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信徒用神的眼光去看,他看到一切:过去和未来,可见与不可见。有什么能躲过神之光呢?

    ——上帝之声·年度经注汇编

    你的福祉已然来临……

    ——神圣与世俗·第四纪谚曲杂咏

    章十八 Devotio(上)

    1

    书拉密怔怔地站在原地。伯特利细细地观察她的面孔。

    好像多年前,他观察过他的女儿——从一个完全依恋他的小女孩长成自有主张的少女,最终背离他而去。这仿佛完全符合许多事态发展的规律,但那点“脱离掌控”的惊讶,在他手握如此权位与能量的当下,仍显得如此惊心动魄。

    现在,他看着书拉密,好像捕捉到一个人偶形成自我意识的瞬间:从前,她的精神笼罩在重重迷雾中,似乎只会表达“我快乐、我痛苦”之类朦朦胧胧的思绪,现在,她突然发现了另一个人,她开始关注另一个人的存在,另一个人的所思所感……

    而且,是个始料未及的人:不是自己,甚至,也不是梅迪奇。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似乎也不奇怪。

    并不久远的过去,还未毁灭的某个地方,书拉密的情感指向的,不是阿蒙,不是亚当,而是……

    ☆☆☆

    “……这是,最好的结局,”友人平静地回答。萨穆埃尔徒劳地恳求,几欲泪下。

    “无论什么,告诉我,让我,帮帮你……”

    ——如此大规模的“异象”,甚至,仅仅起了一个相关的念头、就令他几乎失控,这必是半神以上所引起的“异象”;但今天的耶利哥已初步建成一套防御-反应体系,“秩序之手”兜底,数位天使增援和待命,真实教会更以打击异端和邪教徒为己任……很可能,“圣牧”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你不是最明白的吗,萨穆埃尔?……”友人如释重负地微笑着。

    “世界是多么痛苦啊。活着……是多么、多么的痛苦啊。”

    2

    信理部的一般做法,卷入事件的普通人通常会和事件一起“无害化”处理。诚然,萨穆埃尔·雅各——大名鼎鼎的神降容器和神降事件的幸存者——不是普通人,第一批到达现场的“晨光修士会”的队员发现他倒在黑水巷神父的脚边,后者退后一步、回到屋里又关上了门。他们商量片刻,选择先救下萨穆埃尔、差人将他送回真实教堂,再开始“净化”的过程……接着,那诡异而亵渎的一切都从世上消失了,只剩一份涂满马赛克的绝密报告,归入档案,再也无人问津。

    晨光会的某位副会长负责对萨穆埃尔的检查和治疗。诊断是,没有大碍(指没有遭到污染),但得卧床休养(指观察)几天。萨穆埃尔确实感到疲惫。他昏昏沉沉地入睡,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推开房门、无人看守,走在教堂、也无人搭理。他径直走进晨光会的办公室,几个领导都不在,就拦住一名路过的办事员:

    “我是黑水巷事件的见证者。你们谁负责此事的报告,总得问问我吧?”

    他恭敬地回复:

    “阁下,有关此事的后续,是教廷首席秘书阁下接手了。鄙人没有权限……”

    对,就是这样。

    他若知趣,就该老实做个稀奇的标本,小心翼翼地压在一块玻璃砖下、珍而重之地收进储藏室里,只在必要时被请出来、供好事者瞻仰;但他活着,还想活得有意义、有价值,还在坚持提出种种不合时宜的问题,隔着礼貌而疏离的厚厚的障壁,被所有人敬而远之……

    “萨穆埃尔兄弟,您怎么起来了?”

    插入谈话的恰是刚提及的教廷秘书本人。他快步走近,办事员则借机离开。

    “……法纳里兄弟。”

    两人相对点头行礼。

    真实教会的成员组成相当复杂——秘祈人途径的主神,怪物和猎人途径的天使之王,属下亦是多样,虽然各级神职以秘祈人为主,但在具体事务层面,几乎都由其他途径的办事员包揽,理由是,秘祈人们受主的影响,难以保持平稳有效的长期工作状态,而官僚系统如环环相扣的齿轮,是不能出错也不能停的。法纳里身为“阅读者”和大牧首的第一助理,便是此系统的主要负责人。

    “黑水巷事件的涉密权限,暂时定在半神及副主教以上的层次,”教廷秘书庄重地说。“不过,如果是您……破例也不是不行。”

    神性也好、邪性也罢,能污染他的东西已经很难找了,对吧?……萨穆埃尔心想。

    “所以,可以让我看看第一手的调查记录吗?假如还没写成报告……”

    “那些东西,”对方无谓地挥挥手,“容我口头简述一下吧。不是所有情况都该落在纸上的。”

    “您的意思是……”

    “确实比较敏感,”他轻轻叹道。

    法纳里领着萨穆埃尔走进一间无人的办公室。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涉及“谷仓”和邪教徒的故事。

    这伙邪教徒,有贝利亚家族的背景。

    ——对,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恶魔家族。

    早在古神纪元,恶魔与他们侍奉的君王就遭到主的沉重打击,不得不退回“深渊”。“宇宙暗面”的状态一直不佳,很难说,其属下的行动确由祂指使,抑或另有缘由——这里涉及一些必须马赛克的信息,普通人最好不要明白。

