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精奇下意识抬头看,竟是石曼卿。

    她赶忙压低帽沿,拉着史密斯就要绕过他走出去。

    石曼卿却拽住她的胳膊不放,眼看来往的行人经过张望,郭精奇把声音压低急促道,“让我们走。”

    “难道你不是投靠我和幼芳来的吗?除了我俩,你还能找谁帮忙?”

    “我自有办法,快放手!”

    郭精奇的身体原本就虚弱,刚才又撕心裂肺地痛哭一场,如今拉扯间更是体力不支,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当她渐渐恢复意识,只觉得头上有轻柔温暖的触感,缓缓睁开眼,一张久违的脸呈现在她的面前,只是那双如桃花般迷人的眼已经红肿地跟核桃大小了。

    “姐姐……”郭精奇轻声唤。

    “精奇,你受苦了!”杨幼芳轻抚着她的头发,眼角又不由自主地渗出泪来,惹得郭精奇的眼泪也无声地流淌开来。

    杨幼芳勉强止住泪,脸上勾勒出一抹柔软的笑道,“你不用再担惊受怕东奔西跑了,一切都过去了。”

    “不,”郭精奇这才完全清醒,“我不能再连累你和石兄。”她说着话就要起身,杨幼芳连忙按住她不让动,“妖女一事已经了了,陛下找了替身充数,瞒过了所有人。你早已安全了。”

    “替身?”

    “嗯,具体情况不知,这也是京城传来的消息。自从所谓妖众伏法,百姓茶余饭后早就不提什么妖女了,如今热议的是战事。”

    “妖众伏法……”

    郭精奇又是揪心的难受,她坚持起身要走,“我看到史密斯的通缉令了,他不能再出事。如果你们再被我连累,我真的承受不了!”

    杨幼芳再次制止她,急忙道,“你身子如今这般虚弱哪也不准去。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你腹中的孩子想想啊!”

    “什么?孩子?”

    “你竟不知你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

    郭精奇瞬间懵了,不住地喃喃自语道,“孩子?怎么会有孩子?他的孩子?这不可能!一年前太医就说过我再不能生育。不可能,一定是大夫弄错了!”

    “没有错。”石曼卿这时进了门,“已经请过三位大夫,结论均为喜脉。”

    郭精奇撇过头闭上眼,不想面对。

    接下来这几日,郭精奇没有再说离开,但也没说就此留下。她大半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坐着,没有人去打扰她。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以及未来的打算,她确实需要时间好好想想。

    “石郎,你会将精奇怀有龙裔的消息告知陛下吗?”

    “皇子早夭,陛下如今膝下无子,如若他知道……”

    “去母留子!”

    杨幼芳冷硬的一句话把石曼卿脸上尚未成形的喜悦瞬间打散。

    “陛下不会的!”

    “别忘了,是谁下旨赐死精奇的!”

    “可她如今不是好好活着嘛。”

    “陛下杀死了那两个丫头,这不是让她生不如死?”

    “这……陛下是有苦衷的!”

    “无论如何,此事莫要告知陛下。孩子的去留由精奇自己决定。”

    “若她不要这个皇子呢?”

    “那也是他们缘尽于此!”

    石曼卿连连啧舌,“没想到女人狠起来比男人更可怕!”

    “这都是忘恩负义的男人逼的!”

    跟自家媳妇是掰扯不清的,石曼卿没敢再多说,无辜为皇帝担了这冷语和白眼。

    这时,史密斯跑过来说郭精奇有话要说,两人的神情瞬间凝重起来。

    郭精奇的状态要比五日前好些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当三人走近时,她正坐在炭盆边的软椅上轻抚着自己的小肚子黯然神伤。

    石曼卿没等坐定就被郭精奇刚开口的一句话惊地弹起来,“落胎药?!”

    “对,劳烦姐姐帮我准备了。”

    “嗯。”杨幼芳哀伤地望着郭精奇,深深地点头回应。

    “精奇,你,你可否再想想?龙裔暂且不论,这终归是条人命啊!你身为母亲,可忍心?”石曼卿想再劝劝,毕竟本朝皇嗣单薄,照皇帝如今那心灰意冷的状态,以后皇嗣更会日渐艰难啊!

    郭精奇思量片刻,抬眼冷脸道,“我也可以把孩子生下来。从小教他权谋策略治国安邦之道,也教他坚定意志骑射武艺之能。待他长大成人,我会亲口告知他父皇当初对我们母子俩是如何的赶尽杀绝不留余地。待到他羽翼渐丰返回皇城之日,便是他弑父杀君颠覆皇权替母报仇之时。这样一条复仇大计,石兄意下如何?”

    这一席话听得石曼卿脊背发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眼看石曼卿的额头上已冒出汗珠,郭精奇于心不忍,语气舒缓下来道,“石兄放心,我没那么蠢。要把自己的后半辈子埋葬在恨里?他不配。我郭精奇会好好活下去,在没有他的世界里重新开始!”

