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主宰(四)

    1

    大门徐徐敞开。

    ——那一刹,她以为会听到七嘴八舌的议论,会听到一声喜出望外的欢迎,配合着叫人眼花缭乱的灯光。然而,什么都没有。高大的仓库,井井有条地搁着一些架子和箱子,平平常常,岑寂无声。

    昏暗不影响视力和感知。她没有看到任何超自然的迹象。多奇怪啊,明明是它们在呼唤自己,现在却沉默不语……

    她在一座置物架上摸了一下,手上沾满了灰。

    她在一条长桌下发现一面废弃的蛛网,用灵视确认是自然的产物,更加吃惊——自然的造物如何在这里生存?

    她随手翻弄一个盒子,装着试管烧杯等实验器材,还有一张使用清洁的记录表,最后日期在神怒之日的前两天。她不明白,为什么它们在这里,又和“危险”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她又陆续打开一些箱子,用想象勾勒它们曾经的主人,那些学者或医生、侍卫或公务人员,每一天,他们各司其职,傍晚,他们走在广场上,散步和聊天。情景忽而一变,连通行政宫的游廊挤满了人,拿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和包裹,随后是祂,脚步生风地走来……

    猝不及防,书拉密的眼中蓄满泪水——别走,求您别走——她拔脚追了上去。

    幻象消失。

    她跪在一口漆黑的箱子前。

    精良的做工,散发芳香的珍贵木材。颤抖的手抚过漆黑的表面,温润细腻,不染纤尘。

    她颤抖着推开箱盖,眼一闭,泪水止不住地流下。——该不该说意外?箱中,整齐地叠着一件衣裳,一件华美的黑色的袍服。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件衣裳,厚实而精美的黑色织物,绣满银色的花纹;只有祂能穿这样的衣裳,只有祂能穿得这么潇洒而好看。而祂,脱下自己华贵的外袍,举过她的头顶,为她遮挡致命的净化的光。

    然后,祂将衣裳披在她身上,转身离去。

    这个场景,和很久以后的另一幕叠在一起。她的主说:“我会回来的,”于是,她乖乖地留在原地,目送祂远去。

    ——可是,祂没有回来。

    书拉密将脸埋进这件衣裳。冰冷的泪水将它打湿。

    ——求您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臂上如戳记;假如我能追随您,在那一天,将生命和一切完完全全地奉献于您,那我将是一个最幸福的人。

    ——可是,我终究要在一个没有您的世上活下去了。

    更多的泪涌了出来。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尽是支离破碎的痛苦的片段;当她醒来,人们告诉她,时间已过了百年。

    神怒之日,终末之时。所有她珍爱的事物都在瞬间摧毁。可是,对于所有活着的人,那都是早就过去的事了。他们绝不会回头多看一眼。

    她终于号啕痛哭。

    ——她的主,她的萨斯利尔。她根本没时间为祂哀悼。

    不知何时,箱子和架子们靠了过来,有如沉默的观众,团团将她包围。

    在这被世界与时光遗忘的角落。

    2

    仍在熬夜看书的萨穆埃尔听到一声哀号。

    弄不清是老是幼、是男是女。他定定神,想分辨声音来自尘世、又或秘祈人常无意触及的神秘领域,却发现,它处在“二者之间”。

    他推门出去,遵循灵性的指引。竟与书拉密夫人迎面相遇。

    她旁若无人地匆匆走过。

    ——有异象。

    ——且,异象大概率与她相关。

    萨穆埃尔略作思索。跟在她的后面。

    这不是正确的处置手段。察觉发生“异象”的时候,应该选择向高序列上报,但是对于他,经历神降以来,“异象”就是家常便饭的事了,别让旁人知道才是好的;再说,事关书拉密夫人,怎能与他人“分享”?……

    萨穆埃尔有些推测。

    之前,书拉密在看到那几箱笔记的时候,显得过于冷淡、甚至畏缩了,那或许是种“近乡情怯”的情感。他还提了嘴地下的仓库,作为从前暗天使的嫡系,打包行政宫也好、搜索神国废墟也好,都是雅各族人领头做的,所以,他记挂着那些东西,而且,也真引起了书拉密的注意。

    当时,萨穆埃尔曾请求她,务必在自己的陪伴下打开仓库。现在,岂能放她独自前往?

    假如他猜得不错,这事儿跟他也不脱关系。所以,他跟上那艳丽红裙的身影,习以为常地又掏出一支烟。

    耳畔,脑中……悲哀的哭嚎越发响亮。

    神降于他并非没有一点用处。

    他从序列7直接提到序列5,还是比较强的序列5——但他不能继续晋升了,主要是,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很难承受得住。

    他的知觉变得更敏锐,对诅咒和污染的抗性变得更强,他的“位格”也有所抬高,那些或暴躁、或邪异的封印物到他手里,总会老实许多。因此,他才有底气,请书拉密和他一起打开仓库、整理物品……

