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提亚！”清冷的女声将他从噩梦中惊醒。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少女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朔？”他猛烈地咳了几声，有些艰难地从祭台上撑坐了起来。面前银发的少女神色冰冷，眼神中透着一股可怕的杀气。祭台下瑟西被路凯迪拿刀挟持着，她的脸被划了一道口子，眼神中有几分委屈哀怨。四周一片狼藉，显然刚刚发生了一场恶战。
空气中的气氛安静得有点诡异。
“付提亚。”朔冷冷开口说道，“亡灵术不是你该碰的东西，你并非纯血，会遭受巫术的诅咒，蚀骨灼心而死。”他循着她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感觉皮肤上突起了一块蛇形的印记，触碰的时候针扎般刺痛。
“这是亡灵咒印，你身上的自然之力与亡灵术相克，会导致它加速生效。”朔的语气降到了冰点，显然对付提亚贸然偷学黑巫术的事情感到生气。
他知道朔一定会反对这件事，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发现了。他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擒获的心虚，清了清嗓子试图蒙混过关，“别说得那么吓人，我真的不是还没死呢么。”
不过刚才噩梦里发生的一切让他觉得，真正的死亡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少女蹙起眉头，说话的语速难得这样严峻急促，“你明明知道黑巫术的风险，却还是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你可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但你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吗？”
他一愣。朔绝不是一个将喜怒行于色的人，但此刻她却真切地对他动了怒。
她说得没错，他习惯了特立独行，很少在做决定的时候顾及其他人的感受。他常常用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掷，也从未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妥。但她的话却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选择。
朔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垂下双眸，眼里翻涌的情绪被她压了下去。她再次张口，嗓音又回归了那种漠然冰冷的语调，“我把瑟西抓起来了，如何处置你自己决定。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没有她，你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祭台下的巫女，手一挥，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面前。
“朔。”付提亚朝着她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却抓了个空。心里像是硌了块石子，很不是滋味。
“付提亚……”这时，祭台下沉默良久的瑟西小声开口了，“我阻止过你，也提醒过你仪式失败的结果。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对我有什么误会，但你是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她低下头，尾音有些颤抖，“是我被师父的死讯冲昏了头脑，一心想替他复仇，解救族人。但归根结底，这是我身为族长的责任，而并非你的责任，这些事都和你没有关系，我不该让你涉险的。”
少年站起身走下了祭台，紧锁的眉头神色深邃，令人捉摸不透。他沉默地与她对视了片刻，才淡淡开口，对路凯迪说道，“把她放了吧。”
没想到男人听了他的话却无动于衷。他忍不住皱眉打量了路凯迪一眼，“怎么，你也对我有意见？”
“哼。”路凯迪冷笑了一声，“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参与，也不感兴趣。我只知道，这个女人在酒吧出现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了。对此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付提亚眯起茶色的狭眸，没作过多的犹豫，“是我干的。”
他出乎意料的回答让男人一时哑了口，半晌后才冒出一句，“为什么？”
“你先把她放了。”
男人狐疑地盯了他半天，总算放开了手中的短刃。付提亚对瑟西使了一个眼色，可她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犹豫了片刻，随后将手中的紫檀木手杖递到了他的面前，“巴德尔是你的父亲，他的东西，理应由你来保管。”
付提亚接过手杖后，她挽起嘴角以微笑作别，也使用瞬移术离开了。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搭在了路凯迪的肩上，“柯沐镇不能久留，有什么话离开这里再说。”说罢，四周天旋地转，他们双脚离地，陷入了白茫茫的迷雾之中。
