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颜下意识地吞咽口水,笑容凝固在脸上,同时也察觉到自己身后的宇文邕身形一僵。

    来人正是周国不可一世的大冢宰宇文护。算来他已过知天命之年,但一身金线暗绣的华服映耀下并未显出其年迈,反而更衬其精神矍铄,那双微眯的逆凤眼只消淡淡扫视一周,就仿佛有千军万马轰隆踏过沙场,举起锐利的箭矛直逼人心。

    是那个跟随宇文泰南征北讨建立周国基业,同时亦在得权之后任人唯亲残忍狠毒,逼死八柱国中的独孤信与赵贵,毒杀宇文觉与宇文毓两位皇帝,又将宇文邕当作傀儡的晋国公宇文护。

    终于……正面交锋了。

    “老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未等宇文邕开口,宇文护便下马,掀起身前衣摆准备下跪。

    “大冢宰莫要如此,这可折煞朕了!”

    宇文邕连忙抢在他跪前翻身下马,大喝一声,换上了礼貌热切的笑容,伸手上前欲扶住宇文护。

    婉颜分明看见,宇文护故意放慢了动作,他只是想做个样子逼皇上下马。

    “皇上私自离开朝廷,又被突厥军马所掳,致使朝廷数月无主,周国数月无君哪!”宇文护双手作揖,言辞恳切,却句句暗藏奚落,“皇上!老臣承太祖文皇帝所托,要守护我大周江山,尽心辅佐皇帝,但老臣监管不当,害得我大周差点迎来国丧,实在是罪过!”

    宇文邕喉头一动,眼神虽带着笑意,但冷到骨子里。他将宇文护扶起:“这次……是朕错了,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此种状况。”

    “说起来,大冢宰还迎驾有功。”宇文邕话锋一转,“朕正在树林中迷了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大冢宰就带着大队人马来迎接朕,朕当真无比感动啊。”

    哇,他们好阴阳怪气啊。

    婉颜在马上感慨,随后又觉得这两位都下马了留她一人在制高点怪怪的,于是也悄悄下马,拉着当归的缰绳站在宇文邕身后几步之外,以免宇文护注意到自己——虽然不注意是不可能的吧!

    宇文护知道宇文邕在套他的话,想知道他为何抢先宇文达来此等宇文邕,于是也笑了起来,顺着宇文邕的话说:“皇上见外了,这是臣的本分。自皇上失踪后,臣夜不能寐,食不下咽,为了寻找皇上下落,只好驻扎在皇上失踪的绛州城里。臣时时关注周围一切动向,担心皇上若从突厥返回,可能需要接驾,因此派人留心往来驿使,大概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臣终于在前日逢上了皇上的书信。”

    婉颜听完眉头一皱。她就知道……宇文护此刻能守在这里拦住宇文邕,大概率是因为截获了宇文邕给宇文达的书信,只能说幸好宇文邕没在信里写什么和宇文护相关的事情。

    但是,石窟……

    “十一弟,朕已逃离突厥,约莫两日便可抵达绛州城附近。届时你务必带领部下,与朕在城西树林会合。”

    婉颜忆及宇文邕的书信,想起来他并没有直接写明在石窟会合,但是这个信息对于宇文护来说根本算不上隐晦,他甚至还要问,为何皇上不在城中而在城外与代王会合。

    宇文达呢……宇文护又会怎么处置宇文达?

    “大冢宰实在辛苦,朕回朝必定好好犒赏大冢宰。”宇文邕又道,“只是不知代王现在何处……”

    “请皇上恕罪,臣因过分心忧皇上,怒于代王明知皇上孤身一人还离开皇上身边,与清河郡公误事,因此臣让代王于卫国公府上自省,暂不便见龙颜。”

    世人皆知卫国公宇文直归属宇文护一党,这下将宇文达囚禁在卫国公府,不就是在告诉皇上不要与他作对吗!

    宇文邕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中怒意,又扬起了唇:“朕感念大冢宰心系于朕,但大冢宰此举是否有些不妥?代王离开是朕的旨意,一切后果由朕承担,这次让代王接驾,也是为了他将功抵过。”

    “皇上如何承担!”

