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月光柔和,冷辉洒在青石板街道上,家家户户都点着明灯,灯光透过窗格,人影绰绰。

    京华捧着花满面春光地跨进门,一小步一小步地,扭扭捏捏地,被一众女子簇拥着坐下来,讲她今日遇到的趣事。

    “你们明日还出去吗?”

    某人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

    张妈妈听后翻了个白眼,风风火火地过来了,将一堆唱戏要用的道具丢在桌子上,“你,几天没干活了,明天给我登台!”

    可惜了,她唱那个戏还挺多人听呢,本来想歇几天抬抬价,没想到那男人是个不成器的,赶紧上台算了,快避一避吧,等过几天他移情别恋了再说。

    “啊?”京华没反应过来。“不说抬价吗?”

    “今日来了几位老主顾,点名要看你的戏,恰逢你今日不在,我就答应人家说明后两天,要是演的好啊,指不定还得加场,好好表现。”

    京华连声叫苦,她还什么没准备呢,“喏,道具不都给你了,现在去准备,嗯,也不迟。”

    张妈妈睇了众人一眼,姑娘们瞬间作鸟兽散,只留京华一人,芸娘淡淡暼了她一眼,没说话,连小月都吐吐舌头跑了,幺娘更是向她束了个大拇指,京华一摊手,得,干呗。

    姑娘们并非戏子,平日里只学吹拉弹唱,自是不会唱戏,不晓得要描怎样的妆,挽怎样的头发,帮不上什么忙,所以只能她一个人布置到很晚。

    京华拖着疲惫的双腿,进了屋径直去吹了蜡烛,而后一头栽倒在床上,黑暗里四处乱蹬将鞋踢掉,又翻了个身想往里面挪,却莫名感到一丝刺痛,屁股一扭竟是直接坐了起来,勉强恢复了片刻清明,她撑着身子,强行打起精神,定睛一看,黑乎乎的,哦忘了这茬了,

    一个响指,蜡烛重新燃起,一室明亮,刺的她眼睛还疼,抬手一挡,等慢慢适应了……算了等不上,闭着眼在榻上胡乱摸,不知摸到哪又刺了一下,猛然收回手来,条件反射地从兜里掏了颗糖出来含着,好看的眉轻轻皱着,还怪疼的,

    感觉不太粗,该是根针样的东西,回忆着具体方位,她试探着摸回去,又挨一下,忍着没有收手回来,用力一捏,松了口气,还真是根针,谁不小心落这儿了,随手就丢到了桌上,吹了灯,终于能躺下了。

    晚间的风不大,凉丝丝的,吹来刚刚好。弯月斜斜挂在天上,无云,星星一闪一闪,明暗不定,偶有几声狗吠自远处传来。

    长渝和边时照旧宿在屋顶,隐去身形,闭了眼小憩。

    只是长渝的睡眠实在太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惊醒,他轻轻叹了口气,曾经有一段时间不是这样的,那是他最愉快的时光了,每天都热热闹闹的,下了值有人等他回家,生了病有人关心,有人陪伴,神仙本不食烟火,却有人为他温一碗佳肴,后来那人不在了,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被贬下界后,每日更闲了,连星星也数不得了。

    长渝嗤笑一声,忽然觉得这神仙做的是越发没意思了,只有近些日子,遇见了京华之后,他才活的有个人样了,这丫头跳脱的很,见什么都新鲜,进城第一日盯着个凡人左看右看,跟看什么稀缺物种一样。也就只有她能吵的过边时了,旁人在他那儿,可都只有吃瘪的份。小院里和她一起的那段时光,有时候都让他有种错觉,恍惚间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可是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越想越觉得清醒,一闭眼脑海里全是她的音容笑貌,身侧边时睡的和猪一样,一动不动,偶尔还要打一阵呼,鼾声震天响。长渝烦躁地抬手按了按眉头,稍稍舒缓了些许。

    刚阖上眼准备酝酿,耳边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莫不是芸娘又出来了?听了会儿,长渝忽然察觉不对,人数不算少,闹的动静还挺大。

    长渝蓦地睁开眼睛,支起身子欲看个究竟,只见一个个黑衣人翻墙而入,动作僵硬,磕磕绊绊地,落地的声音很大,有的甚至直接砸到地上,长渝悠哉悠哉地看着,倒是不急,他还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些什么呢,甚至于还偶尔暗中施法帮助一下。

    他屈起腿,将胳膊垫在脑后,啧,这些个贼人,干坏事这么不熟练,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的?他们的组织是怎么传承下去的?

