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风穿过这回廊,拂过静止在时光中的两人。

    白衣的少司命,像个被解开定身术的人般,一寸寸抬起手,放在他弟子的脑后,小心翼翼,仿佛害怕碰碎一个梦境。

    他颤抖地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一分分松懈了背脊,将侧脸枕在她的发顶。

    [谢谢...]

    时影不知道自己在谢谁,是在感谢神明,还是感谢命运。

    他没有让她陷入谶梦,他得救的母亲,痊愈的剑伤,要拯救的云荒,不会以她的生命为代价。

    [谢谢...]

    他输给她的每一分灵力,他们的每个触碰,每个拥抱,每一次紧握的手,没有将她推入更深的危险之中。

    云荒术法第一人,轻轻环住他被命运夺走,又倏然归还的珍宝。

    他抿起忍泪下撇的唇,埋入她柔软的发丝,嗅到她温热的,阳光烘晒下雪寒薇般的气息。

    神明将她还给他了,仿佛回应了他的祈求一样。

    命运终于把她还给他了,就在此刻,在他们还拥有几十年的现在。

    纵使他宿命的终点,仍是舍身就死...他也能欣然而赴。

    ......

    环住游光的手臂颤抖着。

    此刻,这可敌万人的男子,像个手捧稀世的琉璃樽,初次面见帝君的使者,因为太想护住手中的瑰宝,而止不住双臂的颤抖。

    又像个小心翼翼,隔空抚摸青鸟的孩子,因为害怕伤到它灿烂的羽翼,而不敢收拢手指。

    他的颤抖仿佛传递给了游光,令她也不禁战栗起来。

    [我...]

    她的喘息中呼出鼻音。

    [真的,这样好吗?]

    [我真的...这么宝贵吗?]

    皎洁的月光轻柔地笼罩了她,仿佛只要她前进一步,就能将云荒的月亮捕捉,摘下,藏入怀中。

    就算是这个云荒最大胆的人,在最狂妄的梦中,也不可能梦到此刻。

    游光仿佛站在光华绚烂的梦境边缘,却又像站在深不见底的海渊上,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金眸魔神的话倏然在她耳边回响:“别再伪装了游光,你天生就是我这一边的!”

    年少的鲛人几乎无法接续自己的呼吸。

    她的声音颤抖着:“时影哥哥...你看到了吗...在那个人的记忆里,你看到我遇到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像一支利箭,刹那间穿透时影的心,让它像被打碎的灯盏一般,骤然腾起熊熊烈火。

    这就是他立志守护的云荒吗?

    那些人...那些,肮脏、龌龊、猥亵、残酷、邪恶的人,难道也值得被保护,值得存在下去吗?

    她低声道:“时影哥哥,我不是神明,我甚至不是个好人...”

    他在她的发丝间摇头,艰涩地说:“不!”

    时影心中有千言万语在翻腾,却不知道如何吐出。

    不,她不是魔物。

    他的阿游是最好的...

    是这云荒中,最好的人。

    她颤抖着续道:“七年前你从劫匪手中救下我的时候,我告诉你,我是真的想杀了他们,不只是他们,还有我以前遇到过的那些人...”

    七年前那滴蓝色的鲜血,忽然穿越了时空,从那个鲛人孩子掌心的瓷片跌落,呲呲作响地,滴在时影燃烧着的心上。

    时影怀中的人战栗着,像是恐惧于她要出口的话,将带来的结果,却仍咬牙继续:“你已经见到了一个我想杀的人...”

    她从他怀中抬起头,那海渊般的双瞳被泪水模糊了,“不只这一个人...”

    她咽喉动了一下,仿佛吞下眼中的泪水,“时影哥哥...我不是一个好人...”

    她的声音哽塞破碎,“你真的,不会觉得我可怕吗?你真的想把...我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吗?”

    有什么东西揪扯揉搓着时影的心。

    似要将他胸口破碎的灯盏和熊熊烈火都碾灭粉碎。

    是什么样的痛苦,是怎样的经历,让她说出“我这样的人”这种话?

