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如同薄纱轻覆在水面,柔柔地布满宅院。

    倘若子夜怪谈、山间杂传里不写入月的意象,谢阮或许能宽容这一方月光,而不至觉得森然。

    宴会厅正门微敞,明亮的光线从门缝里渗出来,间或夹杂着几段熟悉的旋律。

    守门的侍者见到谢阮,上前两步拦下她。

    准确的说,是拦下了她的猫:“谢小姐,夫人对猫毛过敏。”

    “我们家小黑不掉毛。”谢阮面不改色地诌道。

    身为祖上几辈都是爱掉毛的长毛猫,小黑抬爪捂住脸,把自己团成一个煤球。

    虽然但是,它好像不叫小黑吧。

    黑猫团巴团巴把屁股转过来,竖起尾巴表示抗议。

    侍者仍旧横在门前:“谢小姐,请您配合。”

    谢阮眉梢轻挑。

    “好吧。”她弯腰将猫放下。

    自傍晚在长满月季的小院中醒来,谢阮见过的人、走过的布景,都和《如昼》十分相似,只除了剧情走向。

    电影里的管家是何宅少有的忠厚之人,晚宴守门的侍者却玩忽职守,难见踪影,眼下一切都反了过来。

    她半蹲下身,捏捏猫爪:“乖乖在这里等我。”

    侍者拉开大门一侧,腾出一道能容一人通过的间隙:“谢小姐,请进。”

    谢阮站起身抚平裙摆的褶皱,抬脚迈入门内。

    黑猫蹲在原地,左前爪里攥着谢阮悄悄塞过来的珍珠。

    那颗从她衣前盘扣上暴力拆下的珍珠,被谢阮握在手里捂了一下午。

    来的路上,谢阮凑过来小声地问:“猫能凭借气味寻人吗?”

    她总是离猫耳朵很近,呼吸热乎乎地洒在耳廓,小半天里,黑猫的尾巴尖炸成了蒲公英。

    当谢阮的身影快要完全融入门内的光晕中时,她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猫叫。

    转头望过去,那双苍绿色的眼睛在夜色中专注直白地盯着自己。

    她停在门后,朝猫挥了挥手。

    然而下一秒,不足十公分宽的门缝迅速合拢,谢阮匆忙收回手,同时被人揪着衣领往后拖了几步。

    轰隆——

    大门重重合上,严丝合缝像一堵鎏金的墙。

    倘若反应慢上两步,又或是卡点进入宴会厅,很可能躲避不及被嵌进墙里。

    原来那句“不喜客人迟到”是这么个意思。

    谢阮心有余悸地摸摸指尖。

    “阮姐,你胆子可真大。”身后人松开她的衣领,走到一旁。

    正是方季遂。

    谢阮咳了两声:“你怎么在这儿?”

    他摆摆手:“别提了,回剧组的路上我摔了一跤晕了过去,醒来就趴在这栋宅子门口。”

    方季遂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一座石狮子脚下,鼻子正贴着石狮风化后沾了青苔的地方。他急忙起身,转头差点脸贴脸撞到人。

    “那人比我矮很多,穿着灰白的褂子,戴一顶瓜皮小帽。”方季遂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看起来年纪很大,脸上褶子堪比黄土高坡。他喊我方少爷,请我进来参加晚宴。”

    “进门前那老头反复强调这座宅子的男主人不喜欢等人。”他伸手摸了摸墙面,那扇大门仿佛不曾存在过,“原来刚好晚几秒的人会被砌进墙里。”

    那么迟到的客人呢?

    灯火通明的长廊两侧装饰着色彩斑斓的西洋玻璃,谢阮凑过去,才发现这些玻璃根本不透光,它们完全像是摆件一般被挂在墙面上。

    她和方季遂站在长廊的一端,背后是合拢的大门。长廊尽头是另一堵墙,上面挂着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尺寸几乎和门的宽高相仿。画的风格和长廊里的其他装饰物格格不入,它们看上去并不像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

    显然,方季遂也注意到了这点:“过去看看。”

    百十来米的长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谢阮踩在织工精美的地毯上,脚步声几乎难以察觉。偶尔有几处的光线暗一些,光影重叠,让她错觉此刻是走在什么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里。

    “你见过那个老头吗?”方季遂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驱散了空气里逐渐增多的窒息感。

    “见过,他是管家。”谢阮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重新簪回去的发钗,“他下午要杀我。”

    “原来是管家啊。”方季遂哦了声,顿了顿忽然觉得不对劲,“什么?你说他要杀你?”

