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颜一时失语,悬在半空的手忽然不知该往哪儿放了。察觉到宇文邕疑惑的眼神后,她才赶快稳住心神,又若无其事地在远处宇文护注视下晃了晃宇文邕的衣袖,装作娇憨模样:

    “皇上,民女可以再走近些看看吗?民女没见过大世面,很是好奇大冢宰方才说的那些故事呢。”

    被自己恶心到了……婉颜暗自腹诽,也瞥见宇文邕抿着唇角,似在憋笑。

    她故意把这番话说得声音大了些,果不其然,宇文护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捋了捋胡须,虽未言语,但眼神里具是傲慢与轻视。

    自知得到了在场两个上位者的默许,她小心翼翼走到石壁面前,和那些尚未被雕刻出清晰轮廓的石头仅隔不过两寸距离,似乎只要一阵风掠过,石灰便可毫不费力钻入她的鼻息。

    如果那块浮雕没被宇文邕毁掉的原因就是这由他自己刻上去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

    等到宇文邕把这块浮雕刻上去,或者等他灭佛之际,她就可以回现代了?

    但她穿越过来时是在云阳宫的考古工地……或许云阳宫也是一个可能的关键点?

    她无意识伸手抚上石壁,指尖掠过崎岖不平的棱角,未曾想岩石锋利,竟一下子就把指腹划出一道血口。

    伤口很浅,甚至感觉不到什么刺疼,但毕竟渗出了血珠,宇文邕见状一把握过她的手,皱起了眉。

    “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待会用水冲一下就好了,不碍事。”

    “可是因为刚才看着石壁想到了什么,才会走神把自己伤到?”

    他低垂眼帘打量她的伤口,手指上的茧轻轻摩挲她的指腹周遭,待到把余血逼出来,他又看向她的眼睛。

    她没想到宇文邕竟这般细心,连她在想心事都看得出来……但她在盘算离开这里这件事被他知道之后,他大概会有点不高兴,所以还是不说为好。

    “真的没事!”她眨眨眼,“好不容易来了这里,我自然想看得更仔细些,所以就去摸了摸,只不过没想到石头这么锋利……”

    宇文邕听罢似乎还想说什么,眉头并未松开,但见她笑得明媚,于是又吞回了疑惑。

    她刚才看着石壁的眼神很恍惚,就像离他很远很远,那绝不是单纯欣赏石窟时会闪闪发光的眼神……

    但她不愿说,想必也有她自己的考量。

    注意到另外一个方向投来的目光之后,婉颜和宇文邕都看向了石壁旁瑟瑟发抖的民工们。

    “怎么了?”他们的视线一直盯着婉颜的手,这让她着实感到奇怪。

    “……请皇上饶命!”听到婉颜问话,民工们纷纷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地央求,“请皇上恕罪,请贵人恕罪!是小的们没有修好石壁,才害得贵人受伤……”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宇文邕连忙上前扶起他们,“这并非你们的过错,朕为何要怪你们?”

    “是啊是啊,这是我自己弄伤的,你们千万不要自责!”

    婉颜连连摆手,旋即又看到他们的手都脏兮兮的,有的掌心缠着纱布,有的指尖起了老茧,有的指根泛紫有淤青……

    她只是稍稍不慎就被石头划了一下,而这些百姓却日日夜夜在这里凿着坚硬的石壁,他们受的伤,远比她重千倍万倍。

    但他们本来该在农田里为家里的生计而努力耕种,而不是在这里服着暗无天日的苦役,还要受宇文护折磨……

    一阵心酸上涌,婉颜看向宇文邕。

    “朕会向大冢宰争取,为你们多运来些物资。”他叹了口气,“另外,朕会减免今年的赋税徭役,你们不用担心家里,朕不会让朕的子民饿着肚子。”

    “谢谢皇上,谢谢皇上……”

    人群顿时泣不成声,仿佛仅仅是宇文邕这句安慰,就足够给他们坚持下去的底气。

    “只要你们一日还叫朕皇上,朕就绝不会辜负你们的信任。”

    “……皇上,”里面一个大汉似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多谢您的体恤。不过在这边境之地,咱们不仅担心吃不吃得上饭,更担心一个不留神,半夜就被齐国攻过来的士兵砍脑袋啊!”

