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捌

    「月亮哥哥,别闹了。」

    我重新坐回桌面上,看着自己眼前悠悠喝茶的紫衣少年,倍感无奈。

    其实我早该发现的,那熟悉的感觉,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月亮哥哥”。

    若是别人,我一定拔了宣青兰的剑逼他说出全部,可偏偏是他,让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

    况且,宣青兰还欠他一个大人情。

    「郡守将军府灭后,宣鹤本没有势力再掀起风浪,但他最后既能掀了天家,那里面一定有你的助力吧?」我喉头苦涩,看他云淡风轻的笑意只想把他的嘴给捂住,不要再让他笑了「毕竟……你可是扮猪吃虎的陆相爷啊。」

    陆子衿闻言轻笑一声,轻叹道「小温意一上来就这样问我,令人有些招架不住呐……」

    果然!这货也有前世的记忆。

    「为什么?」我声音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明明可以衣食无忧,偏偏走上那自尽的路子,好好当你的相爷不好吗?况且那时我已经死很久了,你非得掺和宣鹤和宣絮的事干什么?」

    「柳温意死了,陆子衿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陆子衿突然正经「我本也是庶出,看你我关系不错,你又和宣鹤那人玩得好,就凭宣鹤背后的势力,相府自然会更加重视推举我。」

    「所以,因为柳温意背后的复杂原因,陆子衿才顺利登位相爷,若柳温意死了,相府断子绝孙又跟我陆子衿有什么关系?」

    「但你本来也是要当相爷,虽庶出却是独种,嫡出的只有姊妹………别转移话题,说,为什么帮宣鹤灭了天家?」

    「我以为我讲得已经很明确了。」陆子衿看我如此又懒散下来,看着让人想暴揍他一顿「你死了,我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若杀你的是天家,我造个反怎么了?」

    我靠………?

    看给你得瑟的,还造个反怎么了?!!!

    「那你也不至于这么尽职尽责地给宣鹤铺路让宣鹤踩着你屠了天家吧?」我动了动喉咙,有点不适,陆子衿娴熟地将他手中的茶杯推过来,瞬间回到了我初见他的那一天「还有,那你也不能自杀啊,天家覆灭,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榆木脑袋。」陆子衿颇为嫌弃地瞧了我一眼「本来我在相府就不受待见,生命里只有书本,后来你不说分明地闯进来,让我在相府有了自由之身,还天天颠颠地跟你后边追你说我为了什么?」

    「好好好。」我立即尔康手制止「那为什么我的魂体里会有你的一丝魂魄?」

    「因为我把我的魂魄分你了啊。」我本以为他会推脱,没想到他直接大方承认了「我死后在忘川本不打算投胎,就想着当个鬼差混混,没想到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将一缕残魂赶去转世,当我到彼岸时你的魂魄很是虚弱,看起来也浑浑噩噩像个痴魂,怕是因为在忘川呆的太久被反噬了,我无法,只好将自己的一缕魂引渡出来给你填补,后来天帝天后将你锁在一个荷包里就不由分说将你带走,我不放心,和阎王做了交易,若你轮回我这鬼差也不当了,跟你下凡,代价是等我这一世过完后我的全部魂魄就会被阎王吞噬,永无生还。」

    「你………」我憋了眉,恍然大悟「所以小时,你是感应到了我身体里的魂魄和你相应才精准地找到相府和我做知己的吧。」

    「没办法嘛,看你哭得那么伤心,我只好献身喽。」不只是不是我的错觉,陆子衿在我面前这货越来越不正经起来「你瞧你哭成那样,我怎能装作看不见?只能转移你的注意力,别无他法。」

    「那山匪那次………」

    「是我和宣青兰传信去剿匪,丞相府的地址字条亦是我通信的。」他单手托腮,悠哉悠哉地看着我「要不就凭宣青兰那厮,能写出我那么好看的正楷吗?」

    看给你厉害的,把自己都夸出花了。

    你怎么不上天呢?

    「那这个王朝是……」

    「当今圣上是宣絮,只不过你们沈家万灵散是真的厉害,要不你觉得宣青兰为什么会有半个御兵符?宣家传下来的啊。」

    我:………

    没想到,真没想到。

    你们玩的这么开啊。

    我沉默半晌,哑了。

    「值得吗?」

    付出这么多,到头来给自己弄了个灰飞烟灭,就为她一个柳温意,值得吗?

