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都安站

    “女子,你要去哪?”

    出租车师傅一口熟练的本地方言问刚上车的乘客,朴实而厚重。

    “师傅,咱们去北郊沿南村。”

    “嘢,你这女子,生得漂亮,一个人往那边的城中村胡跑啥,那地方乱滴很!”

    “去了却一段前尘旧怨。”

    “旧怨就旧怨,小孩子电视剧看多了,哪来的前尘。”

    “师傅不知道,我是湘西赶尸一脉的,有个尸人未经过我同意就跑来沿南村想害命,我今天来这一趟就为了将这孽障带回去。”

    说完,煞有介事地从帆布包里窸窸窣窣翻出一个什么东西来,递给师傅:

    “喏,这是我奶奶给的救命黄符,送你一张保平安。”

    “净胡咧咧了,这符可不能抵车钱啊。”

    “不抵不抵。”

    一路再无话,苏望离下车后,浑不在意土路上的坑坑洼洼与泥泞,一脚踏在上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一路上舟车劳顿,为了白景最后的遗愿,花600块坐高铁自西京来到都安。

    等再次踏在这片土地上,她才记起自己因为不同的请求曾来过这里,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她会忘了也不奇怪。

    那时这里荒芜落后,尚呈分裂之势,她为驯服神怪而来。

    神怪曰蜚,状如牛而蛇尾,白首而独目。所到之处,山崩川竭,草木萧疏。

    被后世记录进山海经中,成为太古灾难之神,现身之地伴随着巨大灾难,人们行祭祀礼,祈愿此兽与人们井水不犯河水,敬而远之。

    苏望离将它带离都安,放于太山守金玉桢木。

    听白景说黎曙光夫妻俩经历丧子之痛,悲痛欲绝。

    生活过得一日不如一日。

    即便如此,夫妻两个也不愿亡子死后受苦。

    将白景的产业和自家的房产卖得一干二净,给亡子买最贵的墓地、请最好的师父超度、在佛门供起长生牌位。

    此后夫妻俩的生活变得愈发贫困潦倒,欠了一屁股外债。

    活得比害死白景之前差了不知几倍,搬到都安的北郊沿南村。

    这也是苏望离一下高铁就打车直奔沿南村的原因。

    赶紧把剩下的半块金条收回,再把吴可明的欠款收回,她在如此繁华的都安美美游玩一番岂不快哉。

    “奶奶,您知道黎曙光家怎么走吗?”

    “谁家?”

    “黎曙光。”

    “黎什么?”

    “黎曙光。”

    “黎什么光?”

    “黎曙光。”

    “黎曙什么”

    “没事,谢谢奶奶,奶奶再见。”

    体谅老人家年事已高,苏望离冷静告辞。

    转悠了一个小时,她在一处村户家里寻到黎曙光夫妻两个。

    贫贱夫妻百事哀,再加上曾经有个宠爱万千后又亡故的儿子呢?

    黎曙光的老婆精神已经不大好了,搬着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一会儿望着天傻笑,一会低头掐自己手。

    那双手上,已经没有几处好肉了,一看就不是第一回这么无意识自残了。

    黎曙光隔一会儿就出来看看自己老婆的状态,看到她又在自残,立刻上前制止,给她消毒包扎,十分熟练。

    处理好了,他心疼地将老婆揽进怀中,默默流泪。

    “倒是夫妻情深。”

    苏望离站大门口看着这一幕出言感慨。

    “你找谁?”

    “你家儿子生前死后花了不少钱,我来问一句,白景的钱花完了吗?”

    苏望离不跟他们多费口舌,单刀直入,切到重点。

    “小飞回来了,小飞,小飞。”

    话音刚落,男人怀里才平复下来的疯女人突然跑向年轻女子。

    “你看清楚,不是小飞哦。”

    苏望离也不阻拦疯女人,任由她围着自己转,还好心提醒。

    黎曙光上前将自己老婆挡在身后,虎视眈眈盯着她问:

    “你究竟是谁?”

    “认不出你的租客啦?我可是白景。”

    苏望离笑眯眯地回答,妩媚的脸上平添几分可爱。

    黎曙光看在眼里只觉惊悚,怎么可能会是白景。

    “去去去,哪来的疯女人。”

    他赶人。

    “我带着条小狗租下你的房子,也不过三年。我的好房东,你这就忘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此话一出,男人脸上瞬间飒白,似乎连嘴唇上的血色都被吓退了。

    哆哆嗦嗦回答。

    “那年我正好发了场高烧,刚睡下,就被你杀了。怎么样?想起来了吗?”

    “你凭我的财产过上好日子,可曾想过会遭报应?”

