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话说,这天地之间无奇不有,梁先生?」一个身穿白袍红纹的男子在那位梁先生上台后展扇欲说之时开了口,将将拦下「传闻你的故事精彩绝伦让人流连忘返,今日赶巧碰上了您,真是极大的幸事,但不知梁先生的故事真的有传闻中那样神奇吗?」

    这人谁啊?我单手撑着下巴,还在自顾自地生闷气。

    「荒唐!」下堂不知谁人扔了一根筷子,直砸那白袍男子「梁先生既要开口讲,你听着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那男子被人一砸,也不生气,筷子落地,他又直径坐下圆桌,自顾自倾茶喝了起来。

    像是把谁也不放在眼里,端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梁先生自那男子对望一眼开始,神色有一瞬的异样,但也只有一瞬,随而烟消云散,并没有露出被冒犯到的意思。

    他站立讲台方桌的后面,似是斟酌,才终于开口。

    「咳。」梁先生动手煽了两扇,缓和道「即是这位公子开口,那我这故事还待从头说起。」

    嚯,这套路,这场景。

    恕我直言,这三人的反应都好像个托呐。

    就像好戏开始前的捧场。

    话说就算是托敢不敢用心编一个好一点的剧本啊喂!(掀桌)

    「不是吧?」一青年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梁先生,不带你这样玩的,我好不容易等您讲完这一整个故事等了好几月,这一年总得有了吧?怎的还“从头说起”呢?」

    啧啧啧,我在二楼扒着栏杆,咬了口点心微微摇头。

    又来一个托。

    「闭嘴!」那扔筷之人的声音闻声再度响起,将手中仅余的最后一根筷子砸向了那个青年「再三打扰梁先生,你们是不想听了吗?楼门在那。」他伸手一指,气势庞大,声若洪钟「请、便!」

    嚯,看来这位仁兄的脾气还不太好。

    「你谁啊你。」青年被砸后一恼,憋眉揉着隐隐作痛的头「到处拿筷子砸人?」

    这架势,这位公子应该是个毫不知情的路人甲。

    我几乎肯定地评价道。

    「哎———」看完了热闹,那梁先生才将纸扇抵在鼻息,终于圆了场「各位贵客勿怪,先前发现我讲的并不全面,现在细细道来,是想带大家寻求细节,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寻常家的烘托气氛,比如出点差错热热场子。

    此话一出,寂静满楼。梁先生满意地合扇拍在桌子上,一手抚须。

    「话说从前呐,有一武将世家,且将他化名宣将军吧。这位宣将军的家底厚啊,家势显著,战功赫赫,在朝堂上更是一呼百应,本来未来大好前途一片光明,却偏偏在香火这块不太行。」

    「这宣将军啊,有一个正妻八个侍妾,这其中就有天子派去的眼线。说起来,天子登基,全靠宣将军一路支持和鼎力相助,宣将军忠心耿耿,在先帝生命垂危之时硬是誓死捍卫遗诏将太子护送到了帝位,后扶持天子,天子登基那天大释天下,激动地拉着宣将军喝了个烂醉,也就是在这节骨眼上,很是豪放地随手给他塞了八个侍妾,先前宣将军不知,在自家府中酒醒后发现后院的异动,脸一黑,青筋暴起,从此就再没和天子对过酒局。」

    「宣?宣氏?」我在二楼端着茶杯低声嘀咕「怎么姓宣?」

    虽知晓这只是个故事,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心悸。

    我扭头去看宣青兰,发现他也望着我,看似专注讲事,实则神识全在留意我自己,见我的眼神如此,也是笑笑,并没有言语。

    正当我琢磨不透时,下面的说书先生又开了口。所谓空穴不来风,我只好暂压下满肚子的困惑,去留神他讲的故事。

    「天子登基不久,宣将军与其正妻便生下了一个男婴,两人恩爱,青梅竹马,后院那八个侍妾也不过是个摆设,宣将军从未染指,还以礼相待。若非皇上亲赐,不然他定会一口气写完八封休书,让她们寻觅自己的良人了,也好过于困在他这喏大的将军府一辈子出不去,凄哉,哀哉。」