“小鬼，你……”落地后，路凯迪还没来得及骂人，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俯下身哇地吐了出来。
付提亚早已习惯了瞬移术的后遗症，他没有理会路凯迪，将魔杖在腰间收好后，快速翻查起自己衣服的口袋和领子。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兜帽下的褶皱处摸到了淡黄色的粉末。他将手指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花香味。
不出所料，瑟西能够精准地在吉斯塔镇找到他，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因为对他使用了追踪术。无论她到底有什么目的，至少从这件事上来看，她对他有所隐瞒。
她告诉付提亚诡主遇害的事情，又把巴德尔的手杖交给他，显然她想让他帮巫族。她虽然提醒了他贸然学习黑巫术的风险，但还是替他完成了契约仪式。她迫切想救巫族，想为巴德尔复仇，这些事情胜过了他的安危。他察觉到了她的私心，但他没有戳破她的谎言，毕竟目前为止，他们想做的是同一件事情。
他的手指摩挲着自己后颈上的蛇纹刺青，目光一片漆黑。他还有多久的时间？在诅咒发作之前，他是否来得及找出迫害父亲的幕后黑手？
他叹了一口气，将外袍脱下扔在雪地里，指间燃起了一团火苗，落在了衣服上。凶猛的火光一下子窜了起来，片刻之后，地上只留下了灰烬。
“小鬼，你到底想做什么？”路凯迪终于缓过气来，撑着膝盖，愤怒地抬眸望他，“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重新考虑一下合作的事情了，你毫无理由地对我下昏迷咒，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付提亚冷睨着地上的男人，茶色的双眸深不见底，“我不强求你的合作，你要是信不过我，大可像朔一样离开。”
男人将唇打成了一道直线，黑曜石色的眼眸里迸发出愠怒的火光，“你可想清楚了，没有我，你根本去不了人类世界。你不是要找你的父亲巴德尔吗，难道你就这么放弃了？”他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意志很坚定呢，原来是我的眼光出了问题。”
少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深邃的眼神像是夜晚漆黑的海浪，酝酿着未知的灾厄。
半晌后，他才笑着开口道，“路凯迪，你似乎没有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选择跟你合作，是因为这是最简单平和的方式。但如果你拒绝合作，我也只不过需要采取一点小手段，拿走你的项链，也同样可以达成我的目的。”
他温和的嗓音不疾不徐，却话语却像锋利的刀剑，令人不寒而栗，“别忘了，你是人类，我是色利安族巫师，我们之间有本质上的不同。杀你对我而言，就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我不喜欢用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但如果必要，我会那么做。”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缓慢说道，“所以，该考虑清楚的是你，不是我。路凯迪，你打算终止我们的合作吗？”
两人并未刀剑相对，但目光相接的地方，仿佛刮起了血雨腥风。
路凯迪率先移开了视线，垂眸轻笑了起来，“有意思，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你这样有趣的人了。”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骨节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你说得没错，你可以杀了我，但如果你那么做，就再也见不到巴德尔了。”
他什么意思……
男人漆黑的眼神闪过一抹鬼魅的笑意，从衣领里扯出那条红宝石项链，在他面前晃了晃，“小鬼，你难道没有好奇过，这条项链明明在我手上，巴德尔又是如何前往人类世界的呢？”
难道……路凯迪先前对他撒了谎？他们并没有因为意见不合而分道扬镳，而是一起去了人类世界？
付提亚不由想起了瑟西告诉他的事情。柯沐镇族长被杀，案发现场留下了巴德尔的手杖……难道路凯迪与这一切有关？看来是他把这个男人想得太简单了。
少年的眼神里竖起了敌意，戒备地摸上了腰间的魔杖，“路凯迪，你把话说清楚，巴德尔现在在哪里，你对他做了什么？”
“小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就事论事，聊聊我们的合作关系。”路凯迪环起双臂，似笑非笑地挽起嘴角，“我想要鬼杖，而你想找到巴德尔，我们可以帮助对方完成想做的事情。我们的合作关系是平等的，因此我不接受的你的胁迫，如果你还是坚持要杀我……”他眯起眼眸，“那只能说，你没有我想象中的聪明。”
付提亚没有接他的话。
路凯迪对他隐瞒了巴德尔的下落，若不是如今性命受到了威胁，他压根不打算掏出这张底牌。男人从一开始就对他撒了谎，证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信的人，付提亚可不想时间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如果他对他使用读心术，窥探他的内心所想，那么所有谎言都会不攻自破，也没必要继续这无意义的合作了。他正好也可以实验一下，自己在受诅咒的情况下，是否可以正常使用亡灵之力。