    “我死后,向神女诉说冤屈,神女问我想怎样报仇,我告诉她我想要投胎成黎家儿子耗光我的财产。”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小飞。”

    “神女面前我算了算,还有半块金条没能收回来,今天特地过来一趟拿走。”

    苏望离一口气不歇地将前因后果讲完,黎曙光越听越害怕,双股颤颤。

    他一辈子胆小如鼠,和自己的老婆各有一套家里留下来的房子,都是世代生活在都安的土著,婚后将空出来的另一套房子出租,第一任租客就是白景。

    他看着白景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一年比一年生出更重的歹心。

    终于在白景发了一场高烧后,将人害死在他房子里。

    此事无人知晓,警察都没查出来。

    她一个年轻女子是如何知晓的。

    如此想着,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苏望离面前。

    “快起来吧,你将这金条还回来,你的老婆也就会放下执念,慢慢恢复了。”

    黎曙光听了连滚带爬,翻箱倒柜找出最后的积蓄,拿给苏望离。

    “这些钱是值半块金条的,我将你害死之后过得越来越惨,都是我应得的,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苏望离接过这些钱,学着掠剩使的口吻回答他:

    “这些钱财本就是意外之财,命里就不属于你。如今你只是将这钱财归还了,欠的一条人命可尚未还清。”

    “我去自首,我去自首。”

    “看来人性还未完全泯灭。”

    “白景兄弟,我自首之后,可以放过我的老婆吗,她从头至尾都不知情,我会跟她离婚。”

    “冤有头债有主。”

    苏望离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此间渊源,还差一个吴可明,便可彻底了结。

    只是,那个委托人在哪里?

    她在村子绕了半天,才出去。

    满面愁容不知道该如何回去,这里根本就打不到车。

    第五章

    《山海经·南山经》记载:

    “有木焉,其状如榖(gǔ)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

    “你说你是白景?”

    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望离回身,看到一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男...孩,婴儿肥都没有褪去,眼睛圆溜溜的,那股疑虑根本就压不住满身青涩。

    应该还未成年吧?

    她这样猜测着。

    “你不是白景。”

    这个空档,正给了男孩继续质问的时间。

    他靠近苏望离,根本感受不到白景的丝毫气息。

    “何以见得?”

    “我跟你一前一后进的这村子。”

    “你跟踪我?”

    “不是,我也是为了寻白景而来的。”

    男孩急着解释。

    年龄还是太小了,没有自己想象中沉得住气。

    “哦!你是吴家的!”

    苏望离喜不自胜,送上门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白景啊,我当然知道了。”

    “你骗得了黎曙光,却骗不了我。看在你是做了好事的份上,我并不想揭发你。但我不会像黎曙光一样乖乖把钱给你的。”

    男孩语气甚笃,防备心很强。

    苏望离看着好玩儿,也不急于一时把钱要回来了,反问:

    “那你说说,为什么我就不是白景了?”

    “你身上并没有白景的气息,哪怕人死转世,性别不加限制,但他的气息是不散的。”

    “你是谁,从哪来的?”

    苏望离闻言认真起来,眼前的毛头小子不简单。

    想想也是,吴可明肯定查出来白景已死,好几年过去了,怎么会找个普通人来还债。

    “西京秦家,我叫秦意。”

    苏望离动了动许久不思考的脑子,这么直接的报名号,不会是个赫赫有名的家族吧?

    她也住西京,西京城里最有名的秦家她确实知道一个,但应该不是那个秦家的,本着不能错过的心态,她还是打算确认一下。

    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搜出来昨天的新闻联播,拉进度条,画面暂停到一个正在发表讲话的人那里,问秦意:

    “这个老头是你什么人?”

    “我大爷爷。”

    “......后生可畏,那你怎么会做这行当?”

    苏望离咂舌,这来头,可太大了。

    “说来话长。你如何能证明你就是白景?”

    秦意跟苏望离聊的有来有回,双方都在探听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谁也没落下风。

    “好吧,我不是。但这个钱你要还给我哦!”

    苏望离先败下阵来,又从帆布包里拿出她和白景的协议。

    秦意接过来仔细看了之后问:

    “你叫苏望离?”

    “对。”

    “确实是白景的字迹,你们的协议是用幽冥纸签订的。”

    秦意心中更加好奇,他曾听爷爷讲过幽冥纸的来历,纸是媒介,连接着死亡与现世之间微弱的缘分,这纸可不是人人都有。

    他跟眼前女人聊得越多,她的谜团就越大。

    “小小年纪,见识不少。”

    苏望离感叹。

    “我今年已经17了。”

    “果然未成年。”

    “.......”

    秦意接不上话,无法辩驳,接着说道:

    “这边不好打车,李叔开车带我过来的,顺路载你一程?我还要把吴家的欠款拿给你。”

    李叔是秦家的司机,也是爷爷的得力助手,秦意从有记忆开始就是李叔在身边为他打点了。

    “谢谢你,你真好。”

    明明前一刻还你来我往口舌相争,下一刻她就摆出人畜无害的无辜表情来感谢你,仿佛不谙世事的女孩。

    “嗯,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把你拐走。”

    红着耳朵走在前面带路,不知道说什么的秦意,蹦出来这么句话。

    果不其然,身后的女人浑不在意地笑了一声,说道:

    “能把我拐走也行,我直接捣毁拐子的窝点,岂不是立下大功?应该有不少奖金拿吧?”

