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 丽人行(二)

    1

    月牙般的纤纤玉指扣在肩头。察觉他动,藤蔓般的双臂缠上来,柔软的唇瓣凑上来,蜻蜓点水地啄着,或者,在寻找一块完好的皮肉……伯特利用一根手指抵着她。书拉密的眼缓缓睁开,湿漉漉的睫毛显得沉重。娇慵的红眸,盈盈欲泣的神情……可是,别被这样子给骗了:这朵花是会咬人的。

    伯特利忍不住又抱着她温存了一会儿。然后他想起即将举行的舞会,还有那件奇迹般的、在死线前赶工完成的礼服……书拉密必须马上穿起来了。

    此外,对阅历极深的伯特利来说,最难得的是惊喜和新鲜的体验。他提醒自己,不要过度放纵、过分餍足而致生厌。

    于是他坐起来,开始穿衣。书拉密裹上宝蓝色的夜袍,把他脱下来的衣裳一件件地递给他。伯特利有些疲倦,而她显得精力充沛、容光焕发。

    最后,伯特利对着镜子,准备戴上领巾。这时他注意到,书拉密偏着脑袋、好奇的眼神,就把领巾交给她。女孩眼眸一亮,非常认真地给他打个时髦的结,然后,不知多满足地叹了口气。

    伯特利莞尔一笑,在她的眉心轻轻一吻。

    一辆辆豪华的马车驶进亚伯拉罕的大门。一位位绅士淑女惊喜交加地走向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大宅。

    庭院的面积大了许多——鉴于主人是位拥有空间权能的天使之王,这点变化在情理之中。野餐桌和五花八门的游艺设施,歌舞杂耍的艺人,以及,数十个大小不等的乳黄色光球,最大的得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从空中俯瞰,俨然是在大地上投影了群星。孩子们开心地尖叫、推着光球在草坪上疯跑,教师、保姆、男仆女仆们无济于事地跟着瞎跑。还有好些尚未举行引荐式的年轻人,或成群结队、或成双结对地到处玩耍,一个个也都非常快活。

    一些贵人不急于进入大宅,此时也在庭院里闲逛。萨穆埃尔碰到一位同僚,停下来、聊了一会儿。末了,他左右一瞧,红发的双胞胎已经不知去向。

    找是不可能找的,两个小梅迪奇都穿着亚伯拉罕的女仆制服。再说了,就算她们不安分,又关他什么X事?

    天塌下来有门先生扛……不是吗?

    以撒抓紧最后的时间,巡视即将举行舞会的大厅,每一道工序和负责每道工序的仆人。三尊以奶油糖霜制作的、书拉密夫人的等身像,踩着巨大的蛋糕底座,极为醒目地树立在大厅中央;她们分别穿着白色的神官服和红色、蓝色的华贵长裙,做出翩翩起舞的姿态,非常美妙,而且,一碗水端得很平。

    他在这三尊像前,停留片刻。像一位音乐家、被一个弹错的音符刺痛了耳膜,他感到一丝不和谐,继而发现,红裙奶油像的裙角少了一个奶油的蝴蝶结,近旁的一名仆人瑟缩着、浑身打颤……

    难以置信。

    “你居然偷吃?”

    那人突然倒地,眼一翻、腿一蹬,抽搐起来。以撒厌烦地摆摆手:

    “……拖走。叫厨房的人来,补救一下。”

    最后,他又瞄了奶油像一眼。红裙的美人,巧笑盈盈,依然光彩夺目。

    2

    不好形容萨穆埃尔看到以撒的感觉。他们在前厅打个照面,例行公事地开始寒暄,他忍不住观察以撒的面色,的确,后者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这完全可能出于正常的原因,即便是半神,也挡不住这段时间的劳心劳力……呵,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痛恨自己的胡思乱想。

    都怪双胞胎把废料灌进自己的脑袋里……

    罢了罢了,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他从最深的谷底爬出来,不提别的,起码心态和脸皮都是够够的……萨穆埃尔自嘲地想。

    甫一跨进人头济济的舞会大厅,三尊奶油像就以先声夺人的气势,立刻吸引了他的眼球;乳脂材料自带香暖柔腴的质感,让美人的形象愈发诱人而宛转如生。周围,衣香鬓影的女士们聊得火热,关注点在于,这几条奶油裙子做得细节十足,逼真且时髦,红裙(对称)和蓝裙(不对称)定然都有现实的样本。顺带一提,“书拉密夫人在初入式上穿什么”是这两月的热门话题,真真假假泄了不少设计图出来;最终都做不得数,只能今晚见分晓。

    再提一句——今次的礼物是提前送到的。往常,被引荐的新人会在前厅迎接客人、收取礼物,但书拉密到现在都没有露面,可知门先生想藏着她,能藏多久是多久。

    祂是真的藏得很严。

    奶油像上弥漫着淡淡的灵性色彩。萨穆埃尔盯着她们,周围的喧闹渐次平息,他的思绪悄然飘远。

    曳着白裙、跑向他的书拉密夫人,一袭红袍、从书架后快步走出的书拉密夫人,裹着深蓝色的夜袍,迷茫地走向他的书拉密夫人……

    她是亘古久远的谜。而他注定得不到解答。

    忽然,一只小手拍在肩头——萨穆埃尔悚然一惊。他赶紧回头,见是素珊·雅各、他的堂妹……服侍芮夫人的伴女。

    “跟我来,”素珊小声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人群。素珊连珠炮似的讲了一串,有关舞会上站位的种种,大体上,跟所罗门朝会的时候差不多,而且,芮夫人允许她跳舞,还给她一个相当靠前的位置……

    他头昏脑胀:

    “啊,好消息,祝贺你……不过,你叫我做什么呢?”