    宇文护提高音量,装作痛心疾首模样。

    “纵然只是皇上一人错,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代王如何担待得起,清河郡公如何担待得起,我大周国又将何如!”

    满嘴的“我大周”、“我大周”,这简直也太司马昭之心了。婉颜默默腹诽。

    宇文邕……她瞥见宇文邕垂在袖口的手握成了拳状,甚至似乎隐约可见青筋,脸上却仍堆着笑容。

    他可真能忍耐啊……

    宇文邕被他这么一说,一时顿在原地抿唇不语,脸上浮现愧疚之色,任谁看了,都要说皇上软弱,大冢宰威武。

    “皇上,老臣愚钝,还有一惑,请皇上解答。”宇文护见宇文邕脸色有些难堪,得意地笑了笑,又接着道,“皇上让代王迎驾,选绛州城即可,为何要在这偏僻之地?”

    果然……这个问题宇文护迟早是要问的。不仅要问这个,他还要问之前宇文邕来石窟的原因——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朕此番到边境游历,正是因为朕知大冢宰修习佛法,朕却知之甚浅,故而在听闻大冢宰修建绛州城石窟后,想来见识见识,向大冢宰讨教一番。”宇文邕双手抱拳,微微躬身——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向宇文护弯腰,“所以在未能成行之后,纵使朕刚从突厥返回,朕也想再来试试运气,看能不能领略一番佛祖威仪。”

    “皇上想要向老臣讨教佛法,老臣自会愿意倾囊相授,但皇上离开朝廷,瞒着老臣来到这么偏远的边境之地,实在是荒唐。”宇文护并没有立即去扶起宇文邕,反而似乎乐得其成,饶有滋味地看他在原地保持这般动作,“皇上年纪还小,不懂得如何治理朝纲,老臣没能多加引导皇上,是老臣失职。”

    “是朕考虑不周,朕光想着从没见过正在修建的石窟,顺便想来凑凑热闹,给大冢宰瞧瞧这些人干活是否得力,却忽视了自己不能远离朝廷。”宇文邕仍旧弯着腰,“看来回朝以后,朕还要请大冢宰多多费心,时时劝导朕的言行,以为万民作表率。”

    “那是自然。”听到宇文邕这番话,宇文护才捋了捋花白的长髯,又缓慢伸手去扶他,“皇上,既然你这么想看老臣修建的石窟,依老臣看,择日不如撞日,不妨现在就由老臣带领皇上前去一看吧。”

    原本宇文邕定在石窟会合,正是为了与宇文达一起将有关绛州城石窟的那些肮脏事一网打尽,便于回朝之后彻查此事,将贪官污吏罢官免职,但却被宇文护给拦截下来,他将代王殿下关禁闭,就是为了断宇文邕一臂。

    即使宇文邕从突厥成功逃回,宇文护也在告诉他,有的是办法牵制他。一日不除宇文护,宇文邕便如同被折翼的老鹰、被剔爪碎牙的孤狼一样,即使身为皇帝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忠心耿耿的臣子枉死,看着自己的百姓颠沛流离。

    老实说,他与宇文达为石窟一事离开朝廷确实很冒进,但其实他这般铤而走险,也只因想要尽快铲除权臣。从今日这番对话便可以看出,他宇文邕根本不可能在大冢宰知情的情况下顺利到达绛州城!

    他不得不孤注一掷。

    但经过此事,他或许才发现,此刻还远远不具有除去宇文护的能力。他还得继续隐忍下去。

    而宇文护愿意“大方”带他去石窟,想必也早有应对,只是为了打消众人疑虑,掩盖真相罢了。

    “皇上,这位姑娘是……”

