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晋国公府。

    “该配合你的,我都打点好了。”

    坐在上位的老者微眯如鹰隼般的眼眸,目光锐利似寒刃。他一手随意把玩小叶紫檀珠,另一手则颇显慵懒地支着下颌,似乎有些乏累,但只有在场的人知道,那平静低沉的声音背后暗藏多少腥风血雨,那盘虬着似枯树的皱纹的双手,比任何兵器还要无情,只消轻轻一挥,便可翻云覆雨、改天换地。

    “多谢大冢宰。”站在他面前几步之外的青年恭敬躬身,弯腰的动作使他的眼神不易为人看见,“事成之后,陈国必如约实现您的心愿。”

    “话可别说太满。”宇文护轻哼一声,似有隐隐嘲讽,又像在暗示什么,“既然找上老夫,想必你们国主也知道了绛州城的事,才有这样的勇气……是吗?”

    “……是。”林敬安颔首,不卑不亢,“不瞒您说,正是因为知道了绛州城的事,我们皇上才更要跟随您。良禽择木而栖,皇上懂得如何做才能让我们刚刚建立的国家生存下来。”

    “……老夫管你是陈霸先还是陈蒨,还是什么萧梁的人,记住了,若想蒙骗老夫,那只有一个下场……”

    他停顿片刻,只听一声脆响,紫檀珠从中裂开,被他随手扔落,碎裂的珠子在地上滚动,一直到林敬安的脚下。

    “——死。”

    “万万不敢蒙骗大冢宰。”林敬安十分果断地跪下,朝宇文护行礼,“在您的协助下,我已经把我的人都安排进了长安城,兵器也都顺利通过检查,现藏于南面一座不起眼的佛寺中,周围都是平民,不可能发现佛寺的蹊跷。只要等到林场围猎,我便可以尝试我的计策。”

    “围猎是最好的动手时机,老夫可以给你卖个人情,必要的时候给你遮掩,但你必须自己把握。”宇文护略略挑眉,“不要闹太大,否则就算是我,也难保你。”

    “敬安明白。”林敬安双手作揖,浓密睫羽下的眼神深不可测,却似志在必得,“只要逮到机会让宇文邕落单,我的人便有办法杀他。”

    “要想让皇兄落单,或许并不太容易……呵。”方才一直未言语的宇文直忽然发话,轻笑几声,神情却淡漠冰冷。

    “卫国公何出此言?”

    “诸位已在年宴上见过那位入主宣光殿的娘娘了,知道皇兄有多在意她。若不出我所料,这次围猎,皇兄应该会与她结伴而行。”宇文直略一沉吟,“不过没关系,我也要前去参与围猎,但因双腿不便,估计大多数时间都要与女眷们待在一起——我会想办法拖住她。”

    提及双腿,宇文护状若无意扫了他一眼,眼神却有些复杂。

    “好,此事就交予你去办。我正想让你去盯紧点那个李婉颜……”宇文护说,“对了,宇文赟那边,你也要继续交涉,明白吗?”

    “明白。”宇文直点点头。

    “天色不早了,既然已经商议完毕,敬安就先退下了。”

    “那臣也先告退了。”

    “嗯,记得从侧门离开,不要让其他人发现。”宇文护淡淡道,不再将目光分给两人。

    离开晋国公府后,林敬安坐上小厮备好的马车,打算回鸿胪馆。他似乎有些累了,长舒一口气后,又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揉额角,但唇边却含着浅笑。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绛州城之变,早在宇文邕回朝之际便由长安的密探传到了齐国和陈国,齐国国主高湛身体抱恙,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而陈蒨则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当即召他入宫,与他商议对策。

    “宇文护手握周国大权,却刚愎自用,行事极端,易引众怒,且终究是宇文氏旁支,若要主动夺位,则名不正、言不顺。”

    昏暗烛火中,正值壮年的国主落下一枚黑棋。

    “而宇文邕,虽然处处受他牵制,然在此事中便可见其反叛之心,能从宇文护的刺杀和突厥的袭击中活下来回到中原,说明他手段了得。越是看起来平庸软弱的人,说不定越是隐忍深沉,这种人,并不好对付,更不好掌控。”

    “所以皇上认为……”林敬安对着棋局陷入沉思,手中执的白棋迟迟未落,“对陈国来说,宇文邕比宇文护的隐患更大,对吗?”