    我自己都替陆子衿感到不值。

    「什么值不值?」陆子衿被我这傻乎乎的疑问给整得噗笑了一声「以前我都没机会离你更近些醋一醋宣青兰那厮,这一世我做到了,他还醋得不轻,我觉得值,圆满了。」

    「那你就这么甘心让我嫁给宣青兰吗?」

    「你心仪之人又不是我,再努力又如何?上一世还不是你给宣鹤那厮挡了刀?我为什么要强迫你让你厌弃我呢?」陆子衿笑答「再说,现在能时不时给宣青兰添添堵也不是很有趣吗?」

    我抿唇,打转的泪水到底是落了下来,吧嗒吧嗒地渐进陆子衿刚刚推过来的茶水里,伴随着苦涩和咸,只觉得心里更堵了。

    「你哭了?」陆子衿惊呼一瞬,起身蹲在我身旁仰脸笑看着我「你真的哭了?为我哭的吗?」

    「你起来!」我狠吸了一下鼻子,没什么攻击力道「傻子,脑子进水了!」

    我越发不能收拾,哭得很厉害「陆子衿,你糊涂啊……」

    「上次你哭成这样,还是不想嫁给宣青兰那会呢。」陆子衿不答,用袖摆给我擦着泪「那反正都这样了,你为我哭,再伤了身子,我觉得更不值。」

    「再说。」他兀自一晒「什么值不值的,人间不就那点子破事吗,也没什么好活的,比起你,我的命还排不上号呢。」

    「那……先帝是怎么死的?」

    「他当时被我和宣鹤两面夹击然后跟一女子逃走了,连他的王位也不要了,最后在一个山上成功被俘,那时他正在院子里浇花,完全不像是一个残王败将,笑得云淡风轻,许是早就不想活了吧,他说他可以死,要放过救他的那一女子,我没说话,直接一把火烧了那个屋子,正好那女子也不在,人算不如天算回去的时候碰到了那女子,她含泪奔向那个着火的屋子与他双双葬在那坐山上,我没拦住。」

    「啧啧啧。」陆子衿说完唏嘘道「真没想到,洛拢月这样的人还可以有人那样爱他。」

    我哽咽了一声,只觉身心俱疲。

    「那………」

    「好,你别说话了,看你哭得,我都心疼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他笑眯眯道「你缓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说。」

    陆子衿把茶杯递到我的唇边,我自己双手捧住,他就站起身来坐我身旁一边捶腿一边撑着下颚看我「宣鹤也是自杀,不过是在我自杀一个月后,他那时候安顿好宣絮,自己给自己来了个“意外”纵马失蹄掉崖而死。」

    「你怎么死了还知道得这么清楚?」我愤然,语气却是轻的「你是不是还瞒着我做了什么?」

    「嗐。」陆子衿一脸无所谓「你那样喜欢他我当了鬼差总不能不注意他吧?你还记得你的魂魄被天帝天后收了去吗?宣鹤身份是天族太子,机缘巧合渡劫遇到的你,不过他这样的也算配得上你,这一世还能遇见他全然是天族动的手脚罢了。」

    「我想死。」

    我面无表情,真心想死。

    陆子衿闻言一顿,腿也不捶了,用手背在我额头探了探,欠揍道「哎,不应该啊,你不应该感到幸运然后和他蜜里调油吗?怎的还胡言乱语起来了?」

    「我真的。」我无力埋头「好累,好烦。」

    「若你不想活了,记得带上我吧。」陆子衿格外认真「我知道这些事你知道会多么难受,但这也不怪你,各人自有因果,我们既能如此幸运遇到,为什么不珍惜呢?」

    「你自杀前,带上我吧,想来我也没有什么牵挂。」陆子衿像以前那样趴在桌子上看濒临崩溃的我,释然道「除了你。」

    「花阙和竟兴……」

    「哦,你说她们两个啊……」陆子衿左耳的水滴坠子晃了晃「她们两个是圣上杀的,芸华楼本就是圣上的,二皇子管辖。」

    「花阙和竟兴前辈把宣鹤和宣絮交给我时便走了,许是走散了,多年后芸华楼便收留了一个化名为“山茶”的姑娘,她卖艺不卖身,最喜欢绣红色狐狸,练得栩栩如生,圣上见到她一眼就认定了她是沈竟兴,因为没安全感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篡位秘密,联合不知情的二皇子无论如何也要杀了她。」

    「山茶案宣青兰也参与了一部分找了个风水好的地方埋了,到后来花阙前辈找“山茶”找了好几年,缘分让她也成了芸华楼的姑娘化名“丹寇”,结局一样的套路被圣上察觉秘密处死。」

    「………」

    恩将仇报,造化弄人。

    「人为什么会活着呢?」我声音很闷「月亮哥哥,对不起,我错过你太多,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现在我感觉好难受。」