少年的茶眸中闪过一抹局促的笑意，还没有等路凯迪反应过来，便低声念诵起了爱洛哥语的咒文。鹿皮魔法手册被他前后看了许多遍，其中记录的咒语早已烂熟于心。
只觉耳边忽然一阵嗡鸣，他的视野陷入了一团黑雾。四面八方响起了诡异的嘶嘶声，像是风吹过布满窟窿的岩穴，又像是毒蛇在耳边吐着信子。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戛然而止，面前的情景再次明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赫然映入眼帘。
付提亚设想过人类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路凯迪曾经告诉他们，人类世界比利尼坦先进许多，已经步入了所谓的数字化时代。但这个词汇究竟是什么意思，付提亚完全没有概念，直到这一刻当他看见了路凯迪记忆中的画面，才真正理解了两个世界的截然不同。
大地成为了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流线型高大宏伟的建筑直入云霄，阳光在金属色的玻璃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晕，令人根本睁不开眼睛。平整的路面像河流一般纵横交错，颜色各异的钢铁盒子沿着路面的白色虚线飞速移动，发出呼啸而过的轰鸣声。他看到了很多五彩斑斓的板子，有些立在路边，有些镶嵌在大楼的窗户上，那些板子上的画面不断变化，像是用魔法投射出的幻影，真实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哥哥，你在发什么呆呢？”一道稚嫩的女声将他从震惊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回过头，看见了一个黑发黑眸的东方小女孩。她只有十岁出头的年纪，灵动的双眸氤氲着水光，黑曜石色的瞳孔干净清澈，宛如夜晚闪烁的晴空。她穿着一件奇怪的红裙子，裙摆被裁剪得很短，露出了一截肉嘟嘟的小腿。她说出的语言很陌生，但他却能毫无障碍地听懂。
他张开口，发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没事。路丝，你东西都带齐了吗？”
“嗯。”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打开腰间的挎包检查了一遍，“饼干，手电筒，相机……应该差不多了。”她抬起头，有点委屈地嘟嘴问道，“哥哥，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露营吗？”
他摸了摸女孩的头，笑着说道，“我马上要高考了，得在家复习。你要听爸妈的话，别到处乱跑。对了……”他的手在上衣口袋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块玻璃质地、扁平的长方体物品。他把东西递给女孩，“你拿着我的手机，反正我在家也用不着。要是你走丢了，就给爸妈打电话，知道怎么用吧？”
“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瓜。”女孩笑着抢过手机，“太好了，可以玩游戏咯！”
“就知道玩游戏，别用我的号打排位啊。”他宠溺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远处传来了机器轰隆隆的声音，他们俩循声望去，看见了一个银灰色的钢铁盒子朝着他们移动了过来。
“车来了。”他轻声说了一句。
那辆被称作“车”的东西停在了他们面前，女孩打开了一边的门，钻了进去。车里还有一男一女坐在前排的座位上，都是东方人的面孔，看模样是他们的父母。
“你们一路小心。”路凯迪对父母挥了挥手，又把目光转向了车厢里的女孩，“你要乖乖的，听爸妈的话，别到处乱跑，知道了吗？”
“知道啦，哥哥真啰嗦。”女孩关上了车门，又把车上的玻璃窗打了开来，装模作样地学他说话的口吻，“哥哥也要在家乖乖复习，别偷偷打游戏，知道了吗？”
他微笑着没有说话。
车启动了，他站在原地目送家人远去，妹妹探出头来对他挥手，“再见哥哥，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无声地比了一个口型。
下一秒，耳边传来了刺耳的铃声。眼前的画面忽然割裂，黑色的雾气飞速散开，吞没了眼前美好的画面。
紧接着，黑暗中响起了一道并不真切的声音，“你好，你是路家的亲属吗，你的家人……出车祸了。”
瓢泼的大雨宣泄而下，拍打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眼前是一片冰冷的白色，三张单人床整齐地摆在他的面前，上头盖着雪白的布。
“路先生，请您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一旁穿着白色长袍的女人轻声说道。
他颤抖地将手伸向了白布。一张张熟悉地脸依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就好像睡着了一样。父亲，母亲……直到妹妹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再也控制不住奔溃的情绪，跪在瓷砖地面上歇斯底里地嘶吼了起来。