    正饶有兴趣地盯着看,哪里知道边时会突然打起鼾来,长渝吓了一大跳,反应神速,两下点了他的哑穴,微微放下心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扭头正正好对上领头黑衣人的目光。

    长渝呼吸一滞,僵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那黑衣人却移开了目光,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啊,你听错了吧。”另一人无比敷衍地回答。

    长渝这才敢呼吸,方才太过紧张,那人定位的太精准啦,导致他都忘了自己施了法,一般人是看不到他们的。

    没好气地瞪了边时一眼,又给他设了个结界,长渝飞身而下,跟上了已经迈入阁楼的黑衣人。

    华香楼很大,正楼招待客人,后院是小姐妹们玩闹和平日学习的地方,一楼大堂歌舞,二楼看台品茗听曲,是绝佳的观赏位置,三楼雅间供客人们商讨事宜,四楼则是姑娘们休息的房间。

    这些黑衣人轻车熟路的,径直就上了四楼,都不带思考一下的,且在黑夜里畅通无阻,一开始还磕碰几下,倒不像是因为看不见,更像是刚适应了四肢,僵的奇怪。

    “视力这么好呢?”

    这个点,华香楼的人早都歇息了,乌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见,要是边时在就好了,长渝暗戳戳地想。

    “阿时的眼睛还冒绿光呢,吓死他们。”

    一行人停在了一个房间前,为首的人蘸了点口水,在窗纸上戳了个洞,

    咦,还怪恶心呢。

    长渝还在想这房间住的是谁,先前他来找京华时特意留意了——四周的蜡烛突地亮起,吓的长渝又想躲,张妈妈披着狐皮大氅,不慌不忙,熄了火折子看着来人,露出一个笑容,

    “几位公子三更半夜不请自来是有何贵干呐?”

    姑娘们都站在她身后,皆是一副戒备模样,外披下空荡荡的衣袖里,每人都紧紧握了一把刀,京华也不例外。

    她忙到半夜,刚倒床上睡的正香呢,忽然被人叫醒,脑子蒙蒙的,阿月把一把刀塞到她袖子里,扯着她出去。这会儿还是有点不清醒,但也能大概猜到是来了些奇怪的人。

    长渝斟酌着语句,正欲搭话,领头的那个黑衣人却先一他步开口,他这才想起,他们是看不见他的,于是默默地走到京华身边,摆出一副看戏的样子。

    “程娘子先前在我们这儿,结识了一位贵人,我们替贵人来请她过府一叙。”

    程娘子,程芸?长渝略微思索了一下,奇怪地瞅了芸娘一眼。

    果然看见芸娘往张妈妈身后躲了躲,还冲她摇了摇头,张妈妈闻言冷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嘴角的弧度轻蔑,

    “我倒不知是什么样的贵人需要深更半夜来请,还劳烦几位穿的这般正式,得偷偷摸摸的来?”她大大方方伸手指朝楼下一指,“大门就在那边,我们华香楼的姑娘一般这个时候是不见客的,几位还是请回吧,有什么事我们天亮了从正门堂堂正正的进来,我等必夹道相迎。”

    黑衣人的嘴角扯起一个弧度,“贵人乃天潢贵胄,身份尊贵,怕是等不及。”

    姑娘们闻言都将刀握的更紧,小乔的手心都出了汗,大家都不敢有一丝松懈,张妈妈的目光骤冷,敛起了笑,也攥紧了手中的刀,

    她平时就有教姑娘们如何防卫,如何杀人,如何自救,怕的就是遇到这种事。因为姑娘们的过往,总会有不怀好意的人找上门来,先前她都挺过来了,今日也不会例外。大不了鱼死网破,天子脚下,就算是皇亲国戚,杀了她们也别想好过,明日宾客们来了,发现她们都死了,一定会将事情闹大,她要赌,赌他们不敢杀人。也赌那个人,赌她会站出来,她很厉害啊,对付这些普通人,动动手指,就能轻易解决的吧。

