，路上遇见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还分了它半块。
流浪猫狗大多熬不过冬天，巷子里那几处投喂点早就空了，那几只猫不知道去了哪。
到家的时候纪老太太已经起床，穿着身亮色的棉衣在院子里连八段锦，动作幅度不大但十分舒展，配着舒缓的背景音乐，披散着头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小莫回来啦！”音乐刚好到了结尾，她收拳冲人眯眼笑，“哎哟还买了红豆饼哦！有口福了！”
“嗯，您休息一会儿来吃早饭吧！还想吃什么我去买！”莫子桉跟着笑，拎了拎手上的袋子，“有点事想跟您说！”
他年后要去南京，房子自然是不租了，当时做护工进来的，后来转做房客交租金，收的也不多，他无处可去的时候被纪老太太收留，如今要走，自然得好好交代才对。
老太太收了小音箱进门，先去房间整理了一番，出来时又是精致讲究的打扮了。
莫子桉拿盘子把红豆饼装好，冲了热豆浆，煎了两颗蛋，怕不够还热了两片吐司，连着蓝莓果酱一起放在旁边。
“小莫做事情真是利落的！”餐桌上红红白白的看着很有食欲，老太太笑着说，“这些年一个人惯了，有你跟周小姐热闹好多！”
莫子桉把筷子递给她：“我才要谢谢您收留照顾，添了麻烦！”
他坐过牢的事情周静安没跟老太太说，还是他自己后来提了，老太太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好好的，还跟人说是她侄子，她的宽厚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莫子桉的自卑。
两人一边吃早餐一边聊天，大部分时候是老太太絮叨些别人的家里长短，莫子桉把年后退租的事情说了，老太太放下筷子叹了口气：“你们怎么都这么突然的？周小姐也要搬嘞！”
窗外时不时传来来鞭炮声，烟花炸开的光将房间照的透亮，一瞬之后又很快暗下去，床上的人翻腾了几圈，在窗外再次传来鞭炮动静的时候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下了床。
站起来的时候下意识用左脚支撑，晃悠了一下才想起已经拆了石膏，于是补偿似的蹬了两下右脚，拉开门下楼去了。
客厅黑着，只有卫生间的壁灯漏出一条缝，挂钟走动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外面闹腾的动静倒是显得混沌了起来。
今天是元旦，新的一天开头，从早到晚都有鞭炮动静，不像过年那么密集，却总在人始料未及的时候突然炸开来，吓人一跳。
年底一边养伤一边赶工作，虽然不像陈酌那样总在外应酬，事情堆上来也够忙，好不容易有元旦这个假期喘息，她谢绝了同事朋友的邀约，安排自己床上躺三天，彻底休息。
不过现实并不如人所愿，就算她晚上早早上床，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闹醒，体会不到酣畅一觉醒来的神清气爽，倒是翻来覆去的把自己滚饿了。
怕吵到老太太，她轻手轻脚打开冰箱门，在苹果和肉松面包间纠结了一会儿，给自己洗了个苹果关了灯回房间，路过二楼的时候外面刚好又有烟花炸开来，亮光穿进来落在房间门上，才发现门没有关严，开了条不小缝。
出租房间是有钥匙的，可以上锁，平时大部分时候也是关着的，莫子桉回老家去了，门怎么会开着，难道悄悄回来了？
这样想着，她走上前去推开门，窗帘没拉，被子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上头还盖着枕头，显然没人睡过。
大概是忘锁了？她退出去正准备将门关好，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把拍下门边的开关。
灯泡是新换的节能灯，骤亮起来有点刺眼，她闭眼适应了一下才往四周看：床单拉的平整、衣柜门关着、书桌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凳子好好的推进桌子下面，视线之内没有任何一样私人物品，干净的像是没住人的酒店房间。
除了莫子桉搬进来的那天之外，她没有进过这个房间，毕竟卧室是私密空间，未得邀请自然是不好进去的，但这会儿她顾不得许多，几步走进去一把拉开了衣柜。
整体的木衣柜，上下两层空间，上面全是空的，能闻到樟脑丸的味道，金属杆上一把空衣架，底下角落里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行李包，旁边是一个小行李箱，大概二十寸左右。
她转头往床上看，蓝花的四件套是纪老太太给的，床架上扣着的黑色台灯也是纪老太太用过的，这房间里除了衣柜里收拾好的两件行李，没有任何一样莫子桉的私人物品。
也许他就是喜欢整洁爱收拾，不像自己似的随地乱摆，她这样说服自己，却抵挡不住心里越来越清晰的直觉：莫子桉从来没将这里当做家，没想在这里长待，甚至做好了拎起行李随时离开的准备。
