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深夜里亮灯的便利店是晚归人的灯塔,千万人的上海,总有许多人需要这一点亮,所以就算是除夕,也总有几家便利店还开着门。

    便利店是灯塔,那收银员就是守塔人了,莫子桉站在收银台里,目光追着冰柜前唯一一名客人,看他在橙汁和红茶之间犹豫了许久,最终拿了瓶营养快线过来结账,橙色的打折款。

    电视里的春节晚会已经到了后段,小品演了什么不知道,因为电视挂在对角的墙上,隔得远又屏幕小,只能看看清花花绿绿的色块移动,倒是观众的笑声格外响亮,因为除夕夜客人少,店里只有他一个人,声音开的高当是凑热闹。

    莫子桉动作利索的结了账,一句“欢迎下次光临”刚吐了个头就被男人笑嘻嘻的打断:“中奖了嘿!再来一瓶!”

    瓶盖递到眼前,他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眼,还是第一次见到中奖的瓶盖,毕竟他自己从来没有这种运气:“恭喜您!您可以再去拿一瓶!”

    年轻男人穿着件黑色的旧棉衣,肘部起了球,半长的头发染成黄色,他在工地上见过不少同款发型,乐呵呵的又去拿了一瓶同款过来。

    莫子桉按程序扫了码,正要补之前的那句话,被递到面前的饮料打断:“这瓶给你喝,咱俩明年都有好运气!”

    便利店的活他已经干了好几个月,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人,他一开始还会怀抱一些好奇,像做社会观察似的看客人,如今早已经程式化了,低头抬头问好,一套下来基本连对方脸都记不清,只要对方守规矩,他都不会主动看人,甚至早就练成了眼睛在看、注意力飘远的本领。

    或许是时间场合都太特别,他伸手接过了那瓶没开的饮料:“谢谢,新年快乐!”

    年轻人自己碰了杯,喝了一口,嘴里啃着焦香的烤肠,乐呵呵的出门走了。

    烤肠的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六点吃的晚饭这会儿也该饿了,但烤肠是最后一根,因为客人少,关东煮之类的热食都不提供,他在柜台里头翻了包猪肉脯丢进嘴里。

    营养快线太甜,只有小姑娘才爱喝,他盯着那瓶饮料,犹豫着是不是放回去。

    这个想法也就闪了一瞬,很快被推翻,这算是他的新年礼物,是一片心意,他旋开瓶盖喝了一口放进柜台里。

    那男人应该真的很年轻,大概刚成年,五官都还没长开,身子瘦伶伶的一条,棉衣都显得空荡,下巴上一层青茬,偶有几根没剃干净的露头,说话动作都大喇喇,直来直去,带着青春的稚气和莽撞。

    他或许无家可归、或许囊中羞涩,或许初来乍到、或许游荡街头,他在万家欢腾的除夕夜里走进这家空荡但亮灯的便利店,买一瓶打折的饮料还中了奖,于是大方的将好运分享给同样孤单的收银员。

    这样的洒脱和坦荡,比陈酌之前让他看的所有范例都更加鲜活。

    手机一直有消息传来,聊天的、拜年的,很是热闹,他之前考试的时候加了一些群,之后也没删,里头经常有人聊天,他偶尔点进去看,丝毫不觉得那是打扰。

    拜年短信一一回复,又在群里随大流发了新年快乐,他点进苏绽的对话框,看到去年除夕夜的那张照片,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发。

    他们之间的消息,才算是打扰吧!对彼此都是。

    墙上的春晚开始倒计时,他将店门关了一半,从后面库房拿了拖把开始打扫,白天下了点雨,水干后在地板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记,有的能看出脚印的形状、有的只是不规则的泥块。

    收拾好春晚也进了尾声,《难忘今宵》的调子婉转悠扬,他跟着哼了几句,关门落锁,听着外头偶尔响起的鞭炮声骑车回武安里。

    春节之前新闻广播报纸都在宣传“最严禁燃令”,社区工作人员登门挨家挨户的通知,去年巷子里还有烟花爆竹的小摊,今年完全不见踪影。

    纪老太太念叨着“没鞭炮怎么过年,一点气氛都没有”,之后被难得回国的女儿带去三亚度假,说要住到开春暖和了再回上海。

    偌大的小洋楼只有他一个人,这会儿已经夜深,不能放鞭炮没啥好玩,往日里到处疯跑的孩子也早已沉入梦乡,他洗完澡躺上床,只划了一圈手机就睡过去了。

    黑暗里,手机屏幕接连亮了好几下,一朵新年快乐的烟花在屏幕上炸开,无声无息。

    “我要放,我要放!”豆包已经不是好糊弄的五岁小孩,个子窜高了一截,俨然是一堆小孩里的大哥,这会儿正叉着腰仰头跟隋宁对峙,眼睛盯着隋宁手里的烟花棒,跺着脚急的要命,“小叔快给我,我要放!”

    “出门的时候说好的,每人两只,你的已经放完了!”隋宁自由女神似的举着几根烟花,伸手往边上指,“去看别人放!去帮忙收拾也行!”