    宇文护正准备带宇文邕前往石窟,又探头扫了婉颜一眼,眼神中充满戒备和玩味。

    那支诡异的突厥军队极有可能跟宇文护说过有个陌生姑娘在绛州城救了皇上一命,阻止他们刺杀宇文邕,宇文护现在不可能不注意到她。

    该怎么回复,才能减轻宇文护对她的敌意,放松他的警惕呢……

    “婉颜,快来见过大冢宰。”宇文邕当即反应过来,将婉颜拉到身旁,“大冢宰,这是和朕一起被掳去突厥的姑娘,在突厥时,朕水土不服,发了高烧,如果没有婉颜姑娘悉心照顾,朕此刻就不能自如地站在大冢宰面前了。”

    “见过大冢宰。”婉颜微微欠身算作行礼,也换上了明媚笑容。

    “哦?”宇文护眯起眼打量她,“这么说,皇上将她带在身边,是想要……”

    “朕想将她纳为后妃。”

    宇文邕知宇文护是为了试探他,于是直接飞速接过话来。

    婉颜闻言抬头看他,却见宇文邕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踌躇之色。

    是了,就算宇文护如何觉得婉颜能侥幸助宇文邕死里逃生,只要她进了后宫,没有强大的家族背景或过人的政治手腕,一般来说就只能被圈禁在那一小方天地之内,如何也激不起水花来。

    这个答案在情理之中……但她心里突然怪怪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

    “后妃?”宇文护挑了挑眉,“皇上向来不耽于后宫,怎么现在倒主动想纳妃子了。”

    “因为朕……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宇文邕抿唇暗笑,又看了看婉颜,似是略有羞涩,“婉颜救了朕,又对朕百般照顾,朕不想放走对朕这么好的姑娘。”

    他好会演……婉颜咋舌,猛然想起之前在客栈时他与她假扮夫妻也很自然。

    “皇上子嗣单薄,如今能有心仪之人,老臣也倍感欣慰。”宇文护不痛不痒道,“既然如此,就请这位姑娘一同前去石窟吧。”

    婉颜方才一直没有吭声,想必也能让宇文护觉得她没什么好防备的。这样想着,她又奉承了宇文护几句,就被宇文邕牵着手往前走了。

    以后妃身份进宫,确实不失为掩人耳目的一个方法。但是她一提到“后妃”二字,眼前便浮现兰夫人那张焦黑扭曲的脸……

    不要紧,不要紧,只是表面做做功夫而已,宇文邕对她没其他想法。婉颜如是在心里宽慰自己,又舒了一口气。

    ……

    正如婉颜在现代参观时所看到的那样,石窟面积不算太大,其中南面石崖为主体部分。现代的遗址是宇文邕灭佛之后又经过日晒雨淋留下来的,因此许多图像和题榜早已漫漶不清,更遑论缺失了很多块。她所心心念念的那块浮雕砖,实则是里面稍微清楚一点、能够留下线图的,但砖上正中央人物的脸似乎像被人有意剜去,又或者是无意间磨损,总之已经看不清楚是哪位佛教人物了。

    此刻站在还未竣工的石窟面前,婉颜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古今时间重合、界限消弭的恍惚感。民工叮叮哐哐凿着天然巨石,重叠的木架阴影将或深黑或灰白的窟面切割,壁龛轮廓已经初现端倪,更立体的造像则要进一步开凿窟洞之后精雕细琢。虽然还没有完工,但足见石刻线条的飘逸舒朗、端庄大气。

    工匠们见到皇上和大冢宰亲临,都诚惶诚恐地停下了手中动作,宇文邕假装随意问起他们是否辛苦,他们都摇头说不辛苦,在这里待遇很好。

    ——与之前从石窟侥幸逃出的百姓的话相比,真是讽刺!

    宇文护既然敢带他们来,就肯定是提前做过手脚,把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藏起来了,叫他们抓不住一点把柄。

    “这里是面南第三窟的窟壁,皇上可以看到,老臣打算在上面刻画佛陀释迦牟尼的本生故事,以此劝诫前来朝拜的百姓,要心怀善念。”宇文护指着面前的石壁解释道,又望向了更远一点的侧面,“至于那边靠右一间的空白石壁,臣打算在龛上精细展现父母恩重经变相,朝拜者如同阅读卷轴画一样徐徐观之,便会心生对父母长辈养育之恩的感激。”

    浮雕……他提到了浮雕!

