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光站在关着她俘虏的门前。

    时影就在她身旁,仍紧握着她的手,他炽热的体温,将她牢牢锚定在身体之中,锚定在此刻。

    云荒的月晕环绕着她,将一切黑暗恐怖,一切地下囚牢中的惨叫,一切魔神的低语隔开。

    游光推开房门。

    那个叫“洷”的年长鲛人,正对如意做出恳求的表情,而那坚毅明丽的海国军战士,仿佛面对着什么秽物般,将脸转向一旁。

    听到开门的声音,如意转过头来,看到游光和时影交握的手,停了片刻,又收回了目光。

    鲛人女子盯着脚下的地砖,平静地开口道:“之前是我说错了,你确实是个天才...不论是鲛人还是空桑人,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像你一样,凭空创造出新的术法。”

    被称为天才的游光,理所当然地答:“不只是我,我师尊也可以,如果不是只见过一次那长老的造梦术,我可以做得更好。”

    听到“造梦术”三字,如意眉头仄起,眼中犹疑一闪而过。

    这一次,游光终于抓住了这疑色,如同抓住空中的一缕浮丝,她紧盯着鲛人女子问:“你想到了什么?每次提起造梦术...你都在怀疑什么?”

    如意双眉紧仄,自语般低声道:“不...”,她微微摇头,“这不可能...”

    在游光追问“什么不可能”之前,鲛人女子脸上的游移逐渐褪去,目光再次坚定下来。

    她看着面前年少的同族,静静答道:“我没有什么能告诉你的”,她的脸色像一面山岩,要将一切试探窥伺挡开。

    游光心中徒然腾起无名的怒火,她盯着那固执沉默着的鲛人战士问:“是那个长老吗?到现在,你还要相信他们吗?”

    “你已经在他记忆中”,游光劈手指向洷,“看到了他们是怎样和空桑权贵勾结,怎么折磨同族,挖出同族的眼睛...”

    “他把你们在星海云庭的牺牲,把鲛人的泪水和眼睛叫做军费,就算这样,你也要为那个‘海国’奉献自己的血肉?你还是要站在他们那边吗?”

    少年鲛人的质问中带着不可思议,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就在如意眼前。

    鲛人女子一时愣住了,盯着眼前那只,似曾支离破碎过的手。

    不久前洷的辩解,倏然在她耳边回响:“你们星海云庭不也是一样吗...还不到十五岁,她又懂什么自愿不自愿?我们都是为了海国啊!”

    为了...海国啊...

    这些代价,这些牺牲...

    是为了...

    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浮现。

    一个不知是谁的声音,颤抖着响起:“会有那一天的,如意...七十年,七百年,再一个七千年也好,我们总会回去...那时的鲛人,会生活在碧海蓝天之下,不会再有奴役、痛苦和分离...就算有一天,我先离开了你...如意...”

    一个嗓音打断了这回忆,这片记忆像泡沫般消散。

    “如意...”,是那耀目的鲛人少年,一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一边思索着,“你叫如意,是你...”

    游光终于记起了年长鲛人在赤水中说过的话,“那个叫‘渊’的鲛人,是你的哥哥。”

    沉浸在回忆中的鲛人女子,猛地抬起了眼睛。

    她的目光颤动着,在那白衣的“屠龙客”,和他的鲛人弟子身上来回移动。

    如意紧咬牙关,克制着呼吸,最终还是从齿间泄出提问:“你...见过他?在哪里?是什么时候?”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西荒古嵬城外,他就是我师尊...”,游光轻轻瞥向身旁雪白的衣袖,“杀死上百鲛族尸傀,救下的那个鲛人。”

    那海国军战士沉默着,目光闪动,似在甄别这些话是否可信。

    而鲛人少年仄眉问道:“你没见过我们从古嵬城救出的鲛人吗?”

    游光感觉自己的手被握紧了,她的师尊双眉紧蹙,望着面露不解的海国军战士。

    游光转向如意,沉声追问:“一个也没有吗?”

    鲛人女子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睛渐渐睁大了,她嘴唇翕动着,似乎想确认些什么,却没有勇气开口。

    寂静笼罩了这片客房上空。

    那些被绑架囚禁,险些变成施法材料的...那些,熬过了酷刑折磨,终于逃脱古嵬城炼狱的...

    游光瞥向身旁,一时停止了呼吸的白衣男子。

    那些,她的师尊耗费近半灵力,才救下的人...

    是不是已经...

    在满室寂静中,游光敛目,收起眸中滚动着的阴云,重新看向如意。

    游光凝目观察着鲛人女子的神情,缓缓道:“你又知不知道...你们那个长老,想要设计让你哥哥,死在我师尊的手中?”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鲛人女子猛地一颤,被雷霆击中般颤抖着。

    如意摇头道:“不...”

    在她再说出“不可能”前,游光抬手指向洷,“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他的记忆。”

    年长鲛人拼命向如意眨眼,可室内没有一个人把目光投向他。

    游光像抓住猎物的鹰隼般,紧盯着如意的眼睛,“你问我从哪学到造梦术时,是想问什么?我告诉你是那个长老时,为什么不怀疑他?”