回忆再次开始崩塌，黑暗中充斥着蛇语般的嘶嘶声，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飞速交叠映现，有些他来不及分辨，就被黑雾冲刷殆尽。还有些记忆虽然能够看清，但画面中陌生的事物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并不明白它们代表着什么意义。但很快他便在记忆的碎片中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人脸。
——巴德尔。
画面里有许多人围着巴德尔，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兜帽斗篷，在阴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人脸。四周是深红色的平滑的岩壁，依稀可以看见上面雕刻着的壁画。空气中散发潮湿腐烂的气味，令人感到很不舒服。
巴德尔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而那些人似乎也在跟着他念诵。他仔细一听，他们竟然在用爱洛哥语念诵着黑巫族的亡灵颂词。
“吾愿以灵魄为契，供奉鸿蒙中的神灵；
吾愿永生不渡冥河，成为黑夜的摆渡者；
从死亡中汲取力量，审判光日下的罪恶。
吾的双手将化作镰刃，臂膀为天秤；
重于驼羽的心脏，吾将为神烹调成肉羹；
愿神赐予吾之上的权柄，以亡灵的耀光，照亮世间的漫漫长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记忆发生在人类世界，还是利尼坦？这些人与巫族是什么关系？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无数个疑问接踵而来，可还不等付提亚琢磨出个所以然，眼前的几乎再次崩塌。
他感到头晕目眩，那些蛇语般的嘶嘶声在他耳边不断徘徊，逐渐变得愈发尖锐，令他不得不捂住了耳朵。
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入眼帘，他被一股力量强制驱赶出了路凯迪的意识，骤然回到了现实世界。
“付提亚，你他妈的……”
只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路凯迪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喉咙口立即翻上来一股血腥味，付提亚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卯足劲想把他的手挣脱开。可男人的力气大得出奇，他的呼吸逐渐变得艰难，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得厉害，整个人几乎就要背过气去。
他开始两眼发黑，模糊的视野里充满了血色，意识朦胧间，他似乎又听见了那个面具男的声音，“付提亚，让我来帮你，杀死这个无知又狡猾的人类吧……”
“给我滚……”付提亚艰难地从喉咙口挤出了几个字，可身体却慢慢变得不由自己。不一会儿，他便陷入了昏迷。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少女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朔？”他猛烈地咳了几声，有些艰难地从祭台上撑坐了起来。面前银发的少女神色冰冷，眼神中透着一股可怕的杀气。祭台下瑟西被路凯迪拿刀挟持着，她的脸被划了一道口子，眼神中有几分委屈哀怨。四周一片狼藉，显然刚刚发生了一场恶战。
空气中的气氛安静得有点诡异。
“付提亚。”朔冷冷开口说道，“亡灵术不是你该碰的东西，你并非纯血，会遭受巫术的诅咒，蚀骨灼心而死。”他循着她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感觉皮肤上突起了一块蛇形的印记，触碰的时候针扎般刺痛。
“这是亡灵咒印，你身上的自然之力与亡灵术相克，会导致它加速生效。”朔的语气降到了冰点，显然对付提亚贸然偷学黑巫术的事情感到生气。
他知道朔一定会反对这件事，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发现了。他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擒获的心虚，清了清嗓子试图蒙混过关，“别说得那么吓人，我真的不是还没死呢么。”
不过刚才噩梦里发生的一切让他觉得，真正的死亡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少女蹙起眉头，说话的语速难得这样严峻急促，“你明明知道黑巫术的风险，却还是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你可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但你考虑过其他人的感受吗？”
他一愣。朔绝不是一个将喜怒行于色的人，但此刻她却真切地对他动了怒。
她说得没错，他习惯了特立独行，很少在做决定的时候顾及其他人的感受。他常常用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掷，也从未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妥。但她的话却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选择。