    「这宣将军之子一诞生,那时的全朝文武官员几乎都去贺了礼,满月会时人也只曾不减。」

    「出于温情,宣将军还特意请天子为他们的儿子提了字,曰“青兰”。这孩子大名则是将军夫人所取,名曰“宣鹤”。」

    「这孩子了不得啊,人们本来以为京城又要出一个从蜜罐里惯出来的公子哥了,可谁知,宣将军尤其重视其子,对其甚是严苛,到是天子却常常笑着劝阻宣将军,袒护其子。」

    「这天子尚且年轻,一旦朝廷事多便常去将军府偷闲,宣将军也是将天子当成兄弟,不仅要跟天子一起头疼这些大臣们的闲言琐事,还得无奈地看着天子带着宣鹤上树攀墙,掏鸡窝。」

    本来悠闲喝茶的绿柳对故事毫无兴趣,但瞧自家的傻夫人听得认真,自己也分出几丝心神来。

    「哈?天子,那可是天子!」绿柳听得张大了嘴巴,手中杯摔在桌上,溅起一片茶水「天子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玉拢眯眼瞧着水珠顺着桌沿就要滴在绿柳的衣服上了,他眼疾手快,哼笑一声,掏出了一条白色蓝边的手帕又顺着桌沿将水渍给推了回去,粘湿手帕,指尖一片凉意。

    「这世间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去了。」他细细擦过桌面,又将手帕收回,抬眸去瞧绿柳「难道天子就不能做这些事吗?况且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一个故事而已。你懂吗?」

    看他这般,绿柳一怔。

    「嘁。」她发出了极其轻蔑的一声,不以为意,拿起刚刚的茶杯倾了茶,又重新握在手中,然后专心听故事。

    石台上的梁先生眸中一沉,似是无意间扫过绿柳和柳温意那一带,执扇转身绕着方桌走「日子一天天过去,宣鹤也一天天长大,眼看就要入学堂了,宣将军这个亲爹也快黑发变白丝了。离宣鹤上学堂前一月,那宣将军急眼了,一拍桌子把坐在凳子上玩翻花绳的宣鹤和天子吓了一跳,他心里直道不能再这么玩下去了,他膝下只有宣鹤这么一个独苗,宣家打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武艺和精髓不能从他这里断了,于是严声厉词地让宣鹤立刻去墙角扎马步一时辰。」

    「那天子和宣鹤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暴起,都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宣将军见他们毫无反应,反手就要去拿将军夫人时常放在书架上的鸡毛掸子,天子和宣鹤对这一幕可太熟悉了,宣鹤本想躲到天子身后,没成想天子却收了绳先一步站在了宣将军身旁,迅速“叛变”了;并对着他投去一个无可奈何又毫无办法的眼神,宣鹤一愣,立马读懂他眸中真正所含的意思,那便是:我无法,你自求多福。」

    「就这样,宣鹤扎着马步顶着一肚子气站在了阴凉的大树底下,头上还添了几本书,看那样子真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一听到这,众人乐了,笑声一片,梁先生一手执扇,另一手的手指抚过桌面,眼中笑意全无,暗沉一片。

    这时,那梁先生却是不出声了,默了许久,笑声很快消散,一阵诡异的氛围包裹了他们,很奇妙的是,讲到这等精彩之处,应有人问此后的事,但不知为何,哑了许久,竟没一个出声询问。

    我听到这微微憋眉,心里不大舒服,又忍不住偷偷去撇宣青兰,见他毫无反应,这手里的点心却再也吃不进去了。

    我:……?

    不是吧,这二者真有关系啊!

    「扎马步扎到不知几时,一个小石子正正好投到了那宣鹤顶着的书上,忽地来了这么一下,那些书们纷纷随着石子落地,宣鹤抬头去望,果然,瞧见了一张很是熟悉的脸。那女孩正用胳膊肘将头撑在他家墙沿上嬉笑,还歪了歪头,红白暗纹的金丝发带随风飘舞,头梳双髻,双髻上还各戴了两朵芍药,煞是好看。」

    「“小弟弟,又惹你家爹爹生气啦?”这声音脆甜脆甜的,就像是初春的桃花,让人甘愿溺死在这甜腻的柔和中。」

    梁先生收扇,抵在鼻息之间,仿佛真的在嗅他所说的清香。

    「“你怎的又趴我家墙沿?”宣鹤见此慌乱一瞬,连忙手舞足蹈道“还有,不要老是拉着子衿哥哥做垫背的,快下去,一会我爹就要来了,若是见到了你俩你俩就惨了,知道吗?”」

    ???子衿哥哥???