    “你确定,你没有中过...造梦术吗?”

    ---

    窗外日影西斜,空置的客房中点燃了烛火。

    游光看向面前的鲛人女子,她黛紫色的衣袍已用凝水术汲干,颈侧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鲛人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垂下双眼道:“开始吧。”

    游光抬起了手臂,却又中途停下,收起了手掌,向那海国军战士确认道:“你不介意,让我师尊看到你的记忆吗?”

    如意抬眼,看向面前这对师徒,勾起唇角,讽笑了一声:“恐怕我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能让空桑帝国的世子,从我这个鲛人的角度去看空桑了。”

    她收起笑容,向游光正色道:“既然选择了相信你,再做无谓的回避也没有意义,我已经封印了涉及海国军机密的记忆,若是你强行破开,即使伤不到你的神识,那些记忆也会自动消除。”

    她再次吸了一口气,平静地望着游光的眼睛道:“开始吧。”

    游光抬起手,将造梦术的白光,覆上如意的双眼。

    -—

    游光发现自己,站在一艘摇晃的船上。

    暴雨击打着船篷,遮蔽了船外的波涛,船头穿着蓑衣的空桑人高呼了一声“抓到了!”

    船舱中的几人立刻冲向船头,从游光时影的身形中穿过,七手八脚地从水中拖出一张大网。

    离船舷稍远的男人用力拽着手绳,骂了句粗话,一边拼命收网,仿佛在和挣扎的猎物较着劲,一边抬起手臂蹭了一下糊了满脸的雨水,

    他的同伴们把不住挣扎的猎物抬上了船,发出一阵欢呼,他挤进去,松开网绳,薅着[它]的头发拎起来,粗暴地撸开黏在[它]脸上的发丝。

    游光的呼吸停了一瞬,那网中的,竟是一个长着鱼尾的鲛人孩子,额前带着未分化的红痕,眼中含着珍珠般的泪水,正试图挣脱那些揪扯着她头发的手。

    游光不由得上前了一步,船舱外的暴雨穿透她虚无的身体,混入那被捕猎的小鲛人挣扎溅起的水中。

    游光回头,看向那紧握着她手的白衣男子,低声说:“那是...”

    时影深蹙着眉,喉头滑动着,仿佛吞咽下苦涩的药汁,点了点头。

    这片回忆中只有一个鲛人,那只能是如意,是这梦的主人。

    鲛人孩子狠狠咬住空桑人的手臂,却被那暴怒的男人拎起,像摔死一只鸡羊一样,猛地掼到船板上。

    其他人“哎哎”叫着涌上来,有的去检查猎物有没有摔坏,有的拦住犹在愤怒喘息的男人:“别打死了,这品相,够我们吃一年了”,“就是,犯不上跟鲛人计较,消消气”。

    游光忍耐着,在这记忆中,四下寻找着造梦术的痕迹。

    却听到那被捆地结结实实的孩子,蜷缩成一团,努力忍着眼中的泪水,祈祷般地,低声喃喃道:“哥哥”。

    -—

    游光沿着这记忆的河流而下,看见了无数买卖、囚禁、鲜血和痛苦,却没有找到造梦术的痕迹,直到某个寻常的傍晚。

    海国馆像平日一样喧闹熙攘,衣着华贵的人们围着高台竞价,穿着商人和管家服饰的人在台下检查着货物的牙齿和被劈开的双腿。

    馆中燃了熏香,可还是掩盖不住,弥漫整条街的,蓝色鲜血的气味。

    高台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叱骂,一个介于少年和孩童之间的鲛人被一掌打翻,重重摔到尘土里,周围的鲛人奴隶惊呼着四散躲开,海国馆的管事追上前,掏出一根浸了盐水的软鞭,扬手抽在倒地的鲛人孩子身上,那孩子抬起的手臂,立刻肿起手指粗的赤红伤痕。

    那人边下手狠抽,边骂道:“嘉兰的老爷买你,是给你脸了,还敢咬人!老子找最好的屠龙户给你破身,不是为了让你烂在手里的!一滴泪都不给我掉,你硬气是吧”,说着转头吩咐,“把她关到站笼里。”

    他用鞭鞘指着被拖走鲛人孩子:“明天就把你送到星海云庭去,往化生汤里一扔,看你还能倔到什么时候!”

    夜色渐浓,海国馆安静了下来。

    面白如纸的鲛人孩子站在木笼中,颤抖着挪了一下腿脚,小心靠在一片歪斜了的木刺上,她抿着嘴角,努力忍住泪水,垂眸瞄了一眼套在她肩上的,装满海水的圈槽,用气音自语着:“不要哭,如意,不要哭。”

    她重复着父亲曾经的话:“止冰,不要哭,永远不要流泪,你的每颗泪水,都会变成空桑人刺向你,和你同胞的兵刃。”

    鲛人孩子的喃喃着,声音越来越轻,终于眼睛一翻,向木笼的尖刺上倒去。

    就在那些利刺,即将扎进如意肩膀的一刻,木笼被打开了。

    游光握紧了时影的手。

    她终于,找到了造梦术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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