朔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垂下双眸，眼里翻涌的情绪被她压了下去。她再次张口，嗓音又回归了那种漠然冰冷的语调，“我把瑟西抓起来了，如何处置你自己决定。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没有她，你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祭台下的巫女，手一挥，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面前。
“朔。”付提亚朝着她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却抓了个空。心里像是硌了块石子，很不是滋味。
“付提亚……”这时，祭台下沉默良久的瑟西小声开口了，“我阻止过你，也提醒过你仪式失败的结果。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对我有什么误会，但你是知道的，我从来没有要害你的意思……”她低下头，尾音有些颤抖，“是我被师父的死讯冲昏了头脑，一心想替他复仇，解救族人。但归根结底，这是我身为族长的责任，而并非你的责任，这些事都和你没有关系，我不该让你涉险的。”
少年站起身走下了祭台，紧锁的眉头神色深邃，令人捉摸不透。他沉默地与她对视了片刻，才淡淡开口，对路凯迪说道，“把她放了吧。”
没想到男人听了他的话却无动于衷。他忍不住皱眉打量了路凯迪一眼，“怎么，你也对我有意见？”
“哼。”路凯迪冷笑了一声，“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参与，也不感兴趣。我只知道，这个女人在酒吧出现之后，我就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了。对此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付提亚眯起茶色的狭眸，没作过多的犹豫，“是我干的。”
他出乎意料的回答让男人一时哑了口，半晌后才冒出一句，“为什么？”
“你先把她放了。”
男人狐疑地盯了他半天，总算放开了手中的短刃。付提亚对瑟西使了一个眼色，可她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犹豫了片刻，随后将手中的紫檀木手杖递到了他的面前，“巴德尔是你的父亲，他的东西，理应由你来保管。”
付提亚接过手杖后，她挽起嘴角以微笑作别，也使用瞬移术离开了。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搭在了路凯迪的肩上，“柯沐镇不能久留，有什么话离开这里再说。”说罢，四周天旋地转，他们双脚离地，陷入了白茫茫的迷雾之中。
“小鬼，你……”落地后，路凯迪还没来得及骂人，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俯下身哇地吐了出来。
付提亚早已习惯了瞬移术的后遗症，他没有理会路凯迪，将魔杖在腰间收好后，快速翻查起自己衣服的口袋和领子。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兜帽下的褶皱处摸到了淡黄色的粉末。他将手指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花香味。
不出所料，瑟西能够精准地在吉斯塔镇找到他，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因为对他使用了追踪术。无论她到底有什么目的，至少从这件事上来看，她对他有所隐瞒。
她告诉付提亚诡主遇害的事情，又把巴德尔的手杖交给他，显然她想让他帮巫族。她虽然提醒了他贸然学习黑巫术的风险，但还是替他完成了契约仪式。她迫切想救巫族，想为巴德尔复仇，这些事情胜过了他的安危。他察觉到了她的私心，但他没有戳破她的谎言，毕竟目前为止，他们想做的是同一件事情。
他的手指摩挲着自己后颈上的蛇纹刺青，目光一片漆黑。他还有多久的时间？在诅咒发作之前，他是否来得及找出迫害父亲的幕后黑手？
他叹了一口气，将外袍脱下扔在雪地里，指间燃起了一团火苗，落在了衣服上。凶猛的火光一下子窜了起来，片刻之后，地上只留下了灰烬。
“小鬼，你到底想做什么？”路凯迪终于缓过气来，撑着膝盖，愤怒地抬眸望他，“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重新考虑一下合作的事情了，你毫无理由地对我下昏迷咒，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你必须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付提亚冷睨着地上的男人，茶色的双眸深不见底，“我不强求你的合作，你要是信不过我，大可像朔一样离开。”
男人将唇打成了一道直线，黑曜石色的眼眸里迸发出愠怒的火光，“你可想清楚了，没有我，你根本去不了人类世界。你不是要找你的父亲巴德尔吗，难道你就这么放弃了？”他冷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意志很坚定呢，原来是我的眼光出了问题。”
少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深邃的眼神像是夜晚漆黑的海浪，酝酿着未知的灾厄。