    但是,他们所研究的那块残片并不是父母恩重经变相里的一部分啊,否则早该释读出来了。

    可恶,她好想直接问宇文护……

    “大冢宰真是思虑周全,此举必能感化前来参拜的百姓。”宇文邕赞叹地鼓了鼓掌,又指向左侧墙面,“那靠左的一块,大冢宰又决定雕刻些什么呢?”

    “回皇上,老臣想用来叙述六道轮回,希望百姓行善积德,但还未选好具体故事,因此开工会慢一些。”

    婉颜顺着宇文邕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发现左侧确实还很空,但上方边角已被刻出许多浅浮雕,如果在中央填好了六道轮回故事,想必场面蔚为壮观。

    “如此甚好。”宇文邕点头,“大冢宰,朕只是随性来逛逛,不必让这么多人跟着,实在显得有些拘束了,不如留朕和婉颜二人再在这里端详一会儿大冢宰的杰作?”

    宇文护眯眼与宇文邕对视了片刻,确认从他眼里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之后,才微微颔首:“嗯,那老臣就带着部下在石窟外围等待皇上吧,皇上请尽快看完,兴许能更快赶回长安。”

    “好,如此,便有劳大冢宰了。”

    宇文邕握着婉颜的手握得很紧,明明天气寒冷,手心竟也沁出些薄汗来了。待宇文护走到十米之外守候,他才叹了一口气。

    “你还好吗?”婉颜瞥见宇文护仍盯着他们,便压低了声音,眼神却真切地充满担忧。“方才……难为你了。”

    “朕没事。”宇文邕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婉颜的手背,“只是恐怕……朕可能真的要让你以后妃身份入宫了,不然不能掩人耳目。这样……你还愿意吗?”

    “……”婉颜沉默片刻,她知道宇文邕此时正凝视着她,她深呼吸一口气之后,又鼓起勇气抬头与他对视,“还能怎么样,反正就是一个身份而已……之前我们还假扮过夫妻呢,我觉得默契应该不是问题。”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宇文邕喃喃道,脸上勉强多了一丝笑意,“宇文护那家伙老奸巨猾,今后务必万事小心。”

    “我知道。”她点点头,“我还是比较担心你憋出毛病,你要是情绪上有什么不快,一定要及时宣泄出来啊。”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宇文邕又将手背在身后,注视着石窟壁面,“宇文护刚才给朕强调父母恩重经变相,就是在提醒朕,不要忘记他辅佐宇文家几代皇帝的功劳恩情……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欸,你看那里!”

    婉颜见他眉头并未舒展开来,料想他心里终究不太痛快,于是又扫视石窟一周之后,伸手指向了左侧墙面。

    “这里的浮雕还没有被填满,才刻画了外围,是不是显得很空落落?”

    宇文邕不知她想要说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只有当中央的浮雕都被刻画出来后,整块墙面才能拥有它最恢宏的样子。”婉颜继续道,“这就像为政一样,如果外强中干,势必不足以撑起一个正在壮大的国家,只有中心掌握了权力,只有最重要的那一块佛陀浮雕被刻在了中央,整个国家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作用,也才可以与其他墙面相媲美。”

    “我相信,周国最重要的一块浮雕,一定是你刻上去的。”

    她一双晶莹黑眸盯着宇文邕,如同盛满璀璨星辰般令他无法移开视线,给他由于逆光而略显灰暗的琥珀色眼珠点缀了些照亮黑夜的微芒。

    “婉颜,朕答应你。”

    宇文邕滚动喉头,话音虽不大,却仿佛有千钧力。

    “朕,一定会将最重要的一块浮雕亲手刻上去。”

    婉颜郑重点头,旋即又像触电般愣在原地,她顿时眯起眼仔细打量整面浮雕墙,最后险些惊呼出声——

    这不会就是他没有毁掉那块浮雕的原因吧?!

章节目录

彼时黄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纸莎草园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纸莎草园丁并收藏彼时黄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