    谢阮点点头:“不过没得手。”

    方季遂停了下来,拽着人前后打量,的确没缺胳膊少腿。

    他暂时放下心:“你不是刚才出现的?”

    “不是。”谢阮歪头想了想,“我酉时之前就在了,在后面一间院子里休息。”

    酉时、月季花房。

    方季遂皱起了眉头,神情逐渐严肃起来:“你把下午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仔细说一遍。”

    他们停在离那幅画只有五六米远的地方。

    视线越过小方落在画上,谢阮最先看见的,是明黄至金红的大面积色彩晕染。

    她想起了院子里的月季花。

    谢阮转过头,把醒来之后惊心动魄的拉扯过程事无巨细地交代过,包括那只通体漆黑的猫。她朝看不出形状的大门方向瞥了两眼,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想念新认识的小黑猫。

    “黑猫?”方季遂听到这里嘴角抽了抽,“什么样子的黑猫?”

    谢阮伸手比画了个大概:“这么大,通体漆黑,除了眼睛。”

    “眼睛是苍绿色的。”她晃晃手腕:“比这个翡翠镯的绿更深。”

    翡翠镯在方季遂的眼前折射出一道透亮的光,他看向谢阮的眼神更加奇怪了。

    谢阮对外的人设一直以来都是高贵冷艳,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本人有点反应迟钝。尽管如此,作为一个在演艺圈摸爬滚打好多年且演技的确不错的女演员,谢阮很难忽视她的随行助理眼里的同情怜悯,以及几乎要盖过这两者的羡慕。

    是的,羡慕。

    “怎么了?”她问。

    方季遂摇摇头,神情不复方才的郑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父亲般欣慰似的轻松。

    “我以前和你说过,通体漆黑的猫是灵物。”他带着谢阮继续往里走,“志怪小说里常将这种黑猫的出现视作死亡的预警,但实际上,它们并不代表死亡。相反……哎,你往外稍稍。”

    谢阮在陌生的环境里习惯贴着右边的墙跟走,方季遂走在她右边,整个人差点被怼到墙上去。

    她往左挪了小半步:“你继续。”

    方季遂翻了个白眼:“相反,它们厌恶死亡的气息,而且只会选择自己偏爱的生灵亲近。”

    谢阮眼睛亮了亮:“你说那只猫喜欢我!”

    “气息!是气息!”方季遂扶额,不知道那位怎么挑了谢阮作饲主。

    谢阮还想说什么,但两人已经走到了长廊尽处。

    巨大的画作裱在框里,四角牢牢钉在墙面上,但画面的阴影处理,使得当有人站在画前时,会产生一种它即将前倾倒下来砸在人身上的错觉。这幅画勾勒的应当是何宅的全貌,谢阮住过的月季花房就在西北角。画的作者下笔很细,整幅画最打眼的就是那从月季。

    从长廊的那一头望过来,便如同金乌坠地,有种绝望的灿烂炽烈。

    传统的水墨里鲜少有这样重彩的铺陈。

    谢阮同方季遂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捕捉到同款困惑:“先去晚宴吧。”

    经过这幅画向右转,便能到达宴会正厅。

    他们顺着人潮涌进去,在离舞池不远的地方找了个隐蔽的处所。从这个角度,两人能够清晰看见舞池内的动向。

    没有现实世界里他们认识的人,但纸醉金迷倒挺符合老陈头的要求。

    宴会大厅内挂着一盏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每个悬空出来的分叉末端都缀着一株铃兰模样的水晶挂件。

    舞池内,富太太名媛们穿着私人订制的礼服,相谈甚欢,佩戴的珠宝在刻意的动作下被故作不经意地炫耀出来。行会会长、名流公子哥们则另挑了一处地方品鉴红酒,谢阮看见自己送的那两瓶竟然也在。

    “他们看见瓶身上的时间不会觉得诡异吗?”谢阮掩唇笑道。

    “嘘!”方季遂瞪了她一眼,“不要说出那个字,发音一样也不行。”

    “啊?”谢阮收了笑,向他比了个口型,“是这个吗?”