半晌后，他才笑着开口道，“路凯迪，你似乎没有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选择跟你合作，是因为这是最简单平和的方式。但如果你拒绝合作，我也只不过需要采取一点小手段，拿走你的项链，也同样可以达成我的目的。”
他温和的嗓音不疾不徐，却话语却像锋利的刀剑，令人不寒而栗，“别忘了，你是人类，我是色利安族巫师，我们之间有本质上的不同。杀你对我而言，就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我不喜欢用暴力的手段解决问题，但如果必要，我会那么做。”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缓慢说道，“所以，该考虑清楚的是你，不是我。路凯迪，你打算终止我们的合作吗？”
两人并未刀剑相对，但目光相接的地方，仿佛刮起了血雨腥风。
路凯迪率先移开了视线，垂眸轻笑了起来，“有意思，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你这样有趣的人了。”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骨节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你说得没错，你可以杀了我，但如果你那么做，就再也见不到巴德尔了。”
他什么意思……
男人漆黑的眼神闪过一抹鬼魅的笑意，从衣领里扯出那条红宝石项链，在他面前晃了晃，“小鬼，你难道没有好奇过，这条项链明明在我手上，巴德尔又是如何前往人类世界的呢？”
难道……路凯迪先前对他撒了谎？他们并没有因为意见不合而分道扬镳，而是一起去了人类世界？
付提亚不由想起了瑟西告诉他的事情。柯沐镇族长被杀，案发现场留下了巴德尔的手杖……难道路凯迪与这一切有关？看来是他把这个男人想得太简单了。
少年的眼神里竖起了敌意，戒备地摸上了腰间的魔杖，“路凯迪，你把话说清楚，巴德尔现在在哪里，你对他做了什么？”
“小鬼，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只是就事论事，聊聊我们的合作关系。”路凯迪环起双臂，似笑非笑地挽起嘴角，“我想要鬼杖，而你想找到巴德尔，我们可以帮助对方完成想做的事情。我们的合作关系是平等的，因此我不接受的你的胁迫，如果你还是坚持要杀我……”他眯起眼眸，“那只能说，你没有我想象中的聪明。”
付提亚没有接他的话。
路凯迪对他隐瞒了巴德尔的下落，若不是如今性命受到了威胁，他压根不打算掏出这张底牌。男人从一开始就对他撒了谎，证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可信的人，付提亚可不想时间浪费在这样的人身上。
如果他对他使用读心术，窥探他的内心所想，那么所有谎言都会不攻自破，也没必要继续这无意义的合作了。他正好也可以实验一下，自己在受诅咒的情况下，是否可以正常使用亡灵之力。
少年的茶眸中闪过一抹局促的笑意，还没有等路凯迪反应过来，便低声念诵起了爱洛哥语的咒文。鹿皮魔法手册被他前后看了许多遍，其中记录的咒语早已烂熟于心。
只觉耳边忽然一阵嗡鸣，他的视野陷入了一团黑雾。四面八方响起了诡异的嘶嘶声，像是风吹过布满窟窿的岩穴，又像是毒蛇在耳边吐着信子。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戛然而止，面前的情景再次明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赫然映入眼帘。
付提亚设想过人类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路凯迪曾经告诉他们，人类世界比利尼坦先进许多，已经步入了所谓的数字化时代。但这个词汇究竟是什么意思，付提亚完全没有概念，直到这一刻当他看见了路凯迪记忆中的画面，才真正理解了两个世界的截然不同。
大地成为了一片钢筋水泥的丛林，流线型高大宏伟的建筑直入云霄，阳光在金属色的玻璃窗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晕，令人根本睁不开眼睛。平整的路面像河流一般纵横交错，颜色各异的钢铁盒子沿着路面的白色虚线飞速移动，发出呼啸而过的轰鸣声。他看到了很多五彩斑斓的板子，有些立在路边，有些镶嵌在大楼的窗户上，那些板子上的画面不断变化，像是用魔法投射出的幻影，真实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哥哥，你在发什么呆呢？”一道稚嫩的女声将他从震惊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回过头，看见了一个黑发黑眸的东方小女孩。她只有十岁出头的年纪，灵动的双眸氤氲着水光，黑曜石色的瞳孔干净清澈，宛如夜晚闪烁的晴空。她穿着一件奇怪的红裙子，裙摆被裁剪得很短，露出了一截肉嘟嘟的小腿。她说出的语言很陌生，但他却能毫无障碍地听懂。
他张开口，发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没事。路丝，你东西都带齐了吗？”
“嗯。”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打开腰间的挎包检查了一遍，“饼干，手电筒，相机……应该差不多了。”她抬起头，有点委屈地嘟嘴问道，“哥哥，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露营吗？”