这一瞬间，她有种被人捏了一把心脏的感觉，说不清是酸是麻，脑子里一瞬间跑过了很多话，但没有哪句留下痕迹，反而是一片寂静。
她原地发了会儿愣，关好衣柜门，又将房间门细细关好，往三楼走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想着发个消息问问，却发现下楼的时候没带手机，等她回到自己房间拿起手机点开通话框，却发现不知道问什么：
这里本来就不是家，他们也不是彼此的家人，互相照顾是出于善意而并非义务，他要离开也是自由，何况他当初来到这里本不在计划之中，她怎么会认为莫子桉会一直留在武安里呢？武安里也不是她的家啊？
房间大灯没开，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台灯亮着，将一本翻到底的日历照的格外清晰，那上面旧年已经见了底，翻过去也不是新的一年。
她在影影幢幢里坐了一会儿，恍然忆起过往无数个伏案学习的夜晚，青堤宽敞华丽的公主房、小叔家紧凑拥挤的次卧、到点关门需要占位的大学图书馆、国外研究所的实验室、学校外的咖啡馆，苦涩的黑咖啡、挑动神经的尼古丁，那些有梦想、有目标，纯粹充实的日子。
妈妈去世的时候，小叔跟她说，不要停留在过去，要一直向前走，她听劝出了国，如今才发现，她总是回头看，看岁月留下的阴影、看旧事留下的疤、看消失在过往中的人，从来没有真的放下过，却将那些人和事都当成她的责任，一意孤行、不声不响的背上身。
如今莫子桉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苏绽早已表明了不欲牵连的态度，她也是时候将这些都放下了，莫子桉和她，都不该也不会停在这里。
夜色渐深，窗外鞭炮声尚未停歇，周静安手机还拿在手里，人却已经陷入沉眠，夜风缠绵，裹着落叶翻飞散落，月亮终于从棉絮般的毛边里露出一张清晰明亮的脸。
明天会是晴天。
“等一个晴天
我们会再相见
你说了风吹我就听见
笑着说再见
就一定会再见
心晴朗就看得到永远······”
列车哐当着穿过黑夜，不知谁的手机一直在响，女声一遍遍的吟唱，过了许久才不甘心的自动断掉，明明隔的挺远，歌声穿透此起彼伏的呼噜和磨牙声，钻进了睡着的人梦里。
梦里躺在一艘晃晃悠悠的小船上，太阳从遮天蔽日的荷叶缝间露出一角，花瓣被阳光照的透明，水波轻荡间，一尾鱼跃出水面落在船里，突然口吐人言：“下车了！”
船身猛的一晃，像是打破了某种结界，荷塘、花瓣、小船尽数碎裂，视线骤然全暗下来，鱼的声音还在耳边：“21号中铺，你到站了！”
睁眼的时候，外面天还是黑的，入目是白黄斑驳床板，熟睡间骤醒神思恍惚，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监狱里，愣了好一会儿猛的坐起身。
“砰”的一声巨响，半边包厢的床都跟着震，床边人被吓的后退了几步，将手电筒拧亮晃他的脸，一闪而过：“醒醒，你到站了！”
莫子桉摸了摸撞疼的脑袋，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卧铺车上，那个会说话的鱼应该是面前这个列车员，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又笑自己杯弓蛇影。
这会儿凌晨，车厢里没开灯，中年列车员拿着他的身份证，拿着手电筒比照了一下照片递给他：“醒醒，你到站了！”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铺位卡递过去，说了声谢谢，放轻动作收拾好床铺，拿起架子上的大背包往车厢边上的门走过去准备下车。
绿皮火车开始减速，窗外灯火逐渐密集，楼也越来越高，无人观赏的灯牌还在孜孜不倦播着广告，长龙般的高架蜿蜒远去，沉睡的车厢已经醒来，咳嗽走动的声音打碎了凌晨的安静，不多时他身边就挤满了要下车的人。
抱着孩子的妇女还背着大包，小婴儿脚上的鞋没穿牢，女人个子不高，一直将他往边上推，像是要往他怀里扎似的，他帮忙捡了鞋也没换来一句谢谢，看她挤的辛苦索性自己往后退了退，让她们站到了前面。
绿皮火车开了一夜，晨光熹微时踏着复古的鸣笛声到站，大波人从车厢里涌出来的时候，好像连空气里的寒意都被挤退了几分。
这会儿刚到六点，天还黑着，站台顶灯发白，顶棚外的夜空是深沉的蓝色，长途火车上过了夜，呼吸里的浑浊感染了脑子又走遍全身，被冷风一吹反而舒服了。
车站洗手间洗了把脸，首班地铁刚好到点，他拎着行李包上了车，地铁开了空调很暖和，人少又清净，感觉被打断的困意逐渐上涌，不知不觉靠着座位旁边的柱子睡了过去。
这次没睡到被人叫醒，睁眼时地铁还有两三站，车厢里人多了些，但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他嘴角的口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睡眠质量好的不行，晚上沾床就睡，昨晚火车上又吵又闷，中铺空间逼仄还憋屈，火车在轨道上磕磕绊绊，他睡的像昏过去一样。