    “哪来那么多话!”一旁的守卫横了他一眼,又碍于宇文邕在场,想拔出剑的手终究停顿在了腰间,“我们可是大冢宰的亲兵,有我们在这里守卫,何愁齐国来犯!你是瞧不起大冢宰吗?”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就算有两个脑袋也不敢说大冢宰的不是!”那人摇头如拨浪鼓,“只是偶尔能听见一些兵器碰撞的声音,把我们都吓坏了,生怕是兵大哥你们要去迎击来犯的齐国人了……”

    “晚上卸剑的时候磕碰到了,发出声音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那士兵似乎也不像在隐瞒什么,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又讨好宇文邕,“皇上您放心,大冢宰让小的们戍守边境,那万般不敢掉以轻心啊,绝对不可能让齐国有机可乘的!”

    “……如此就好。”宇文邕深深看了那壮汉一眼,又对着士兵颔首,“朕怎么会不相信大冢宰的一片忠心,你多虑了。”

    “小的……小的不敢!”

    他没有继续接过士兵的话,而是牵起婉颜的手,朝宇文护走去。这会儿耽误了些时间,不能让他起疑。

    两人虽未言语,但握紧的手已然昭示着他们的心照不宣——

    刚才那个壮汉的话,恐怕没那么简单。

    他虽以齐国作幌子,但指向的却是半夜的兵器相撞声,结合之前出逃农民的话来看,只有一种可能了。

    这个壮汉,在冒着被宇文护发现的风险,告诉他们一个关键信息。

    ——宇文护在石窟私自练兵。

    ……

    为了不让宇文护对他们赶尽杀绝,宇文邕又一次忍气吞声,恳求宇文护准许这些离家数月的百姓回绛州城探亲,至少在寒冬里可以与家人团圆。

    ——代价是,从此以后绛州城的赋税要拨五分之一给宇文护。

    绛州城虽是边陲小城,但因为地理位置格外重要,乃是周齐二国边境山区的交界之处,故而朝廷每年也会拨不少钱到这里用以巩固边防——当然这几年被太守私吞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绛州城的赋税,除了五分之三会上交朝廷,剩下的五分之二会留在本城,和朝廷拨款一起被用来修缮防御工事和训练官民军队,随时准备应对齐国的骚扰。

    因此,这五分之一虽看起来不多,对于绛州城来说却至关重要。如今拨了五分之一让渡给宇文护,意味着除非朝廷增多拨款,或者减少交给国库的份额,否则很难维持下去。

    “宇文护哪有这么好心把钱用来备战……他巴不得全收到自己囊中。”婉颜蹙起了眉,“这下宇文护又多了一笔钱,他若是用来收买官员或者训练私兵……”

    “就算没有这笔钱,他也不愁没人把银子送到他面前。”宇文邕略显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罢了,朕再缩减些国库开支就好,这笔钱还是能匀出来的,绝不能怠惰了边防。现在这些农民暂时都能回到家里,有朕的授意在,谅他一时半会也不敢再闹什么幺蛾子。”

    “你说的也有道理……”婉颜若有所思,“那后面该怎么办?他已经和太守勾结,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绛州城的太守防不住突厥人来犯,害得城里死伤无数,朕怎么可能轻饶。”

    宇文邕声如寒霜。

    “朕现在动不得宇文护,动小小一个绛州城太守还是绰绰有余。”

    “此时宇文护恐怕也想把太守推出来当他的替死鬼吧,这样突厥人来犯就与他没关系了。”

    “是这样。”他点头,又关切地看她,“好了,现在也很晚了,先睡吧,明天开始就要赶路回长安了。”

    “真的要……”婉颜无奈摊手,“睡一张床吗?”

    宇文护的人随时在外面巡逻,美其名曰保护皇上安全,谁不知道他实际就是想监视他们……天知道那些人有没有变态到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窗纸上戳个洞偷窥房间里面……

    她知道此时宇文邕同枕共眠最为安全,但总归还是很不自在。

    “回长安后朕会给你单独的宫殿,那时就不用受宇文护监视了,现在先将就一下。”宇文邕看穿她心中顾虑,对她笑了笑,“你先睡吧,等外面没有动静了,朕就背对你而睡。”

    “谢谢……”她心里一暖,又不忘嘱咐,“你也早点休息,别累坏了身体!”

    “嗯。”他轻声应答,看着婉颜躺下,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就像幼蚕那样,一时忍俊不禁,抿了抿唇。

    “你笑什么?”她只感莫名其妙。

    “没事。”宇文邕微微晃手,又转身坐在床沿,面向房间门口,“你睡吧,有朕在。”

    婉颜听到这句话,耳根微微泛红,心里却格外踏实,她盯着宇文邕挺括坚实的后背半晌,而后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不知是否察觉到背后传来的目光,也不知是否还在回想什么,宇文邕坐在原地,兀自轻笑了一声。

    ……

    夜已深沉,好似除了偶尔传来树梢上猫头鹰的低鸣,大抵只有案头烛火的细碎噼啪声,能搅乱把人浸泡其间的无尽寂静。

    宇文护已至暮年,就算身子骨硬朗,也不能在寒冬深夜里久坐。下属为他披上保暖的貂皮大氅,又毕恭毕敬地俯到他耳侧轻声汇报:

    “回大冢宰,他们在回房之后很快就休息了,也没有分开睡,而是在同一张床上……”

    “确定属实?”