他摸了摸女孩的头，笑着说道，“我马上要高考了，得在家复习。你要听爸妈的话，别到处乱跑。对了……”他的手在上衣口袋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块玻璃质地、扁平的长方体物品。他把东西递给女孩，“你拿着我的手机，反正我在家也用不着。要是你走丢了，就给爸妈打电话，知道怎么用吧？”
“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瓜。”女孩笑着抢过手机，“太好了，可以玩游戏咯！”
“就知道玩游戏，别用我的号打排位啊。”他宠溺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远处传来了机器轰隆隆的声音，他们俩循声望去，看见了一个银灰色的钢铁盒子朝着他们移动了过来。
“车来了。”他轻声说了一句。
那辆被称作“车”的东西停在了他们面前，女孩打开了一边的门，钻了进去。车里还有一男一女坐在前排的座位上，都是东方人的面孔，看模样是他们的父母。
“你们一路小心。”路凯迪对父母挥了挥手，又把目光转向了车厢里的女孩，“你要乖乖的，听爸妈的话，别到处乱跑，知道了吗？”
“知道啦，哥哥真啰嗦。”女孩关上了车门，又把车上的玻璃窗打了开来，装模作样地学他说话的口吻，“哥哥也要在家乖乖复习，别偷偷打游戏，知道了吗？”
他微笑着没有说话。
车启动了，他站在原地目送家人远去，妹妹探出头来对他挥手，“再见哥哥，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无声地比了一个口型。
下一秒，耳边传来了刺耳的铃声。眼前的画面忽然割裂，黑色的雾气飞速散开，吞没了眼前美好的画面。
紧接着，黑暗中响起了一道并不真切的声音，“你好，你是路家的亲属吗，你的家人……出车祸了。”
瓢泼的大雨宣泄而下，拍打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眼前是一片冰冷的白色，三张单人床整齐地摆在他的面前，上头盖着雪白的布。
“路先生，请您确认一下死者的身份。”一旁穿着白色长袍的女人轻声说道。
他颤抖地将手伸向了白布。一张张熟悉地脸依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安静地平躺在床上，就好像睡着了一样。父亲，母亲……直到妹妹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再也控制不住奔溃的情绪，跪在瓷砖地面上歇斯底里地嘶吼了起来。
回忆再次开始崩塌，黑暗中充斥着蛇语般的嘶嘶声，一幕幕画面在眼前飞速交叠映现，有些他来不及分辨，就被黑雾冲刷殆尽。还有些记忆虽然能够看清，但画面中陌生的事物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并不明白它们代表着什么意义。但很快他便在记忆的碎片中捕捉到了一张熟悉的人脸。
——巴德尔。
画面里有许多人围着巴德尔，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兜帽斗篷，在阴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人脸。四周是深红色的平滑的岩壁，依稀可以看见上面雕刻着的壁画。空气中散发潮湿腐烂的气味，令人感到很不舒服。
巴德尔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而那些人似乎也在跟着他念诵。他仔细一听，他们竟然在用爱洛哥语念诵着黑巫族的亡灵颂词。
“吾愿以灵魄为契，供奉鸿蒙中的神灵；
吾愿永生不渡冥河，成为黑夜的摆渡者；
从死亡中汲取力量，审判光日下的罪恶。
吾的双手将化作镰刃，臂膀为天秤；
重于驼羽的心脏，吾将为神烹调成肉羹；
愿神赐予吾之上的权柄，以亡灵的耀光，照亮世间的漫漫长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记忆发生在人类世界，还是利尼坦？这些人与巫族是什么关系？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无数个疑问接踵而来，可还不等付提亚琢磨出个所以然，眼前的几乎再次崩塌。
他感到头晕目眩，那些蛇语般的嘶嘶声在他耳边不断徘徊，逐渐变得愈发尖锐，令他不得不捂住了耳朵。
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入眼帘，他被一股力量强制驱赶出了路凯迪的意识，骤然回到了现实世界。
“付提亚，你他妈的……”
只觉胸口传来一阵剧痛，路凯迪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喉咙口立即翻上来一股血腥味，付提亚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卯足劲想把他的手挣脱开。可男人的力气大得出奇，他的呼吸逐渐变得艰难，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得厉害，整个人几乎就要背过气去。
他开始两眼发黑，模糊的视野里充满了血色，意识朦胧间，他似乎又听见了那个面具男的声音，“付提亚，让我来帮你，杀死这个无知又狡猾的人类吧……”
“给我滚……”付提亚艰难地从喉咙口挤出了几个字，可身体却慢慢变得不由自己。不一会儿，他便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