    方季遂点头:“幸亏你声音小,没被听见。对于不知道真实身份的人而言,贸然戳破只会适得其反。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是那个,一旦被点出来,我们两个就成了异类。”

    谢阮闻言又看了几眼舞池,反应迟钝的大脑猛地闪过什么。

    如果方季遂不说,她根本意识不到身边的是人是鬼。即便谢阮在现实世界里与这些人并无交集,但不能排除他们也像她一样睡一觉就被传送到这个奇怪的地方。而这些人之所以还能表现出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泰然,大概是因为他们没遇到过拖着板斧索命的管家。

    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谢阮本质还是更愿意和人打交道。

    所以方季遂为什么一口咬定只有他们两个活人呢?

    谢阮余光上下扫过身边站姿笔挺的小方。

    片刻后,她一巴掌拍在方季遂背上:“你昨天去我家了吗?”

    小方被结结实实拍了个猝不及防,他懵里懵懂地摇头否认道:“我上次去你家还是你来钦江县前一天。”

    “哦好像是。”谢阮摸上发簪的手捻了捻刘海,“是送品牌新寄的衣服吗?”

    提起这个,方季遂就生无可恋:“你叫我送两身适合七八岁小男孩穿的衣服到你家。”

    谢阮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裴桢是怎么知道的?”

    “你怀疑我!这真不是我说的!”方季遂控诉道,“你说那不是你的私生子,我都无条件信任你,替你保密,你对我就一点都不信任吗?”

    “我怎么可能生出这么大的儿子!”她皱了皱眉。

    谢阮松了口气,裴桢那里是她自己说出去的,确实与方季遂无关。

    她对小方的怀疑消减了一半,另一半是出于谨慎性的原则,防止真的存在连她上上周捡了个小朋友回家的事都知道的鬼。

    “莫名其妙。”方季遂小声嘀咕。

    谢阮讪讪,只好摸摸鼻子。

    宴会厅里的灯光暗了暗,更多的光束投向舞池中央。

    话筒滋滋响起电流声。

    “感谢各位今天能够赏光参加这场宴会!”男主人西装革履,牵着他的新婚妻子走出来,“请大家来,是有件喜事要分享。”

    透过攒动的人群,谢阮注意到男主人侧头温柔看向妻子的眼神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惊恐,但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愉悦:“小舒怀孕了。”

    在众人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中,谢阮拉着小方悄悄往后退了几步。

    “那不是赵舒昕吗?”方季遂在心里给陈仪点了三根蜡。“何宥文怎么也在这里。”

    怪不得这座宅子叫何宅,谢阮记得《如昼》里晚宴的主家也姓何,只不知此何与彼何,究竟是哪一个。

    人群中心的女主人长了一张和赵舒昕一模一样的脸,她依赖地挽着丈夫的胳膊,一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可是赵舒昕的面色未免太过苍白,唇上提气色的口脂又艳丽得过了头。

    陪伴在侧的男人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腰,两人的手十指相扣,紧紧交握在一起,看上去十分恩爱。

    如果何宥文没有试图把手挣出来的话。

    谢阮戳戳小方:“都还活着吗?”

    方季遂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一死一伤,但何宥文浑身都是死相,救不回来了。”

    等等,鬼不让说,死就是可以说的吗?

    方季遂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为时已晚。

    他被听到了。

    面前拥挤的人群忽然向两边散开,谢阮心头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慢慢抬起头,果然看见赵舒昕挽着何宥文的胳膊,笑嘻嘻地站到她跟前。

    “谢小姐,好久不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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