    豆包气鼓鼓的咕噜了两下眼睛,趁隋宁转头的时候跳起来抢,落空抓住了隋宁的胳膊,于是耍赖挂着不下来,嘴里不服气的哼哼,直勾勾盯着就近在咫尺却拿不到的烟花棒。

    苏绽分完手里的小烟花,转头看见这一大一小都龇牙咧嘴,隋宁举着胳膊想把人抖下来,豆包跟黏住了似的巴的死紧,就抱着他一条胳膊用劲儿,彼此都拿对方没办法,只能僵持着看谁认输。

    “好啦!不累吗你们俩!”

    她走过来搭着豆包的腋下想把人弄下来,豆包一边挣扎一边喊:“我不下我不下,我就要烟花!”

    这片海滩放烟花的人不少,他这一喊,旁边带小孩一家人立刻看了过来,小女孩裹成个球,露出眼睛看不清深色,倒是旁边的老人一脸谴责,像是说他们小气、又像是说他们不会带小孩。

    冤枉啊!这一群四五个小孩,全是丽姐家的啊!就连烟花都是隋宁买的,跟她扯不上关系啊!

    苏绽在心里无声呐喊,朝隋宁伸手,示意他把烟花棒给她,隋宁早就撑不住了,如临大赦腾空了手,顺便去解救自己的另一只手,免得被豆包坠的脱臼,毕竟他并不是什么勤于健身的大力士。

    烟花买了很多,因为是带小孩出来玩,没买大型烟花,全是烟花棒、滋梨花、闪闪灯之类,烟花棒是最刺激的,可以拿在手上放,响了再丢出去,胆子大的男孩最喜欢。

    这边是一处空旷的郊野公园,湖边绕着大大小小的草坡,远处是在建的楼房,视线内没有树林遮挡,也没有裸露的电线,更没有任何易燃物,也不属于禁燃区,最适合放烟花爆竹。

    J城没有明确禁燃,但被扬尘和雾霾困扰多年的J城人十分自觉,春节是一年最大的节日,除了除夕晚上,其它时间都主动拒绝烟花爆竹,而且绝不在建筑密集的城区市中心和商业区燃放,减少社会负担,为环境改善做贡献。

    这些事苏绽都是不知道的,也从来没有关注过,今年隋宁带家里的小孩们出来放花,路上上课似的耳提面命,还给他们立下了限量的规矩,苏绽也借此涨了见识。

    豆包得了烟花棒,蹦蹦跳跳的往湖边去了,这湖很浅,岸边缓坡覆着厚厚的枯草,路灯几步一盏,基本没有盲区,就算出事也能很快发现,小孩们都在那边,反倒是大人聚在避风的景廊下,堂而皇之的借着人多偷懒。

    七岁的小孩少说也有个几十斤,在他胳膊上坠了半天,这会儿手臂发麻,隋宁一边抖动手臂一边吸气,不顾大人形象的放狠话:“豆包完蛋了,我要报复!”

    苏绽一边帮他捏手臂放松一边笑:“要怎么报复?压岁钱可是已经给了!”

    “我让他妈多给他报个课外班,就学数学!”隋宁语气里还挺得意,“看他还有没有闲心玩这些有的没的,再不济也能让他瘦几斤!这小胖子可重死我了。”

    短暂间歇过后,湖心再次被烟花照亮,整片天空亮如白昼,几户人家的大型烟花这会儿接连升起来,争先恐后的炸开,轰隆作响,天空中的烟花密集的像一片发光的云,原先在岸边玩小烟花的孩子们都围过去,又跳又叫,小脸被照的透亮。

    湖边风大,前几天还下了雪,城里已经化的差不多,但这里还偶尔能看见稀稀拉拉的灰白色,风里有湿冷的雪气。

    隋宁甩了甩胳膊终于恢复了正常,看苏绽只低头关注看着他的手便将人拉近,借着自己的身体挡风:“怎么不看烟花?”

    苏绽将脸埋进他的羽绒服里,冷风吹了这么久,光滑的衣料也不保温,冰冰凉凉的,呼吸间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不多时面前一片就被自己烘热了,原本加速的心跳渐渐缓下来。

    没有人知道,她害怕烟花,尤其害怕很近的烟花,因为那太像火,像那场让她失去父母的大火,摧枯拉朽、见风涨势,梦里灼热难当、醒来手背被输液药水弄的发凉。

    她不打算告诉隋宁,纵然她知道,隋宁一定会体谅她安慰她,会加倍体贴温柔,像是要把所有过去亏欠的温情都补偿给她。

    但她想,没有必要的,她可以靠自己,她曾经是莫子桉翅膀下的小鸟,离开了他的庇佑,她要学着为自己遮风挡雨,而不是另找一处可遮蔽的屋檐。

    她抬起头朝天上看,右手在身侧渐渐握成拳:“在看呀!烟花又不会跑!”

    隋宁抬手捏了捏她帽子上的毛球,之后捂住了她一边耳朵:“太响了,你听一边就好!”

