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堂前人潮将散,众人的面色较先前的剑拔弩张多有和缓。

    白瑶跟卫庄盖聂走在最后,仨人谁也没说话,却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望着渐远的人群。

    “那些橘子也是阿瑶背回来的?”待人走得更远些,盖聂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白瑶眼底的倦色出言。

    白瑶坦诚一笑,“让小跖背的,好吃吗?”

    盖聂看向屋内黄灿灿的“橘山”,据点中只有从小长在云梦的阿瑶有岁末买橘的习惯,“还未来得及吃,待会儿我拿些回去,有劳阿瑶了。”

    “岁末了嘛,那...明日我跟墨家的几位乔装入城,你二位可有什么想要的?”白瑶小心翼翼地瞄了下卫庄。

    这尊大神刚开始议事那会儿看着脸色就不好,她原以为是流沙遇到了棘手的麻烦,不过看刚来的白凤脸色如常,心下就不知道这位在生什么闷气。

    盖聂回头看了眼屋里的橘子,“不必管我,阿瑶且去买些自己想要的就好。”

    他正要从怀里拿些据点的积蓄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像二十年前对还是小童的阿瑶讲的,怀中探到一半的手也停住,现在的阿瑶...手头也早没幼时紧张。

    最后,盖聂只无声地弯了下嘴角,“切要注意安全。”

    见她欣然应了,盖聂回屋取了橘子出来,只一个转身的工夫,外头哪还有人影。

    那些窝在前剑圣怀中本要分出去的橘子,此刻失宠地耷拉着脑袋。

    盖聂低下头,宽慰地用袖口在每一颗头顶擦了擦,站在屋檐下剥起其中一个,对着落雪悠然品橘。

    小庄的脾性他多少看得出,现下...

    前剑圣不妄断,一瓣瓣橘子入口,乍然酸甜合着漫天飞雪,亦不失意境。

    前剑圣确实谨慎对了地方,这次其实是白瑶拉着卫庄跑的。

    二人抄小路一路回院子,白瑶谨慎地关门,杏眼顺着门缝审慎地确认无人跟踪。

    很好。

    白瑶转过头,自己方才灵光乍现了!

    说时迟那时快,绒袄抖了抖雪,毛绣鞋蓄力,对着伫立如山的黑金大麾就是一记飞扑!

    “腾”

    透光的积雪上留下一对起飞前的清晰的绣鞋印,卫庄没动分毫,只是身上多了一个盘得七手八脚的白瑶。

    怕掉下去,白瑶死死攀着卫庄脖子和腰,迎面带起的风将她的长发吹到卫庄脸上,她手忙脚乱的去理,才发觉臀下的托力。

    鲨齿在右手,卫庄只用左臂托着她,微微抬头与白瑶视线向平,波澜不惊道:“做什么?”

    这反应不但没冲淡白瑶的兴致,不如说正中下怀。

    她咧嘴笑着,眸中亮莹莹的,比身后斜照不逊分毫,眉眼弯弯看着鹰灰眼眸,“看看你有没有闹脾气呀,卫庄大人。”

    腰臀下的力骤减,白瑶立刻风度无存地像只头一次爬人的猫,手脚各忙各的找可靠的地方扒,慌张之余还不忘压着声音问:“卫庄大人心胸宽广,该不会让我这半个病人粘一屁股雪吧?”

    沉默片刻,流沙之主大发慈悲地重新托住她。

    白瑶这才松了口气,方才慌乱间埋在卫庄颈侧,她眨巴着眼,看着卫庄硬是别过头的倔样儿,伸手帮他理了下被自己刨乱的银发。

    “...我可不是收买人心,不过是岁末了,攒点功德而已。”她眼中亮亮地看着他的侧脸,轻轻理顺他耳畔的发。

    被她指尖过多次擦过耳廓叨扰,“攒功德?”卫庄挑了下眉,不动声色地动了下耳朵,“看来有不少人要自作多情了。”

    “啊?”白瑶不可置信地摆了摆手,“都是让小跖送的,哪扯得上我?”

    卫庄在用一种“掩耳盗铃”的眼神看着她。

    白瑶反思了下,“嗯...诚然大伙都心明眼亮,可本姑娘也不是好肖想的,虽不比大名鼎鼎的鬼谷纵横,但!但凡有点见识的都听说过青龙计划,哪敢擅动呢?”

    她抱着卫庄脖颈左一句右一句的哄,每个字都是说给他听的,怕他不过心,还专对着人家耳朵凑近了说。

    斜照艳红的越过院墙落在卫庄脸侧,白瑶一愣,刚理好的鬓发间,只映得卫庄的耳朵好红。

    “小白,开饭啦!”

    院外雪女的声音响起。

    在墨家谁也不会忘了这有个好吃的,不论哪个头领在据点,放饭前都要来叫白瑶一起。

    白瑶忙从卫庄身上跳下去,回身应了声雪女,转头低声对卫庄道:“一会儿我打了饭就回昂,咱俩还能细说...”

    “不必。”

    哎?白瑶一愣。

    卫庄只留给她个背影,没听某人离开的脚步声,又侧目,见她一脸关切,“...是没胃口吗?”