    原谷仓的焦土上,重建“谷仓”的是个有些资历的老牌帮派,在官方的评估体系中不属于“危害”很大的类型——指帮派的核心成员没有异常的地域和宗教背景。顺带一提,下城区的帮派们就算无恶不作,对“参与邪教”还是很忌讳,因为这真会招来天火;而在天火的持续威胁下,只要别传教,你私下做什么和信什么,旁人其实也懒得掺和。

    十余年前,一名“罪犯”加入帮派,一路奋斗升入高层。他从老人那里撬来“谷仓”的经营权,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成功地结交了上流社会的人脉,组建了一支忠于自己的私兵;他扩充了势力范围,设立数个据点、交给心腹管理,他把“谷仓”布置成陷阱,在此猎捕合适的目标,诱其堕落、拿住把柄,转化成他在社会各界的眼线和内奸。

    此等人物、狭义和广义上的“罪犯”,在下城区多如牛毛,混出点名头的少说几百。可以理解,他始终没有引起官方的重视,直到最近——几个月到一年,他判断时机成熟,开始洗脑下属、让他们加入恶魔教派。若非黑水巷出事,及早暴露了他的险恶,否则我们真不知道,他将酿成怎样的祸患……

    “黑水巷,在黑水巷里发生了什么?”萨穆埃尔急切地追问。

    “……是不是,邪教徒施放恶魔的力量,若瑟兄弟借助我主的神威,对他们加以制裁……”

    “阁下,慎言!”

    法纳里厉声喝止。

    “事件还在调查,尚且不知全貌,但您做出轻率的推论,将此等亵渎事件联系到我主身上,未免太不自重了!”

    呆若木鸡的萨穆埃尔面前,他背着手、走了几个来回,满脸厌恶地开口:

    “若瑟神父……遭到了恶魔的污染。”

    3

    ——“某神父遭污染而失控”,便是官方约略透露的消息了。可能有人质疑,这样的解释,相对那晚事件的规模来说,是不是有些轻描淡写,但“公开透明”本来也不是真实教会的运行准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统统掩盖。话说回来,无论“黑水巷的异变”,还是牵扯出的“盘踞在‘谷仓’的恶魔”,本来也掀不起太大波澜。某下城区帮派的兴衰至多充当普通人几天的谈资,至于上流社会……他们更关心书拉密夫人最新款的裙子。

    说到,上流社会。去“谷仓”取乐的贵族很多,单那晚就有好几位,真实教会跟所罗门通了气,请祂排查一下,以防万一。作为调查的一部分,教会也派人走访了那晚去过“谷仓”的“上流人士”(某副主教除外),一个微妙的任务,一不小心就会触犯敏感的上流人士的面子——比如,亚伯拉罕的嗣子。门先生掩着嘴、呵呵地笑了一会儿,递话表示自己排查过、以撒没被污染,之后,以撒主动前往真实教堂,喝着咖啡、答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就大大方方地离开。

    书拉密详细询问了他这半天的经历,但以撒也无法提供所谓的“真相”。她对此事抱着特殊的兴趣,部分因为,当时她在黑水巷附近、见证了晨光修士们大举出动,也因为,当她获知了更多信息,她发现,原来早就“认识”那位“失控的神父”——他是萨穆埃尔的朋友,而后者也在现场……

    ——天哪,可怜的萨穆埃尔!……他该多伤心啊!……

    书拉密难过地想。

    这些日子,门先生又变得非常忙,书拉密不想给他添麻烦,遂自己前往教堂,想慰问一下“可怜的萨穆埃尔”,被告知,此人已回家养病。她更震惊也更难过了,后知后觉地想,似乎,自从她来耶利哥,并不太长的时间,可怜的、不幸的萨穆埃尔,已经连伤带病了好几回……

    她没费什么周折,就从法纳里手中拿到了事件记录,可惜都写得语焉不详。奇怪的是,应亲王要求,“贝利亚恶魔”(没错他活着,“被污染的神父”也活着)已被押送宫中;结合门先生又忙起来……啊,会不会与之相关?

    改天探探他的口风吧。

    不知不觉,一晃又是下午。到离开的时候了,书拉密想,可又留恋不舍;说到底,这里才是“家”呀,多逗留一会儿,有何不妥?……她欣赏墙上的画,转角的雕像,她穿行在绚丽的光的回廊,向偶遇的黑袍教士,沉默地点头致意。她任由脚步和思绪一道漂浮,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拐入二楼侧翼的走廊;那有她的房间,房门是敞开的……

    “哦,夫人!……”

    女仆们赶紧行礼。

    一大堆挡灰布摞在地上,女仆们拿着扫帚、拖把、抹布和水桶。年纪稍大的那个解释道,管事不确定夫人会不会住在这里,叫她们把房间收拾出来,以防万一……

    ——欸?今晚,我可以住这儿吗?……

    “没事,你们离开吧,”书拉密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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