    下属殷切点头:“千真万确,属下正是因为怕他们故意演给您看,专门待了两炷香的时间,那女人睡下之后,皇上似乎又看了一会儿书,随后便也吹灭了蜡烛睡下。”

    “嗯……”宇文护沉默片刻,似在思考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再多言,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你下去吧。”

    “大冢宰,小的笨拙,不知……”那手下却是一副谄媚模样,搓手哈腰着神秘道,“大冢宰为何不趁现在都是我们的人,把那小皇帝直接干掉……”

    “啪!”

    宇文护未发一言,直接抄起手中书册往那手下脸上扇去。他是常年习武之人,就算没用多大力气,也足以让手下的脸霎时红紫一片,如同灼烧过一般火辣辣地生疼。

    手下被扇懵了,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痛感席卷上来,他不敢乱叫,只能咬紧牙关急得在原地干跺脚,又怕太大声惹醒其他人。

    “这一巴掌是轻的。”宇文护看也不看他一眼,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般淡淡道,“下次再胡言乱语,你就准备好猪舌头给自己接上。”

    “大冢宰……”

    他虽然知道自己惹大冢宰生气了,但心里还是不服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在好心为大冢宰出谋划策,却反而被教训一顿。

    “你知道宇文邕为什么能从突厥逃回来吗?”宇文护冷不防发问。

    手下摇摇头,不敢再乱说话,他怕自己真的要用猪舌头了。

    “他能从我训练的精兵手下逃脱,已是蹊跷。”宇文护用手指轻点桌面,“他们回来后说,当时有个女人和他一起杀出一条生路,并且急中生智坐上突厥人的车跑了。过去这么久,他还能从突厥逃回来,真是命大。”

    “所以,要么是阿史那燕明和我耍心眼,要么是突厥大皇子帮助了他——真是想不到啊,我费好大一番心思想一石三鸟,没想到宇文邕这个小崽子反而被突厥那对叔侄给阴差阳错地救了下来。”

    宇文护音调虽然平静,但指尖敲打桌面的速度越来越快。

    “朝廷多日无主,突厥来犯致使险些丢失重要城池,这都已经引得诸多宗室和大臣不满。如果当时趁突厥来犯就杀掉宇文邕,事情会好办得多,但既然错过了机会,此刻皇帝真的驾崩,只会让本来可以搪塞过去的事再也掩饰不下去,被突厥那帮家伙钻空子……所以老夫还需要宇文邕给老夫当靶子。”

    “但宇文邕可真能装啊,表面上对您唯命是从,背地里不还是怀疑您,甚至动用宇文神举那些宗室的军队想围困您……他不仅没把您放在眼里,更是没把太祖皇帝放在眼里啊!”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懂这个道理,他也懂。”宇文护笑着摆了摆手,“罢了,担心我只手遮天,想反抗一下,也不是不可以。这次倒是提醒我了,看来不能把他逼得太紧,该放些甜头给他吃,这样才有利于长远计……宇文神举和宇文达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倒也胆子大,都不如宇文直聪明,知道跟着谁才能笑到最后。”

    “属下懂了,大冢宰您这是小惩大诫,既可以灭灭皇上的威风,又可以树立一个仁德的形象,这样更有利于您赢得民心!”手下半懂不懂地听了这么多,只知道现在大冢宰心情不错,连忙上赶着拍马屁。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宇文护捋捋白髯,眼中闪着锐利精明的光,“宇文邕,别看老夫年纪大了,可却熬死了你好几位皇兄,你能不能活下去,还不是全看老夫一念之间……”

    “现在老夫给你一个继续斗下去的机会。”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好似宇文邕已然跪倒在他面前,“我们来日方长。”

    “但大冢宰……还有那个女人……”手下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诺诺,“那个女人居然能帮皇上逃掉,我们留下她,会不会太冒险了?”

    “一个要被纳入后宫的来路不明的女人有什么可怕的?”宇文护鄙夷地扫了手下一眼,“就算是只老鹰,到了后宫那种地方,也会变成折翼的金丝雀。没有家族撑腰,只靠宇文邕那自身都不保的恩宠,老夫倒看她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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