    让她觉得自己有罪,让她时隔七年再次问他“真的不会觉得我可怕吗?”

    为什么...

    年轻的神官仿佛立于九嶷大殿中,面对高至殿顶的巨大神像。

    这世间,为什么要有这样的恶徒,有这样的命运?

    七十年前,那个濒死的孩子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偏要将这样的命运施加给她?

    为什么唯独对她,这样残酷?

    隆隆雷声不知从何而来,倏然在他们头顶擂响。

    这就是他要保护的云荒吗?

    这个空桑,这云荒就该是这样?

    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无辜之人受尽折磨,施害者却逍遥法外,不必付任何代价?

    他们身处的回廊暗了下来,阳光仿佛熄灭了一般,黑暗笼罩了这片天空。

    狂风倏忽而至,呼啸着扫过地面的草木,掀动廊檐的瓦片,挥舞抽甩着雪寒薇的枝叶。

    在风声中,闪电划破了这昏暗,照亮了白衣的男子,和他燃烧着的眼睛。

    电光接连闪耀,将天地万物染成炽白,他双眸中的火焰,却比电火更耀目,比轰鸣的雷声更鲜明。

    游光在这几欲毁灭的天地之中,却感觉身处传说中云浮人的羽翼之下。

    时影的手臂虚拢在她身后,双眉紧仄,眼中燃着雷霆,克制地缓缓道:“我会找到那些人,阿游...”

    他看进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保证,“我会找到他们,每一个人,我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暴雨如箭矢般掷下,击打着回廊外的草木,激起半人高的,混合飞尘的水雾。

    他垂眸望着她,向神明起誓般,定定道:“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廊外,雨幕将天地相接,将这片寰宇,将这回廊、草木、庭院、飞檐都淋湿浸没...

    也湿润了这棕色琥珀般的双眸。

    这双眼中,含着这样的痛楚,几乎让人以为,从他眼眶中溢出的,是鲜红的血泪。

    时影的目光在她眉眼间滚动着,终于回答她的问题:“我永远都不会害怕你。”

    他蹙眉深望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泪水和双瞳,看进她的神魂。

    “你不是魔物,阿游”,他轻声道,“你不是一个恶人,你是...”

    他心中所想,就这样冲口而出:“你是这云荒之中,最好的人。”

    这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这样理所当然,平铺直述,仿佛陈述太阳的东升西落一般,不需要任何辩证与论据。

    年轻的少司命垂眸望着他的弟子,像复述一个颠扑不破的术法定则般,轻声重复道:“你是最好的人...”

    这琥珀般的双眸,似要将面前的人包裹,卷入炽热的湖中。

    “你说,我一次又一次救了你,可是阿游,是你一次次救了我,在西荒,在苍梧之渊,从魔神之力,从龙神和冰族面前...”

    “你救了我,阿游”,他哑声道,“你救了我的母亲,救了即将被做成傀儡的朱颜,救了几百名被关押在古嵬城中的鲛人...”

    “你救了许多人...”,他看进她的双眼,仿佛凝目望向什么破碎阴云的电火,什么穿透黑暗的朝日,什么灼目的,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天象。

    “七年前我曾告诉过你,那些你遭遇的事,想杀的人,不是你的错...”

    “阿游”,白衣青年轻轻抬手,小心地拭去一缕,被狂风雨雾黏在她眼角的发丝,“你经受过那么多磨难...遇到过那么多恃强凌弱之徒,可你从没有变成他们,你从未向无辜之人,发泄愤怒和痛苦...”

    “你没有把弱者视为草芥,对他们的苦痛视若无睹...即使你拥有了力量,你还是会为他们的遭遇而愤懑...”

    “你仍然想救他们...”,这含泪的双眸炽热又温柔,“你想杀的,只有那些极恶之徒。”

    他灼烫的手指停留在她颊侧,“这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恶人与魔物?”

    天空的阴云终于渐渐平息了雷鸣,泄下缕缕日光。

    被坠下的天光笼罩的男子低声重复道:“我永远都不会害怕你,阿游....”

    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微含颤抖,“我只后悔...没有早一点...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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