    “正是如此。”陈蒨微微一笑,“陈国基业未稳,但若此局赌赢,收获将颇为丰厚。”

    “微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趁年宴之际,先去游说宇文护,让他相信朕是真心想帮他上位,再在林场围猎中设局诱杀宇文邕,然后……”陈蒨抬眸看向林敬安,看似温柔似水的瞳仁里是掩不住的勃勃野心,“——宇文护想要上位,必然会引起许多朝臣反对,加上他行事向来狠辣,恐怕那些其他国家的使臣也不会轻易同意,此时我们趁乱扶宇文赟登基,以清君侧之名协助他除掉宇文护,便可一步一步,瓦解周国。”

    “皇上英明!”林敬安神采奕奕,终于将白棋落下,“但此事实在凶险,一旦宇文护怀疑我们,或者我们哪一步出了差错,便可能……”

    “所以此事,朕想派你去办。”陈蒨信心满满地看着他,“爱卿,你做事向来稳重,此番出使周国,朕也相信你能带回来朕想要的好消息。”

    他的目光隐隐带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压迫感,林敬安根本无法开口拒绝。

    “敬安,你虽是梁国人,但朕从未轻视你,反而从你跟随朕的那天起,就一直给你机会让你历练,你才能以平民之身一步步到今天这个位置。”陈蒨见林敬安尚存犹疑,便继续耐心劝说,“眼前正有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事成之后,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林敬安沉思片刻,便象是豁然开朗般舒展眉目,又下了一棋:“好……既然陛下如此器重微臣,那微臣便全力以赴,不负皇恩。”

    “箭已离弦,落子无悔。”陈蒨笑眯眯地在棋盘上按下最后一枚黑棋,“敬安,朕赢了。”

    “皇上棋艺了得,敬安实在佩服。”

    “听说那宇文邕也下得一手好棋。”陈蒨似无意叹了口气,“可惜,若他不是朕的敌人,朕倒真想与他对弈一番。”

    ……

    林敬安回过神来,随手掀起马车竹帘,望向了高高悬于天际的明月。

    当初答应得那么爽快,除了想建功立业回报陈蒨的知遇之恩外,他也确实想……来周国见她一面。

    他已与娥姿分离十一年。

    如果可以的话……事成之后,他想带她走——他当然不可能放弃在陈国费尽心力做出的一番成就,但见娥姿犹豫,他只能先借隐居山林的由头安抚她。娥姿的精神状况并不算好,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给她幸福。

    毕竟他们曾经那样相爱。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他已让宇文护相信陈国是真心想帮他——一来宇文护的实力和地位众人皆知,二来当年正是宇文护带兵破梁,说来还算为陈国铺平道路,陈国聊表忠心,也在情理之中。

    只等林场围猎,他便可完成陈蒨的计划,带娥姿离开周国的是是非非。

    ……

    林场围猎,也即骊山田狩,每年都会在年关举行完太庙祭祀等仪典活动后由皇帝带头进行,凡是周国有名有姓的官员豪族,或者各国使臣,都有资格参与其中。

    田狩传统古已有之,离长安城不远的骊山便有一处历史悠久的林场,史书记载汉武帝也曾在那里围猎。田狩不仅能够展示皇帝对大自然的征服,从而显示其至高无上的权威与魄力,更能借助这场狩猎,完成一次小型军事演练,向远道而来的他国使臣展现本国国力。在如今小国林立、时局动荡的南北朝,此举的重要性着实不言而喻。

    纵然早已知晓此行意义重大,婉颜还是被眼前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震撼到眼睛都不敢眨。

    “在想什么呢?”