这一趟出门十多天，先去了中部老家，家里的老房子久经冲刷成了危房，村里有危房修缮基金，但因为他家长时间无人居住，而且他们户口已经不在当地，原先的承包地和山林都荒废了，但按道理那也是奶奶和爸爸留下的遗产，村里专门开了会，商量下来由村委会作保，把地和山都承包给别人，每年给他一笔钱，老房子还留着，宅基地也不动，以后看他自己要不要修。
去年夏天大雨山里爆发泥石流，后山塌了几处，几处老坟包都被掩住了，好在爸爸和奶奶都还好，只是矮了些许，他处理完地的事情花钱找人给奶奶和爸爸修了坟。
本想在边上再给妈妈修一处，算是叶落归根，当晚就做了梦，梦见唯一那次莫兰带他回老家，她站在公路边的山包上，看着低矮处的房子沉默不语，他站在边上一瞬间福至心灵：妈妈不想回到这里了，甚至都不想要姓莫。
醒来的时候手里捏着那只兰花胸针，背面的刻字很深，笔画很稚拙，一点都不像手艺熟练的师傅，可能是妈妈自己做的。
一家三口全都姓莫，他小时候还很高兴，觉得自家非常特别，前年才知道妈妈是无名无姓的弃婴，被奶奶捡回家，跟着姓了莫，跟了别人的姓，命也就成了别人的。
她只留一个兰字，大概是不想背着别人姓氏里的重量了吧！
老家出来又去了趟青堤，那里如今已经没用丝毫过去的印记，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已经干了，河岸的屋棚遮住了半边河面，原先的石桥早就拆了，小学还在，但初中已经并到隔壁镇，他在主街上转了一圈，已经找不到原先的家。
苏绽家乡下的老房子还在，舅舅一家已经搬走，房子空着，门窗破败，门上的锁聊胜于无，好在周边的田和山没怎么变，他很顺利的找到了苏绽姥姥的坟，上了香、烧了纸、放了鞭炮，算是谢一声旧年的恩。
离开青堤他去了Y城，给莫兰扫墓，公墓管理良好，墓前的香炉里还有新鲜的香烛，边上有两束叫不出名字的花，想来是有人来祭扫过，他们之间隔着十几年的空白，他不知道还有谁惦记着她。
不过有人惦记是好的，她一辈子想活出自由、活的幸福，离开落后封闭的山村、摆脱童养媳的阴影，她在光鲜亮丽的城市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快乐。
回程时他先去了南京，去看学校，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了几天，熟悉周边情况、找房子、找工作，最终定下了一家便利店和一个家具城的水电工，等年后回来就能上岗。
一圈跑下来，回到上海已经是月底，春节近在眼前。
地铁口便利店的玻璃墙上早早挂上了中国结和窗花，路边杂货店这会儿还没开门，门边上的红纸写着“春联福字已到货”，早餐铺子前排着队，葱油香气勾的人食指大动，他找到那家常去的烤饼店，发现门口贴着春节歇业的红纸，老板已经回家过年。
也许是因为要离开了，往日里看腻了的破败街景都显得可爱了起来，他在街口的饼店买了刚出锅的红豆饼，拆了盒一边吃一边往家走，路上遇见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还分了它半块。
流浪猫狗大多熬不过冬天，巷子里那几处投喂点早就空了，那几只猫不知道去了哪。
到家的时候纪老太太已经起床，穿着身亮色的棉衣在院子里连八段锦，动作幅度不大但十分舒展，配着舒缓的背景音乐，披散着头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小莫回来啦！”音乐刚好到了结尾，她收拳冲人眯眼笑，“哎哟还买了红豆饼哦！有口福了！”
“嗯，您休息一会儿来吃早饭吧！还想吃什么我去买！”莫子桉跟着笑，拎了拎手上的袋子，“有点事想跟您说！”
他年后要去南京，房子自然是不租了，当时做护工进来的，后来转做房客交租金，收的也不多，他无处可去的时候被纪老太太收留，如今要走，自然得好好交代才对。
老太太收了小音箱进门，先去房间整理了一番，出来时又是精致讲究的打扮了。
莫子桉拿盘子把红豆饼装好，冲了热豆浆，煎了两颗蛋，怕不够还热了两片吐司，连着蓝莓果酱一起放在旁边。
“小莫做事情真是利落的！”餐桌上红红白白的看着很有食欲，老太太笑着说，“这些年一个人惯了，有你跟周小姐热闹好多！”
莫子桉把筷子递给她：“我才要谢谢您收留照顾，添了麻烦！”
他坐过牢的事情周静安没跟老太太说，还是他自己后来提了，老太太什么都没说，只让他好好的，还跟人说是她侄子，她的宽厚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莫子桉的自卑。
两人一边吃早餐一边聊天，大部分时候是老太太絮叨些别人的家里长短，莫子桉把年后退租的事情说了，老太太放下筷子叹了口气：“你们怎么都这么突然的？周小姐也要搬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