    即便如此,打开那扇“伊施塔尔之门”还是费了他不少工夫。

    紧接着,他就被黑暗吞没了。

    起初,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除了眼膜中的红丝,心脏泵跳的砰砰响。稍后,他的知觉有所恢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转为深浅不一的灰,能看到两侧有高大的立柱,其间涌动着波涛翻滚的影。这或许是间大厅,一间极其广大而漫长的觐见厅;反正,绝不会是原来的仓库。

    风中之烛般的一点红色的微光,闪烁在他视界的尽头。他别无选择,向那点微光走去。

    暗影沉重地起起伏伏,发出触手蠕动般的粘滞声响,间杂着人或非人的怪笑和惨叫。踩在脚下的,先是坚实的地面,渐渐变得像潮湿的泥,带点松软有弹性的质感。——别乱想,他告诫自己,集中精力、盯住那红色的光源;它越来越大,像火炬,像灯笼,像……一朵火烧的红云。

    一位巨人,通体青蓝近黑的巨人蜷缩在红云里。大手掩着面孔,发出悲痛的嚎啕。

    威压袭来,惊涛拍岸,萨穆埃尔颤抖着跪倒在地。许久,巨人从嚎啕到啜泣,到恢复平静;无形的力量托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他看到一张狂热而可怕的面孔。

    巨人说了一些话,那些话像祂的面容一样无法描摹、难以索解。他感到极大的恐惧,他的生命和灵魂悬于一线,但他同时注意到,巨人的怀中,揽着一位娇小美丽的女士,闭着眼,血红的轻纱裹着凝脂般的娇躯……

    是书拉密夫人。

    他顿时忘了自己的安危,挣扎着想要起来;下一刻,他被高高吊起,巨人绽开食人妖般的笑容,向他伸出一只手掌——

    食指一勾。

    他的心脏,鲜红、搏动的心脏破胸而出。当然是痛的,却也没他想的那么痛。血珠不断滴落,在地表灼出缕缕白烟。心脏卧在巨人的手里,依然有力地跳着,它忽的燃烧起来,宛如一块通红的火炭。

    巨人将燃烧的心送到少女嘴边。她徐徐苏醒,迷茫地望向祂的面孔——祂疯狂、喜悦的面孔。

    少女娇弱地抽泣着、不知所措地扭动着,却还无力拒绝,不得不接过这颗心,含泪吃了下去。萨穆埃尔睁大眼盯着这一幕:是的,他还活着,依然痛楚,当书拉密吃下他的心——他燃烧的心时,他也忍不住地呻吟、叹息。

    她努力咽下最后一口,晶莹的泪像珠子似的落个不停。她依偎着巨人,抚摸祂的面颊,而后,晕了过去。

    巨人不再喜悦。祂痛苦不堪地哭泣着。

    于此同时,萨穆埃尔感到,自己的生命正飞快地流失。拼着最后一口气,他问:您是,您是!……

    ——你的主宰。

    闪电的言语,亦是言语的闪电。天地如雪,霎时洞明。

    爱的主宰。

    死的主宰。

    真实的主宰。

    堕落的主宰。

    我的主宰。

    ……

    3

    萨穆埃尔趴在地板上,深深地喘息着。全身都被冷汗浸湿。

    心咚咚地狂跳着。还好,还在那里。

    无暇思考发生了什么,他要找到书拉密夫人。不知何时,围成一圈的架子和箱子挪开一线,让出一条道。

    他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闯进去。但见隆起的一团,掩在黑色的衣裳下面,边缘伸出许多黄白相间的触须。

    他小心地抚摸一条触须,软软的,没什么生气。他掀开衣裳的一角,看到一颗脑袋——书拉密夫人的脑袋,触须都是从她头上长出去的。

    她闭着眼,满脸都是泪水。地上一片都是湿的。

    萨穆埃尔反而不惊讶了。他搜集过许多资料和传闻,知道这是伊甸魔女的一种原始形态,在这种形态下,她会感觉舒适。而且,他觉得……还挺可爱的。

    他用黑色的衣裳将夫人包起来,刚好,旁边的箱子里有条腰带,就拿来捆扎一下。然后他抱起夫人,想着把她尽快送回房间。须知,教堂里是随时有人值守的,但他之前没见到人,回去的时候,在几个路口碰到执勤的侍从,都睡着了……今晚的“异象”不小。

    要进她的香闺,得先经过两名女仆的卧室,以警觉闻名的“猎人”也都睡得很熟。萨穆埃尔把她放在床上,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他回到走廊上。此时,早已疲惫不堪。

    他抵着墙、松了口气。不期然间,泪水潸然而下。

    好像被浩浩荡荡的大水淹没,他不惊慌、更不逃避,反而,心甘情愿地拥抱这场灭顶。

    又像回到那个时候,他被阿蒙钉在门上、而书拉密突然闯进他的眼帘,他感到,全身的每一滴血都在剧烈地震动:天啊,太好了,他没有死,没有死在十五年前,没有死在之后每一次自暴自弃的时候;他还活着,活着看到天国之花重现人间……这灰败的尘世,这束缚了他残生的不幸的身躯,总算又生出一点希望了。

    几天后,高层进行了一番语焉不详的调查,没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不过,都无所谓了。大家传扬着另一条消息,关于门先生,伯特利·亚伯拉罕,将成为书拉密的社交引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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