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医查木尔被安达护送到圣山时,已是这日深夜。兰夫人的尸体虽然在积雪之下保存较好,但毕竟早已被火烧焦,加之十二年过去了,骨架一触恐就松散,故而婉颜四人不敢在现有条件下轻易移动她,只好在红烧土旁简单扎个帐篷,守着尸体直到查木尔赶来。

    待查木尔验完尸体,他们必然要请老可汗过来一看。不管兰夫人缘何而死,恐怕十有八九是被人所害,且与东可汗脱不了干系。

    瑟尔曼和昭昀心里并不好过,他们已用了好几个时辰来接受自己日思夜想的母亲在十二年前就横死雪山、而他们却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明明已是深冬,他们却不愿太过靠近火炉——只要一看到火光,眼前就会浮现母亲被烧焦的尸体,这对他们来说,太过残忍了。

    婉颜见好友这般,也在原地发愁,但自知说什么都无法真正安慰到他们,唯有查出当年真相,才能略微宽慰他们的心情。

    背着药箱的老者在一片沉默中掀开了门帘入内。因为深夜赶路,脚上靴底全是厚雪,脸也冻得通红,但他并未多言,而是直截了当地看向瑟尔曼:“大殿下,兰夫人在哪里?”

    “就在穹庐旁边。”瑟尔曼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疲惫,“我这就带您去看。”

    查木尔微微颔首,又长叹一声:“您和公主……请节哀。”

    安达在来的路上已经跟他说了今天所见。他与兰夫人也算是昔日旧识,只是在兰夫人放弃医术后,除了一些平日里的问安诊脉,他们就没有过多联系了,谁知再见居然是……这般模样。

    “多谢。”瑟尔曼抿抿唇,“现在本是深夜,但因情况紧急,所以只能麻烦您就着火把来验尸了……我担心等到明日,叔父那边会起疑心。”

    “这我知道。”查木尔拍了拍药箱,又看向宇文邕,“这位公子的毒……唉,老朽真是无能,到现在也没找到解药。”

    “老先生的药粉已经算救我一命了,不必自责。”

    “说起来……这药粉还是兰夫人之前与我共同研制的。”查木尔见他们都已把兰夫人尸体发掘出来,自知不必再把她当作禁忌话题,也就提起了这些旧事,“你们不知道,夫人在嫁给可汗之前尤擅医术,精通草药之道,能制毒也能解毒,还时常与我切磋呢……后来她担心招人记恨,所以自封医术,再没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示人。”

    “不过……”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然停顿一瞬,又捋起胡须,“如今你们发现她在雪山横死,会不会正是当年有人看中了她精通医术,所以……”

    “那就请老先生移步了。”

    四人与查木尔一起来到了红烧土旁,夜色凝重,脚底一片漆黑,他们怕踩错了地方,只得凑近火把来仔细辨认兰夫人尸体所躺的范围。

    听瑟尔曼说,查木尔虽是医治活人的大夫,但毕竟在军中随行多年,有时也会帮忙处理和检查尸体,一来二去倒也能从死人身上看出些名堂来。此刻他就着火把的亮光眯起眼,皱纹都被牵到了眼角,神色很是凝重。

    “我们刚才初步检查过,母亲口中放有八颗红豆,上面刻了‘相思入怀,可解万难’的字样,但再深一点的咽喉中并没有红豆的痕迹,所以排除是因红豆噎死的。”瑟尔曼向查木尔陈述已有线索,“此外,由于母亲身体已经被烧得……因而根本看不出身上有没有其他与人争执过的痕迹。”

    “相思入怀,可解万难……”

    查木尔若有所思,又在药箱里翻弄什么,不一会儿,他拿出一个小罐子,罐子里装着一把红豆。

    “你们看,这是当年夫人赠予我的红豆,她说此物虽是可汗送给她当装饰玩的,但实则暗含剧毒,也可入药,所以就给我备用。”

    “红豆,对……”婉颜灵光一闪,“一般我们说的红豆是能食用的那种,但这种其实并非可食用的红豆,而是只能用作装饰的相思子!”

    她之前顺着瑟尔曼他们的话都把这种豆子称作红豆,其实它的学名便为相思子,王维诗中生于南国的红豆,指的也正是相思子。红豆红豆的叫着,她差点都忘了这个豆子并非他们现代常常提的“红豆”!

    “是的,老朽没去过南疆,所以并不熟悉这种药物,但依稀记得兰夫人当时提到,也说过它是相思子。”查木尔赞同地看了看婉颜。

    “相思子,相思入怀……”宇文邕略一沉吟,“恐怕这句话并不只是为了抒发她的情意那么简单。”

    “相思入怀,可解万难……”查木尔口中喃喃,“如果顺着这个意思来讲,会不会指的是,吞下相思子后,能够化解一些困难,比如……毒?”

    “可是相思子不是有剧毒吗?”昭昀皱了皱眉,“难道是……以毒攻毒?”