    李娥姿掀开马车帘幕,关切道。

    她骑在当归身上,稳健行于李娥姿的马车右侧。

    此刻被李娥姿一问,她便笑了起来,抚了抚身上箭袋:“我在陶醉于阿姐的刺绣手艺!”

    “你这孩子……”李娥姿摇摇头,看似无奈,但笑容中却透着宠溺温柔,“若是这么喜欢阿姐手艺啊,阿姐多给你做些就是。”

    “阿姐对我真好!”婉颜顿时激动地连连道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不过说起来,阿姐怎么想到要做个箭袋送我?”

    “阿姐怎么可能猜不到我们家婉颜要在骊山大展风头呢?”李娥姿打趣她,“之前听阿赟说过你箭术精湛,你的生辰又在田狩前,所以我便想做个箭袋送你。怎么样,阿姐这个生辰礼物,还算满意吧?”

    “满意,满意极了!”婉颜眨了眨眼,“我恨不得给所有人炫耀阿姐绣的箭袋!”

    说来也巧,那日上元节回宫后,宇文邕送了她一张错金银的大弓当礼物,过了没几天,李娥姿似乎也知道了她的生辰,便又绣了个箭袋给她。箭袋上用蜀绣技艺绣着忍冬纹和莲花纹,线条灵动大方,简约亦不失高雅。

    虽然感觉大弓不如高长恭送她的连弩好用,但毕竟是宇文邕派人精心打造的,她还是非常喜欢,好好收藏了起来。

    “对了,刚才说起阿赟,阿姐可知道这孩子最近怎么了吗?”

    “阿赟……”谈起宇文赟,李娥姿似乎有些头疼,她蹙了蹙眉,“最近我常去太后宫中,鲜少有时间和阿赟见面,但感觉他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婉颜,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敢面对阿赟,所以即使有察觉,我也疲于找他。”

    “我知道……”她点点头,“但是阿姐,阿赟现在正是培养性格和观念的时候,如果不管他的话,我担心他有时候会钻牛角尖……”

    “你说的,我也不是没想过。”李娥姿长叹一声,“唉,这样吧,这次若有机会,我去找他谈谈,希望他听得进去我这个娘亲的话。”

    话虽如此,李娥姿却握紧了衣袖之下的手,骨节隐隐泛白。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答应林敬安出逃。

    内心仿佛分裂出了两个小人。一个让她不要忘记宇文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她就这样远走高飞是对家人的不负责;而另一个则不断跟她强调,正是宇文氏让她家破人亡,她早就没有家人了,若不是为了生下宇文赟,她也不会耽误时间去救她病重的父母……

    还记得那是一个雷声大作的夜晚,风雨交加,她的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床单被大片大片的血濡湿,产婆让她用力、再用力,她仿佛耗尽了毕生的气力,连嗓子都嘶哑到说不出话了,才听见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而就在此时,被她派出去寻找父母下落的随从急匆匆回到殿中,惊恐地颤抖着身子。在她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出真相——若那日她不生育,她还有机会去救治她那在江陵官奴中受人鞭打感染时疫的父母,但如今为时已晚。

    可怜她的父母咽气后,还要被官兵拖去稻草垛上一把火烧了,以防传染他人……

    她对宇文赟温柔,那是因为她不想再让昔日伤痛一点点凌迟自己,她想麻痹自己,为自己编织一个没有悲伤的幻梦。

    李婉颜将她从十一年的幻梦中拉扯出来,让她终于敢正视自己的过去,也让她陷入了更清醒的痛苦之中。

    直到与林敬安重逢……

    “娥姿,你愿意把自己的未来交给我,让我给你幸福吗?”

    恍惚间,他那饱含无尽深情的话又一次徘徊在她耳畔。

    她不想再挣扎下去了。

    她想给所有事一个终结。

    李娥姿,不要再让无谓的道德桎梏住你。

    前三十年的人生中,你一直如浮萍般随波逐流……而现在,你也该为自己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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