    「又不是你的错,你难受个什么劲儿?」陆子衿再度平静地开了口,抽出一条手臂用食指戳了戳我的头「我从不奢求什么,谈何来的错过和我想要的?」

    「小温意,无论结局如何,都是我们各自的果业罢了,你又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我一字不语,只是蔫哒哒地靠着宣青兰的肩,想恨很多人,但到头来,谁都是可怜人恨也变得很荒唐。

    「你怎么样?」宣青兰有些好笑地看着我「前世那么多的牵绊,今世好容易才得来的,这样丧气,莫要辜负了月亮哥哥的期待啊。」

    「你们就是串通好的,让我有这一世,好把我精神给整崩溃。」我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我说你被别人传得那么残暴怎么可能会忍着醋意不杀月亮哥哥,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他魂魄不全没有下一世了下不去手?」

    「阿姐。」宣青兰叹息「留不住的人……就忘了他吧。」

    「………」

    狗贼,你倒是潇洒。

    况且………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月亮哥哥。

    青竹山·雨歇

    「故事结束了。」陆子衿收了棉线跳下台去开始收敛傀儡。

    「结束了?」书生心里一空,莫名失落「结束了?……」

    「我为你演戏,你帮我整理。」陆子衿摆出一副“强盗”的样子「把蒲团放回去。」

    「子衿兄,有酒吗?」

    书生把扇子揣怀里照做,在摆弄木偶时陆子衿一怔笑出声来「书生也会喝酒?」

    「我很难过。」书生抱起一人放在角落掉了一滴泪。

    「为个什么?」陆子衿倚在竹壁旁接住书生丢过来的扇子随手展开扇着风「外面雨停了,正好桃花树下还有我当年喝剩的酒,挖出来?」

    「挖出来。」书生坚定道「就当是您……给我金榜题名的祝福罢。」

    「有志气。」陆子衿转身,珠钗松塌又被他摘下重新挽好「我牺牲可大着呢,你小子要考不上别来找我。」

    「定会考上的。」书生追上去嬉皮笑脸「到时候带着我的家眷来看您老人家。」

    「好哇。」陆子衿扭头「一言为定。」

    「嗯。」书生与他对视眸中似有星光,干劲满满「一言为定!」

    五年后,青竹山上到处都是人家,当年的书生考上榜谋了个不错的官职,当真带着妻儿来履约了。

    下了马车他迎风笑,犹记得他和陆子衿喝得烂醉对着很烂很烂的诗。

    「爹爹,到了吗?」

    一个小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陆老爷爷就住在这里吗?」

    「对。」书生温柔将她颊旁碎发别到一边,一手牵勾唇掩袖的妻,一手牵自家吵吵闹闹的活宝「陆老……子衿兄,就在这里。」

    青竹村里多出几个街道,也有叫卖声此起彼伏仿佛繁荣了不少。

    「什么?您问的是那个疯子啊,他早死啦!」

    「死了?」书生瞪大了双眼,脑袋里咯噔一声懵了「怎么会?他何时死的?」

    路人满脸唏嘘「官爷,我跟您讲,老一辈的人都传青竹山上有一个疯子,他用小刀雕刻木头只为纪念故人,直到他青丝变白发,油尽灯枯才完成了所有人的模型,后来他在大火中饮酒,边抱着坛子边舞动系着棉线的傀儡木偶,好像上演着一场好戏,但谁也不知道他演的是什么意思,就这样被活活烧死在了那片废墟里,现在我们见着那片地都绕着道走,怕沾上什么邪祟晦气带回家。」

    「………」书生闻言动了动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死灰一片只觉空落落的。

    放走路人书生久久未语,只沉默着一点一点靠近那片人到人俱的废墟。

    跟旁人描述的一样,那么大的地方黑黢黢瞧着甚是诡异,书生看到那些没烧干净的竹制品立在废墟里终于哽咽起来。

    他跪在竹舍前磕了三头,又示意自己女儿跪在身侧也磕了三个响头。

    妻子见官人和孩子都跪在地,跟着弯了膝盖。

    一家三口,整整齐齐。

    她知道自己相公曾经有个特别崇拜的人,夜里还偷偷往山这个方向出神眺望。

    「子衿兄,我没让你失望,我回家了。」

    书生呼吸都困难了起来「我带着妻儿……来看您了。」

    回到京城府邸书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泣不成声,谁敲门都不开。

    书桌上有一张墨痕未干的宣纸,上面写着一段诗。

    致·恩公陆子衿

    一山一舍一竹林,牵丝线断思念却,故人之相血刻雕,浴火笑谈酒液肴。

章节目录

遥看阁楼黄昏雁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千里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千里驹并收藏遥看阁楼黄昏雁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