    “有可能!”查木尔突然激动起来,“文公子中的毒来历不清,但既然能被这药粉克制,恐怕也是拿的突厥易得的材料,不如……用相思子一试?”

    “既然现在遍寻突厥也找不到解药,不如死马当活马医。”瑟尔曼也提议道。

    “可是……”婉颜面露犹豫,“万一不是一种毒药,万一相思子服下后反而又多了另外的毒素……”

    “我可以试试。”宇文邕握住婉颜的手,试图用手掌安稳的力度定她的心,“而且如果成功,就说明这药是和兰夫人有关系的。”

    也能说明,宇文护当年就与突厥勾结,说不定就是他和东可汗胁迫兰夫人制毒……这将是一个非常有力的证据。他虽未说出这番话,但已用眼神暗示着她。

    “放心,老朽不会做毫无把握之事。”查木尔宽慰婉颜,“兰夫人与我谈过,相思子入口虽会中毒,但可通过及时催吐逼出毒性。一旦发现不对劲,我会立刻帮助公子催吐。”

    现下确实也没有其他更保险的办法,只好冒险一试。若此次成功,不仅能让宇文邕活下来,还能证明宇文护和东可汗早有勾结,就算老可汗为了大局不会因为兰夫人而过重责罚他的弟弟,但终究不可能心里一点隔阂也没有,而这便是他们的突破口。

    得到应允之后,查木尔给宇文邕服下罐中久藏的相思子,又给他施以针灸来活络筋骨。婉颜始终紧紧盯着宇文邕,看他脸色是否开始出现变化。

    刚咽下相思子时,他还被呛得咳嗽了一两声,过了一会儿,查木尔的针灸似乎开始起作用,只见他的额头渗出汗来,豆大的汗液颜色较深,他抿嘴不语,但她终于松了口气。方才纠结万分的表情此刻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她哆嗦着嘴巴却终究没说出话,只是坐在一旁,像是放空着思绪。

    太好了……终于把毒给解了,暂时不用整天担心宇文邕的生命安全了……真是太好了!

    “看来……毒果然与母亲有关。”瑟尔曼虽也稍稍缓了神色,但终究还是有些凝重,“我记得父汗说过叔父将那个被修改的镯子带了回去,会不会是因为……母亲被困在雪山,想要给父汗消息让他来找她……”

    “很显然叔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所以他觉得顺手帮母亲带个镯子回去无伤大雅。”昭昀伸手托腮,“那样的话,我们或许得好好查查,当年母亲到底为何会走得那么匆忙,叔父又是如何与此事扯上关系的。”

    “稍后我就前往王帐向父汗汇报此事。”瑟尔曼看了宇文邕一眼,“此事牵扯的恐怕不止叔父一人,有必要让可汗介入了。”

    宇文邕点头:“嗯,越快越好,否则多生事端——东可汗知道我们在此,绝不会坐以待毙,我们必须抢在他前面告诉可汗。”

    婉颜听罢,刚准备起身去给宇文邕换热毛巾的水,结果还没站稳,一支箭忽从斜侧穿过,直直划破帘帐,扎在了支撑营帐的木柱上,把她吓得连连后退几步。

    纷乱马蹄声回响在寂寥的雪山原野之中,来势汹汹仿佛要震得个地动山摇,明亮的火焰在营帐上投下摇晃不已的大片阴影,宛如幽魂鬼魅一般无法触摸也难以驱散。

    “糟糕,有突袭!”

    瑟尔曼连忙抄起手边弓箭和剑,冲出营帐去察看情况,宇文邕和婉颜随后,昭昀也紧跟着捏紧了随身的小型弯刀。

    ——一片刀光剑影。冷兵器相碰的声音杂乱无章却又让人抓耳挠腮,本在营帐侧面休息的当归长鸣一声,冲到了婉颜面前。

    “我等奉东可汗之命,前来捉拿周国皇帝和叛族之人!尔等速速束手就擒!”

    士兵的嘶吼令瑟尔曼心下一惊,手心沁出了冷汗,他顾不得多想,一边用剑抵挡来人攻击,一边转身朝婉颜和宇文邕喊:“你们快点离开这里!”

    “但是……”

    士兵的话来得太过突然和蹊跷,婉颜还来不及深思,就被宇文邕拎到了当归背上。

    真的……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吗?

    但是才刚刚接触到真相的一角,明明再多给些时间或许就能查个水落石出……事到如今,婉颜并非只为了活命而帮助瑟尔曼,她知道东可汗与兰夫人一事与自己无关,但她就是强烈地想要找出真相。

    她只是纯粹地,不愿意看到一个温柔善良的无辜女人惨死这么多年,还不能由自己的子女还个真相。

    如今她和宇文邕或许走得了,但瑟尔曼和昭昀兄妹呢……

    他们,还能在东可汗的诡计下平安度过此劫吗?

章节目录

彼时黄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纸莎草园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纸莎草园丁并收藏彼时黄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