    卫庄的脸似乎抖了下,但由于过快恢复平静,白瑶甚至认为是自己饿的出现了幻觉。

    “...我自会解决。”流沙之主道。

    然后回屋拿了沐浴之物就从后门走了。

    留下她一脸困惑。

    ...这么早洗什么澡?还饭都不吃了!他不是三餐按时吗?

    白瑶挠了挠头,果然破戒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院外雪女又唤了一声,白瑶理了下衣服刚才蹭出来的褶子推门而出,“来啦~”

    “今天听说有做面食,你准爱吃。”雪女挽着她,余光却落在她有点皱的衣裙上。

    白瑶听见吃的肚子应景地叫唤了一声,雪女的目光也移到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脸上,噗嗤一笑。

    饭堂离得不远,几步就到了,雪女一指,“喏。”

    顺指的方向看去,大蒸笼一层层正冒着乳白的热气,白瑶睁大眼,“窝窝头!”

    窝窝头夹辣炒肉末可谓绝品,又值岁末,不知哪位庖丁制了些腊肉掺在里面,一口下去、喷香酥麻的肉香合着玉米面窝窝头的甜。

    刚刚...在为什么发愁吗?

    雪女又帮她端了些来,只见不大一个人坐在那埋头猛吃,她刚放下窝窝头盗跖也坐了过来,“诶呦,今儿菜色真不错!”

    白瑶没空招呼他,专注填饱肚子。不一会天明和高月也来了,都是墨家故交,大伙围了一桌,还把只是路过的端木蓉拉了过来。

    几杯土酒下肚,除了滴酒不沾的端木蓉和被迫滴酒不沾的白瑶,土酒性极烈,剩下的没吃几口饭都有点上头了。

    天明一只脚踏在长凳上,数落那小燕王如何如何难搞,居然还敢觊觎坏女人美色!

    盗跖一下就坐不住了,腾地站起来就要把燕王绑来给端木蓉谢罪。

    高月捂着脸逃到雪女白瑶这边坐,对面就剩下端木蓉和那两位已醉的...显眼的男人。

    端木蓉沉得住气,用饭的手依旧有条不紊,仿佛他们说的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样。

    白瑶忙里偷闲抬头看了眼端木蓉的眸光,看来离开墨家行医对她而言所感颇多,挺好。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正赶上饭口,据点里在座的各位多少受过医仙之恩,其中自然不乏某些医仙违背三不救出手搭救的人。

    余光扫过远处离开的白衣背影,白瑶无声勾起唇角,起身道:“小跖!你少喝点,别带坏了天明。明日还要去采买的,可别误事。”

    盗跖见她要走,“诶,这才刚喝了几轮儿,着什么急。”

    天明也饮了数杯,起身劝她,“小白~本巨子认为小跖说的对!大伙好久没聚了,今日本巨子发话,所有人!不醉不归!”

    不远处,水寒剑客一改归来时的风尘仆仆,一袭白衣而来。雪女似有感应地回眸,朝剑客眼里无声的询问抱歉一笑,往日小高的吃食都是她带回去,今日喝开了,她难得耽搁。

    见高渐离过来,白瑶立刻从人雪女边上站起来,坐到对面端木蓉的边上。不过一些早年的习性,人走不留杯,她把那杯一口没沾的酒盏也一起端了过来。

    端木蓉瞥见她端着酒杯,从她手里抽出来,换成一杯白水。

    白瑶微微一笑,似乎她的信誉在镜湖医仙这儿格外糟糕。

    她看着手中的水,不过这种感觉...也还不错。

    小跖不知道从哪抱了个大酒坛子来,天明大着舌头吆喝着接着喝,高月靠在雪女肩上笑得两靥生霞。

    门口传来一声雄壮的“诶呦!都喝上了”,众人回头一看,大铁锤迎着风雪从北归,有了这位酒蒙子加入,一场小酒,盛况至一场压岁酒宴。

    论劝是劝不动这群人的,特别是喝醉的盗跖天明和正要开荤的大铁锤。

    深夜,白瑶蹑手蹑脚地溜回院子,一眼望进去,屋里灯火都熄了。

    诚然卫庄有彻夜打坐的习惯,但跟她一块儿住的久了,屋头也开始早早熄灯,谍报公文更是日落前就会批完。

    虽然知道他肯定没睡,白瑶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襟,咦、都是酒味儿。

    盖聂特意给她一间带热泉眼的院子,屋后有一个竹栏围的沐浴处,方便她养伤期间随时清洁身子。

    但随着天气转凉,白瑶一贯去公共的,也有些日子没用过它了。

    可...她看着黑黢黢的屋里,做了个勇敢的决定。

    “吱哑”

    白瑶迎着寒风,利落地抖落一层层衣裳,而后迅速一头扎进泉里。

    寒冬腊月,即便是温泉午夜易不暖和,她以最快速度洗好头,搓了搓皂角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她举起木盆热水迎头泼下。