    那个黑衣人并不着急,他在等她给他一个答复。他们光是站在那,就已经很有压迫感了。他自然是看见了,姑娘们衣袖下藏着的刀,于是嗤笑一声,一群弱女子,拿了武器又怎么样,区区凡人,还妄想对抗神灵。

    两拨人就这么对峙着,谁也没有说话,京华等了半天都听不见有人再开口,终于掀起了眼皮,这么随意一眼,倒叫她有些怀疑自己了。

    一旁的长渝见她终于抬头,以为她要做些什么呢,毕竟她虽然法力不高,但对付几个凡人总不在话下。

    哪知她只是揉了揉眼睛,直直地盯着一处看,目光霎是困惑,长渝见此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这一看不要紧,惊出他一身冷汗,

    摇曳的烛光下,黑衣人们竟然都没有影子!

    长渝眼皮重重跳了一下,扫了眼自己的身后,影子细长,也随他一样扭过了头。他是仙,就算是他,隐去了身形,也绝不可能隐去影子。姑娘们的影子也全部完好无损,只有这些黑衣人,脚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长渝在想,京华也在想,但她已经有了答案,而长渝只是猜测。他瞟了一眼京华,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多惊讶,长渝的心底浮现出一丝怪异,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说要去传说中的鬼界,还不是从酆都,而是婆娑阙,据说是鬼界继承人创造的新域,撕裂了空间,并未听说有人真的去过,九予城更是传说中都没有的地方,她却说父亲与婆娑阙九予城城主交好,她又是什么人?

    长渝思索这一会儿,张妈妈已经等不及了,转了转手腕,正欲动手,芸娘却轻轻拉了她衣袖,她疑惑地回头,芸娘朝身后微微抬了抬下巴,张妈妈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有些犹豫,却并没有阻拦。

    长渝自然是注意到了,她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张妈妈重新开了口,笑意晏晏地攀谈,似乎是想在再争取一下,而芸娘不动声色地向后移,离他越来越近,长渝生怕不小心碰到她,被迫也跟着后退,这时她却停住了,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在京华的身边。

    长渝眼中充满了疑惑,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她的眼神一直若有若无地往京华身上飘,京华这丫头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兀自发着呆,并没有注意到程芸的异常,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掐一把京华把她叫醒,芸娘突然动了,她附在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口热气,京华顿时回神,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侧头不解地看着她,

    “你确定不帮忙吗?”芸娘小声说道。

    京华:“?”

    “你是妖吧,这些人你随随便便就能应付,可是张妈妈不行,她只是个凡人,她会死的。”

    京华歪歪头,没想到她就这样点破,还想再挣扎一下,“你在说什么呢?谁是妖啊?”

    芸娘展颜一笑,满面温柔,直接说明来意,“我也只是个偷习了术法的普通人,想必你的朋友也能看出来,我身上并没有妖气,我的能力也还没强到可以一下子对付这么多人,可是你能。”

    京华还在思索她话的真实性,那日交手她的确没有很厉害,用的都是寻常武功,只是她这三脚猫的功夫实在太过差劲,所以才一直躲,可是她不是会摄魂吗?怎么会对付不了……不对,他们是地府的鬼,她偷学了人家的法术,又怎么可能打得过?

    京华有些动摇,这时的张妈妈经过几次周旋,已经彻底冷了脸,本来就没指望这些人会做出什么退让,阿续那边……算了,她不愿意就算了吧,万一她也搞不定呢?

    张妈妈挑了挑眉,唇角定格一抹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

    京华心一惊,知道不妙,芸娘再次轻飘飘来了一句,语句中似含了一分焦急,“张妈妈对你还算好吧,你难道想看她送死吗?”

    京华闻言不再犹豫,说话间,张妈妈已经掏出了匕首,黑衣人们也亮出了剑刃,京华连忙大喝一声,“住手!”

    张妈妈顿时转过了头,黑衣人们也把目光投向了她,姑娘们则是一脸茫然,阿月还以为她是在逞英雄,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角,京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姑娘们自动让开,分出一条路,她走上前,长渝也跟上了,想着万一出了事能偷偷帮她一下,京华在张妈妈身前站定,挡住了她,

    “几位大人,别着急啊,小女子这里有一件宝物,不知道各位感不感兴趣?”