    素珊惊诧莫名:

    “你是我的舞伴,你会跟我跳第一支舞……懂了吗?那位置也是你的……”

    在宫中跳舞,在宫中和谁跳舞,在宫廷小步舞的队列中站在哪个位置上跳舞,都是绝对严肃的事情,为之明争暗斗、大动干戈也不奇怪。萨穆埃尔感到自己被鄙视了,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他们来到大厅前端。素珊向芮夫人行礼,站到她的身后。

    “……侄子(其实是侄孙),”芮夫人矜持地拥抱了他,“你来了,怎么也不来看我这老婆子,躲在下面做什么呢?”

    ——呵呵,我怎么敢……

    得先穿过大群臣属和马屁精组成的前排观众,才能抵达这座舞台,看到台上的诸多主角……罗波安阁下,特伦索斯特伯爵,索罗亚斯德和查拉图的家主,还有图铎……天啊,图铎伯爵,祂回来了?啥时候的事啊?

    而他更熟悉的、真实教堂和神圣护教军的几位高层,乃至雅各的家主、他的另一位叔叔,都和这边保持着距离……

    “夫人,您就别折磨我了,”萨穆埃尔笑道。“瞧这满厅满堂的风流人物,我呢,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生怕出洋相呢……”

    芮夫人啧了一声。

    就在此时,钟声敲响。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敞开的大门。大家都端起肃然的姿态。只见,门先生挽着书拉密夫人,踩着钟声,款款而出。

    3

    几百年前,有位不被世人理解的艺术家,他无视造型,执迷于光影和色彩,企图以画笔捕捉瞬间的印象;当年的伯特利是他唯一的知音和赞助者,但在他某次旅行未归的时候,这位天才因酗酒和宿醉,把自己冻死在四面漏风的阁楼里。

    他的作品大多加入了伯特利的收藏。“天色”是他热衷的主题,有一组十几幅(连同几百张草稿)表现从日落到入夜的天空变化的,被门先生嵌入一幅特制的衣料,裁成一条简洁的直身无袖长裙。

    宝蓝的夜袍悄然滑下,代以清凉如水的丝缎长裙。裙下贴着花般柔嫩、乳汁般鲜美的肌肤。

    裙上流淌着如梦似幻的天光:湛蓝天空的一角升起如血的晚霞,不断蔓延至暮色四合,蓝丝绒的夜幕中高悬一轮绯红的明月。

    往复循环。

    再以这条长裙为底,披上铺满宝石的领饰和胸饰,其下拼接、连缀更多成片的“宝石衣料”——金银丝线编成纹路精致的网络,镶嵌无数透明和彩色的珠宝——形成袖子和裙身。工匠发现,宝石太多也太重,高纯度的金丝银线很难不变形,必须掺入一些强度更高的材料,最终,这身华服的沉重堪比一套锁子甲,寻常的名媛淑女穿上,别说行走和跳舞,就是站直了都很困难。

    当然,书拉密不是“寻常的名媛淑女”。

    耳畔垂下光润的波纹秀发,后面全部盘起,在头顶压上日轮般闪耀的发冠。它的份量足以压折一些脆弱的脖子,不过,书拉密夫人穿戴起来,纤纤细步、毫不费力,依然优美而轻盈。

    照明微妙地暗了一些,有如黄昏。

    当她在门先生的引领下、走进人头济济的殿堂,是堪称奇观的令人惊叹的景象——光,神秘而绚烂的光,缠绕着她的每一步、随着她身体的起伏,流动和变化;光,勾勒出她的身形,数不尽的繁星闪烁,光,从她灼灼的面庞发出,恰是朗照于夜空的、清丽而绝艳的明月。

    这是强大的亚伯拉罕家族才能重工打造的美丽。这是伟大的门先生才能一手掌握和拥有的美丽。

    鸦雀无声。

    她向军团和教会诸人的方向,娉娉婷婷地一礼,然后,门先生扶着她的手,走向所罗门的宫廷。祂介绍查拉图和索罗亚斯德,像在花园小径上偶遇一样自然,她微笑着注视着祂们,领受祂们的问候和亲吻。

    然后……

    她看到了萨穆埃尔·雅各。

    门先生走到芮夫人跟前,亲切交谈。萨穆埃尔自觉地退后一步,眼观鼻、鼻观心,盯着手中的酒杯,虹彩荡漾在金黄的液体表面。除了他,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夫人身上,贪婪的,震惊的,想入非非的;而书拉密看着他。

    “这位,应当不需要我介绍了,”门先生笑道,“……雅各主教阁下。”

    她稍稍睁大了眼,脸上现出一种“望穿秋水”的神态;抬起手,让他把纤笋般的指尖握在掌心,清澈的红宝石的瞳中,映出他的身影——当她看着你,就好像她的眼中有你、并且只有你……会让你生出,如此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必须说句话。他也只能说一句话。

    “夫人,愿您……永远幸福。”

    “待会儿,萨穆埃尔……”书拉密轻轻地说。她没有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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