    苏绽任他捂着没动,右手松开来,礼尚往来的捂住他的右耳:“你也是!”

    衣角突然被人扯了扯,接着小腿被撞了一下,她低头看,裹成蛋黄酥的晨晨一手被小表姐牵着,一手揉自己的眼睛,抬头哼唧:“姨姨,我困了!”

    牵着她的小姑娘是隋宁堂姐家的孩子,叫琪琪,自己也才六岁,行事却十分沉稳,一路都是她带着几个小豆丁,这会儿轻声细语的拿下晨晨揉眼睛的手递给苏绽:“阿姨,晨晨交给你,我想去玩一会儿!”

    小姑娘眼里映着零星的烟火,夜色里亮的惊人,苏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恍然想起那年的青堤,莫子桉牵着她的手走过石桥、走过荒田,抱着她迈过门槛、迈过浅沟,那时候的莫子桉也还是个小孩,可是在苏绽眼里,他就像是院子里那棵栗子树,树干还细细的没长成,但枝叶已经泼洒开来,她理所当然的赖着他、拖着他、困着他,好像他是完全属于她的。

    怎么可能呢?再乖再听话的小孩也是爱玩爱闹的,若是他安静懂事了,必然是因为他承受了不属于小孩的责任和风险,遇事才需要懂事。

    “去吧!好好玩!”苏绽接过晨晨,从旁边的袋子里抓出一大把烟花,“给,都是你的,不用管弟弟啦!”

    晨晨是这群孩子里最小的,才满三岁,按道理不该出来跟他们吹风熬夜,但晨晨吵着要玩,丽姐也心大,就任由他们带出来,大人们在家里打牌,千叮咛万嘱咐大孩子看着弟弟妹妹,最大的豆包出门前答应的好好的,出门后调皮的抓不住,只有靠琪琪。

    隋宁察觉苏绽情绪突然低落,眼圈也有点发红,却没开口问,只弯腰抱起了晨晨,轻轻拍着背哄睡,周围的鞭炮烟花一直在响,好在地方空旷,又隔了一段距离,笑声哭闹声闲聊声混在一起,形成混沌的白噪音,像是一处透明的堡垒,将它们围在中间,喧嚣又安静。

    晨晨很快趴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撅着嘴吧唧了几下,一只手还拽着苏绽羽绒服帽子的毛,隋宁试着拿开,但他抓得很紧,怕吵醒了哭闹,只得作罢。

    湖边很热闹,一群小孩将琪琪和一个男孩围在中间,两人手里拿着点燃的烟花棒,比谁的烟花冲的远、谁最后把烟花棒丢出去就算赢,男孩胖胖的比安安高出一截,胆子却小,输给了琪琪。

    小孩心思单纯,看琪琪赢了就围着她蹦跳着欢呼起来,琪琪手里塞满了大小烟花,神情得意的一招手,领着一群小孩往更开阔的地方去了。

    隋宁本来想春节里带苏绽回家见父母,认识一下,也算是表示他进一步发展的意愿,但这会儿他却感觉自己应该是有点操之过急:

    孩子总爱着急长大,大人们却总想着回到童年,只可惜时间不能倒流也不会加速,人也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他愿意尽己所能,让她们得偿所愿。

    “我们拍照吧!”苏绽整理好情绪转过身来,笑着发出邀请,“新手机拍照特别好!”

    隋宁收回视线,颇为惊讶的看了一眼苏绽才应了声好,他抱着孩子动作不便,自然是由苏绽掌镜。

    自拍是当代年轻女生检验自身颜值的必备技能,再加上美颜和各种滤镜,俨然是她们在社交网络上的另一张脸。

    这一点,他在妹妹身上体会最深,第一份工资买了美图手机,兴致勃勃的找全家人自拍,誓要把每个人都拍的肤白貌美、重返18岁。

    苏绽没有这种小女生的爱好,他从来没见过苏绽自拍,在一些躲不开的大合照场合,苏绽大部分时候都在边角,要么被人遮挡了半张脸、要么半个身子都在人后头,总归不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所以苏绽主动提出要拍照,隋宁惊讶之外又有些沾沾自喜。

    只可惜苏绽空有一番心意,技巧却实在生疏,弄了半天连自拍模式都没有搞清,镜头时远时近试了好几次也没把两张脸拍全,最后还是隋宁拿了手机,她一手托着晨晨的背,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原本睡着的晨晨突然醒了,动作敏捷探身在苏绽脸上亲了一下,“咔嚓”一声轻响,猝不及防惊讶和笑意同时凝固在眼角。

    照片里只有苏绽一个人看着镜头,背景是漫天泼洒的烟花和欢呼笑闹的人群,旁边高个子的男人和怀里的小孩都侧脸朝向她,看不清表情但能感觉到笑意。

    微明的天色里,外面偶尔三两声鞭炮响,衬得这新一年的早上格外安静,莫子桉拥着盯照片看了许久,点了保存。

    和去年那张猫的背影照、还有那张小时候的合影照,存在一个相册里。

    相册的名字叫“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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