    她变了个葫芦,装模作样地从袖中拿出来,展示给众人看。

    有个黑衣人实在心急,冲上前来,“谁要看你这破葫芦,赶紧把人交出来,保你们不死……”为首的那位拦住了他,也不说话,冲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他倒要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

    京华抿唇一笑,继续道,“此物可了不起,上可吞天地,下可饮江河……”

    她一手握着葫芦的颈部,将葫芦底平放在另一只手上,在手心画圈,“各位大人且看。”

    施法时,她故意将葫芦底翘起,领头的黑衣人几乎瞬间就变了脸色,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京华身上,京华故作不知,淡定地拔开葫芦嘴,念了几句咒语,

    “天地之数,阴阳之法,星辰倒回,江河逆流,收!”

    两指一点,葫芦就开始吸,没一会儿,外面的天就都亮了,姑娘们惊奇不已,有几个胆子大的跑到窗边去看,“天真的亮了诶!”

    “阿续把黑夜吸走了!”

    “真的吸走了!”

    姑娘们叽叽喳喳,引的黑衣人一阵骚动。领头的那位在猜测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份,她怎么可能会有他们少主的令牌图案?剩下的黑衣人则在惊慌。

    其实她只是施了个障眼法,咒语当然是她现编的,在场的这三位都看得出来,只要出了这个楼,外面仍旧是一片黑暗。真正有用的,是那葫芦底部,她方才装作不经意间翘起,露给他们看的那个图案。

    那是当年扶夜教给她的,她不确定现在还管不管用,但看那人的反应,应当是有用的。

    果不其然,那人冲她们拱手道歉,“在下有眼不识泰山,恐是认错了人,叨扰了姑娘们,还望姑娘们谅解,我等还是返回去,再详细问一问贵人,改日再登门拜访。”

    张妈妈抱臂冷笑,姑娘们也都阴阳怪气的,京华淡淡一笑,收了法器,天又变回黑洞洞的,她冲他们微微颔首。他身后的黑衣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被领头的人拦住,直接拽走了。

    姑娘们终于能放下心来,激动的围在京华身边,大家都想看看她口中那个可以吞天地的法宝,张妈妈看着人群中的她,露出欣慰的笑容,芸娘则望向黑衣人离开的方向,疑惑不已,她不相信那个葫芦那么厉害,一时却又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她本意是想让她出手,看看她的实力,早作打算,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解决。

    葫芦底有个奇怪的图案,旁人没有看见,长渝在她身边,看的是一清二楚,他自然知道所谓“吞天”不过是个障眼法,真正让黑衣人害怕的,恐怕就是那个图案,纹路很多,复杂的很,他暂时还弄不清楚是什么。

    京华应和着姑娘们,笑的稍稍有些勉强,她原还想靠着他们联系扶夜呢,只是这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太好做些什么,不过想来那些人,不,那些鬼,回去了应当会向上级禀报吧,到时扶夜一定知道是她。

    嗯……其实也说不准,这家伙那么会拈花惹草,指不定也教给了别的姑娘。京华愤愤地想。

    深夜,程芸房间,也谈不上深夜了,这么一折腾,天都快要亮了,她端坐在镜子前,边回想着今夜发生的事,边细细梳理着长发,良久,她叹了口气,掀眸看向镜子,镜中人美貌至极,唇红似霞光,眼角上勾,眼下一颗血痣惊心动魄,颈项雪白,美目流转,其实这才是她原来的样子,那段时间,她日日都这般张扬,华香楼待的久了,妆化的多了,连她自己都差点忘记,她本就是这样的人。

    她抬手,轻轻抚上眼尾,那里,已经隐隐可以看出细纹,就连头发中,也藏了一根根银丝,芸娘忽然就笑了,满是落寞,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啊。

    还是说,这是她的代价。

    【忘记说啦,芸娘姓程,名芸。

    出场新的人物啦,陪京华一块长大的,但是没有籁续那么青梅竹马,籁续是真的男妈妈!!!

    】

章节目录

九予·京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囡囡不听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囡囡不听并收藏九予·京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