    是我想的那个子衿哥哥吗?

    「“没关系,我野惯了的,不就是陪你一起扎马步嘛。月亮哥哥也是同我一样的,每次不是我们两个一起来找你玩啊?”那女孩轻哼一声,道「没你真无聊,我和月亮哥哥说好了的,明日是你的生辰,今晚你随我俩出来,大家都准备好你的生辰礼在小湖边的亭子里等你呢。明天你铁定没空,又要应付那一大帮人,真不自由。」

    梁先生将合上的扇子又展开,直径道「那晚,宣鹤如约随那个女孩攀过自家墙院,随着那位名为子衿的少年郎去了莲花湖边用木板做支撑的岸上,岸有凉亭一座,凉亭不知是谁给打扮的,挂满了大红绸缎和小巧的明夜灯,像极了谁人大婚的架势。宣鹤一见这场景,架势和气势都足得很,还有许多人围观,但都被小厮们挡在了外面,形成一个“半圆”。

    宣鹤一口气噎进肺里,扶额叹息一声,但最终也没多说什么,乖巧地被女孩牵着走了进去,细细一看,亭中还有几个小孩,看起来也不像是等闲之辈,他们一见着他便有人硬是给他来了个肩对肩,那人笑得很洒脱,若是忽略掉那颗他不甚露出的空门牙,也算能得个“俊郎”的称号。」

    「接着。」梁先生绕了方桌两面,返折「一大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锦绣盒子袭来,宣鹤被塞得满怀,显些抱不住,他瞪大眼睛,眸子极亮像是突然之间多出了几个知己,心里柔地一塌糊涂。」

    「宣将军家训严的很,宣鹤很少出门,每天都是溺在家里,弹琴吹箫,作诗弄画,修炼武艺,他没什么兄弟姐妹,自然也没什么朋友,更没有与他同岁聊的开的,在外他便以礼相待同岁之人,除了两个人,那便是柳郡守之女柳温意,与路相家的小公子。

    柳温意,这名字听着想的是柔雅女子,偏偏此女霸道得很。一个女孩,成天瞎跑,朋友成群,什么样的人都有,京城里就没有她叫不出名号的公子小姐,黑白两道的人见着她也是避着走,尽量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人称小魔头。」讲到这,梁先生一手端起早已凉掉的茶,垂眸微抿「在很小的时候,柳温意和陆家小公子与宣鹤初见,新年夜,花灯节,宣鹤被人群与家人冲散,一手拨着人群逆流,一边放声大哭,突然,一颗糖葫芦塞进了他的口中,他顿时呆愣,只见一个身穿红衣棉袄头戴金蝶振翅的小姑娘憋着眉一脸嫌弃地将串着糖葫芦的棍子塞到了他的手中,又很是霸道地顺手抢了旁边一直跟着她出来玩的陆小公子手里刚刚咬了一颗的糖葫芦串,自己吃了起来,骂骂咧咧道“哭什么哭,难听死了,不就是找爹娘吗?走,哥哥姐姐带你找去!”」

    众人听到这,皆是惊呼一声。

    这个“初遇”,讲得当真是妙极了。

    「从此啊,这一眼,他便再也忘不掉了。」梁先生放下茶杯,扇子也骤然合上,随而背在身后,不管别人怎么吵,怎么闹,他也不肯再说一字。

    殊不知,我从开头到结尾,就已经呆滞了,手中拿着点心,却不知道怎么吃了。

    虽然我的性子自认为还是很好相处的,但这故事,那个小魔头,和自己同名啊!!!

    我一时深色复杂,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想到了最近遇到的怪事和人。

    这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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