    石曼卿听着这话,心里不是个滋味,唇齿微启却又欲言又止。

    “精奇是要去哪儿?难道还要和姐姐分开吗?我们好不容易才又重聚。”

    “姐姐,抱歉,我不能留下来。不光是因为不想连累你们,更因为我要把他的痕迹从我的心,从我的眼,从我的整个世界抹去,一丝不留。所以我要离开大宋,我会去一个远离大宋的国度,再也不回来。”

    杨幼芳起身紧紧地抱住郭精奇,眼泪又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再也找不出留下她的理由。

    石曼卿若有所思,原来一切冥冥中早有安排。

    桌上的那碗落胎药从冒着呼呼的热气到现在已触手冰凉,药碗的边沿被郭精奇的手指来回摩挲地晶亮,她与赵祯过往的点点滴滴就像这碗里汤药荡起的一圈圈涟漪在脑海里浮现。从宫外的偶遇到宫内的重逢,一次次分分合合来回拉扯,他曾为她做过不可能的事,她也曾为他一而再地放弃回家的机会……

    如今暮然回首郭精奇才发现,束缚住自己的从来不是那座皇宫,而是他的情网,叫她步步沦陷作茧自缚。

    再瞥向这碗汤药,只要喝下它,便可以破茧成蝶重获新生了,与他再无牵扯。

    可是……

    她轻抚着肚子,这将是她这辈子唯一的血缘啊!

    最后,这碗落胎药还是被她悄悄倒进了花盆里。

    相逢亦难别亦难,江边渡口寒风瑟瑟。这一别便是一辈子!

    每个人都红了眼眶却又不能不说再见,临别前杨幼芳拎给郭精奇一个小竹笼,里面是一只白鸽。

    “这只白鸽,我与石郎训练多年,有识路带信之能。待你安顿好切记叫它捎个信回来,叫我们知道你一切安好。”杨幼芳哽咽着道。

    郭精奇都不知自己这一路会漂泊到哪,或者相隔山海天涯,这样小小一只白鸽真的可以记得往返的路吗?她不抱有希望,却也不想令杨幼芳失望,接过竹笼一一应下了。

    随后石曼卿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这里是一路向东的通关文牒,还有东海之外的岛国舆图。”

    郭精奇翻看着,拎起里面两大包沉甸甸的锦囊,询问的目光瞅向石曼卿。

    “毕竟出了大宋我们的制币就不能流通了,所以那些金元宝都被打造成一颗颗金豆子,这两包都是,方便你们一路打点使用。”

    “石兄费心了!”

    郭精奇甚是感激,就连杨幼芳都惊讶于自己的夫君竟是这般细心,而且在这短短几日便准备妥当。

    千里相送终有一别,在船家的不断催促下郭精奇和史密斯踏上甲板,挥别岸上不舍离去的送行人。

    船随帆动,终归是渐行渐远了。

    送完郭精奇和史密斯,夫妇俩刚回到宅邸,石曼卿收到一封信笺。寥寥几字看罢,他匆匆骑上马,只说是去见一位故人,便扬鞭飞驰而去了。

    石曼卿在扬州城外的一座竹亭前翻身下马,放眼可见竹亭前后皇城司打扮的人马正在此歇息,从他们脸上的疲态来看该是长途跋涉刚到不久。再看亭子里独自一人手里握着茶盏眺望着远方,身上的铠甲多日蒙尘未及擦拭略显暗淡。

    石曼卿正了正衣冠,大步向竹亭走去,在那人面前郑重地作了个揖。

    “她走了?”

    “走了。陛下准备的行囊都带上了。”

    赵祯只轻“嗯”了一声,又沉默了。

    石曼卿遥想当日收到百灵的加急求救信后正火急火燎地要往京城去面圣,皇帝却先他一步来找他了,叫他配合这个计划。如今想来他只猜到了过程,而皇帝早已设定了结尾。至今他都不能理解何必非要走到这一步,不禁发问:

    “陛下,为何非要她带着满腔的恨意和误解离开?”

    “这就如刮骨疗伤,不叫她恨得彻底,怎能断得干净!”

    石曼卿记起那碗落胎药,他真想问问皇帝如若知道他曾经拥有与她的孩子,如今又失去,他是否仍旧不悔当初坚持到底?话到嘴边,终是不忍说出口。

    “起驾回京!”

    皇帝一声令下,全部人马整军出发。

    喧嚣过后一片孤寂,就像这萧索的冬日,看向哪里都没有一点颜色。石曼卿望着皇帝离开的方向,不禁感慨,“芳草年年惹恨幽。想前事悠悠。伤春伤别几时休。算从古,为风流。春山总把,深匀翠黛,千叠眉头。不知供得几多愁。更斜日,凭危楼。”

    玉逍遥扬鬃奋蹄在江边的官道上。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漫天飞舞间好似水天一色,遥遥望去孤帆远影时隐时现。赵祯勒缰停马久久眺望,心中默念,

    “精奇,如若离我越远你越安全,我愿海角天涯自此不见;如若把我忘掉你会幸福,我愿斩断情丝只身孤影。就在没有我的那个地方活成你想要的样子吧,从此平安喜乐无虞无忧”

    漫天的雪花在这冰冷的寒冬里绽放,赵祯嘴角含笑,望着那早已模糊的动点像是在憧憬那个人未来的美好人生,而眼角的晶莹不知不觉中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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