    苏望离自顾自做起白日梦来,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快步走到秦意身边,激动地拍打少年的肩膀:

    “这条路子似乎可行,我拿自己作饵,既能钓到人贩子,也能赚到钱。也省得掠剩使那家伙老说我懒散、不劳而获,命里无财的,听起来很扎心呢!”

    秦意听着这种猎奇的打算,眼珠子越瞪越大,他不敢相信这是正常人类能讲出来的话,一定是他还太年轻。

    这是什么奇怪的女人,人人避之不及的祸事,在她眼里如同生财之道。

    而且,掠剩使,又是什么?

    快走几步到车停的地方,秦意拉开车门,让女士先上车。

    苏望离虽沉浸在自己的打算里,也不忘感谢男孩的绅士。

    上车之后,秦意才说:

    “你很缺钱吗?”

    “是的。”

    “人力、会计、设计、画图、营销,你会什么?”

    “什么?”

    “都不会吗???”

    秦意吃惊。

    “我有力气,功夫很好,而且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

    “......”

    “比如你的李叔。”

    苏望离力证自己的能力。

    李叔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并不怕苏望离揭穿他。

    “李叔是迷榖化身,我知道。”

    “...好吧。”

    苏望离没招了。

    “你上过大学吗?”

    “没有。”

    “高中呢?”

    “没有。”

    “九年义务教育?”

    “......”

    她没有,一定要学这些吗?这人究竟要干嘛?

    “怪不得你缺钱。”

    秦意感叹。

    “学了这些就可以赚钱了吗?”

    “不全是,但总归可赚钱的途径多一些。以你现在的年龄,来不及了。从九年义务教育到读完大学需要16年时间,一般4、5岁就开始了。”

    秦意心底里怀疑,她究竟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继续跟她解释:

    “刚刚我问你的人力、会计这些,你都不会,不然我可以把你推荐进我父亲的公司。”

    “真的吗?还有什么是你没想起来,但我可以做的吗?”

    秦意皱眉想了一会,说:

    “保安。”

    “多少钱?”

    苏望离感觉看到了赚钱的希望,眼睛亮晶晶的。

    “每月5000包吃住,三班倒,有五险一金。”

    “那没我捣毁犯罪窝点,赚的奖金多。”

    “......对,但是你做保安安全很多,不用舍身冒险。”

    “没关系,我不怕的。”

    “好吧,祝你平安。”

    “谢谢。”

    一时安静无话,李叔适时将红包递过来。

    秦意接过,给苏望离:

    “这是吴可明多年前向白景借的钱,现在交还给你。”

    苏望离喜滋滋地接过去,数完之后震撼:

    “3000块?”

    “吴可明为了3000块找了白景这么多年,白景都死了还惦记着还钱?你为了3000块,坐着这豪车来都安找人?”

    “这车不是我的,是我爷爷的,你冷静一点。3000块钱对很多做辛苦工作的人来说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确实。”

    苏望离见他如此正直有怜悯心,也不跟他扯了,回到正题:

    “这下白景尘缘全了,他总算可以安心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

    秦意凑近盯着苏望离。

    她才不怕一个未成年的男孩。

    “你跟我进村,没听到我说给黎曙光的话吗?”

    “什么?”

    “神女。”

    “......神婆差不多。”

    秦意满头黑线,他也没指望就这么问出来。

    汽车一路驰行到繁华地带,苏望离看花了眼,忙喊李叔靠边停车。

    “我走咯,小迷榖,好好做人。”

    “是。”

    李叔眉毛胡子一把白了,年轻貌美的女孩如此叮嘱他,可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毕恭毕敬地笑着应下,那双眼睛始终眯成一条缝,和蔼可亲。

    “现在高铁票不好买,你去哪?我们可以送你回去。”

    秦意压下心中疑惑,挽留苏望离。

    “我不急着回,还要在都安玩一玩,每次来都没有玩好。”

    “祝你玩得开心,再见。”

    他说。

    预感到留不住,总之争取过了。

    下次再见的时候问清楚些吧。

    苏望离头也没回,摆摆手。

    汽车没在停留,驶离她。

    “李叔您知道掠剩使吗?

    “掠剩使是阴官,职司人间多余的财产,负责掠走它们。”

    “多余的财产?"

    “是啊,人得到意外之财,或者得到的超过了命中注定的财富,掠剩使负责将多余的这部分财富掠走。”

    “真是奇闻。”

    秦意连连惊叹。

    “小意,你所见的世界只是渺小的一部分,以后你还会见到更多的。”

    李叔依旧笑眯眯地,那双眼睛弯成一条缝。

    秦意听了点点头,包括苏望离吗?

    她似乎已经见识到很多了

    “您和刚刚那个女孩有渊源吗?”

    “是的,我蒙难时,她来救过我,帮助我族迁徙到安全的地方,我们才得以生存。”

    “还记得什么时候吗?”

    “我还是棵小树苗的时候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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