    她正要出去,忽然悲惨地才发现...自己忘了拿换洗衣服。

    是啊,因为完全没进屋。

    一阵寒风吹来,白瑶站在池边,光溜溜地结实地打了个哆嗦。

    又一阵妖风,勇猛但后悔的女侠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于是她一咬牙,心一横。

    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总不惜与虎谋皮。

    白瑶将一身酒味的衣服丢在衣篓里,脚踩池边的木屐一路朝生着暖炉的屋子横冲直撞。

    结果这头横冲直撞的小兽方一撞开门,就结结实实地扎进一面被子里。

    她只一愣的工夫,就被两只大手被迅捷地隔着被子裹好,粗中有细地把她那未干的头露在外面。

    木屐脱落在门外,屋门严丝合缝地关好。

    白瑶被裹成一团放在榻上,身后传来一声不大的叹息,接着温暖的内力顺着发梢慢慢传到头皮,而后顺着肌肤一路而下。

    “呼...”

    白瑶感觉自己身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然后就是暖呼呼的。

    不得不说内力磅礴的时候生活质量更高,没一小会儿卫庄就帮她把湿漉漉的头发烘干。

    她被裹成团子,手脚并用地转了个面,黑暗里卫庄眼里的两点眸光仿佛照亮二人之间,明明漆黑的屋子,她却看得见卫庄的表情。

    被团有点要散开的趋势,卫庄手疾眼快地往她手里递上亵衣裤,白瑶揉揉鼻子,趁他转身将火盆弄得熄些麻溜地穿好衣裤。

    待卫庄转头回来,她已经乖巧地躺在榻上,轻轻拍拍身旁的褥。

    卫庄侧躺着,白瑶把被子匀给他大半,自己也凑了过来,手指玩弄着干爽的发尾,“晚上怎么不吃?现在饿不饿,嗯?”

    卫庄呼吸方缓,白瑶却伸出手指,隔着亵衣戳了戳他的胸口,“不许装睡。”

    戳完意外地发现胸口的肌肉放松时居然那么好摸,不是那种硬硬的,但也跟她身上摸起来的感觉不同。

    二话不说地,揩油天才小白女侠委屈巴巴地说着:“诶呦,我的手好冷啊...”

    一边强取豪夺地把两只罪恶滔天的纤纤小手顺着卫庄亵衣的衣襟伸进去。

    伸是伸进去了,但是还没展开摸索,两只手腕就被整整齐齐地“扭送归案”。

    她不明所以地对着卫庄扎了眨眼,卫庄看了她片刻只回道:“不许装傻。”

    “噗...”白瑶笑弯了腰,考虑到已经是深夜,她深深呼吸了几口调整心神,复又笑着看了眼卫庄不松的手。

    她凑近卫庄的眉眼,一字一顿道:“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卫庄大人。”

    “砰——”

    外面突然响起巨大的爆裂声,白瑶腾地坐起来,卫庄也撑起身子。

    看着窗缝溢入的彩色流光,白瑶心有余悸地顺了顺气,不过随即想到什么立刻破口大骂,“天明这小兔崽子,明晚才该放烟花!”

    差点忘了,刚才散席的时候天明拉着盗跖俩人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好在只有一声,应该是被谁拦下了。

    白瑶躺了回去,却有些睡不着。

    据点附近只有那一座小城,她安排了人手布控,不会传出对据点不利的消息。

    她看着边上老神在在开始养神的卫庄,果然有武功傍身至少就有独善其身的底气,“应该到子时了。”

    “嗯。”卫庄闭着眼应了声。

    农历三十,过了今天,这兵荒马乱的一年就会结束了。

    白瑶仰面朝天,思绪开始漫延,这一年她过的还算安稳,多是托了卫庄的福。

    从骊山重伤开始,她学着像不会武功的人一样活着,后来跟卫庄四处迁徙,有个看起来不好惹的人在身边,确实少了许多麻烦。

    可乱世如火如荼,天下弱者众多,人人得以庇护才是太平之道。

    她看向卫庄轻声道:“...卫庄,我想好新年愿望了。”

    卫庄是从不许愿的,云梦那时起便是。即便盖聂,岁末被阿瑶拉着也会一起许了,虽不出百姓少难、天下安定的泛泛宏愿,但卫庄对此,总是冷眼旁观的。

    她也不指望卫庄回什么,说完之后就心满意足地合上眼,开始酝酿睡意。

    一片黑暗中,卫庄徐徐抬眸,这大半年相处下来,只有他们的时候,她的心思总是写在脸上。

    你开始许盖聂那样的愿望了。

    卫庄看着沉入睡意的人,被盖的只露一张脸在外头,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红扑扑的脸颊,他轻手将她捂着的被往下掖了点。

    不过,这样也总比那满脸泪痕的睡相好些。

    卫庄枕臂看着空荡荡的天蓬,她与盖聂的想法若想实施...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毫无睡相地歪到他的肩上,拂散了刚刚凝在鹰灰色眸底的漩涡。

    卫庄侧目看了那乌黑的发顶几眼,不着痕迹地浅蹙了下眉后合上眼,无声将头枕得离那颗睡意正酣的脑袋更近了些。

    ...偶尔也不需要今日事今日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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