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骊山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但难掩成群的挺拔杉树身上层层叠叠的绿意,有的深如冰封在湖心的翡翠,有的浅如土壤里初露的嫩芽,再加上那萦绕不散的薄雾,将陡峭峻岭妆点得朦胧潮湿。

    但山间并不宁静。

    数不清的马匹四蹄飞扬,踏得大地隆隆作响,细小碎石直接在蹄铁下震颤不已。它们跑得并不凌乱,反而象是循着某种既定的路线,在追赶野鹿斑羚的同时一圈圈缩小彼此间隙,直到将猎物逼到绝路。

    年轻的帝王举起左手,为首的几个将领立刻勒马放慢步伐,停下了继续逼迫猎物的动作。他微眯琥珀色双眸,凝视着在马群里瑟瑟发抖的斑羚,方才举起的手已然从箭袋里抽出一箭,在众人注视中将它上弓,对准匍匐于地的猎物拉开弓弦——

    “嗖!”

    人群顿时爆出一阵低呼。

    只见一支箭精准无误地射穿了两只毛发柔顺的斑羚,草地上却还躺着另一支被拦腰折断的箭。

    空气似乎沉默了片刻后,才听见有人开口。那人的声音起初还在颤抖,而后却在两道目光的注视下越发洪亮:

    “……恭喜大冢宰!”

    “大冢宰这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大冢宰威风不减当年,真叫我等钦佩万分!”

    人群又沸腾起来,只是此刻,掌声的归属不在中心。帝王沉默着放下大弓,仅仅只用了那一瞬的垂眸,便又换上笑容,抬手作揖恭贺宇文护箭法了得。

    “皇上既然称老夫如父,老夫自然要教晚辈如何才能射中猎物。”宇文护大笑着侧头看向他,“您说是吧,皇上?”

    宇文邕深吸一口气,强行按耐下心间烦躁,才又温和启唇:“大冢宰说的是,这开年的第一箭,还得看您啊。”

    婉颜有些担忧地看了宇文邕一眼,却没在他脸上看出任何不耐,反而只有对大冢宰的极尽尊崇。

    方才他已经要射出那一箭,却在所有人眼前被宇文护抢先一步,甚至连自己的箭也被他的箭折断……连她都看不下去,可他还是忍住了。

    “哈哈哈哈。”宇文护捋了捋长髯,斜睨了不远处的树林一眼,只见一道白影闪过,于是像是施舍般轻慢开口,“皇上,如果老夫没看错,那里似乎有只白狐,皇上不妨去试试自己的箭法,也好让在场宾客看看这漂亮的白狐!”

    刚给完宇文邕一个下马威,又给他机会重新在众人眼前表现,明面上让宇文邕找不到任何可以指责他的借口,还显示了自己多么宽容大度。

    ……诡计多端!

    “……大冢宰好眼力。”宇文邕喉结一动,“既然您已发话,那朕就去碰碰运气吧。”

    此话说罢,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林敬安抬眸看了他一眼。

    “去吧!”宇文护大手一挥,朗声道,“诸位且在这骊山尽情狩猎,莫要客气!”

    “多谢大冢宰恩典!”又是一阵恭维后,人群才四下散开。

    “驾。”婉颜轻轻勒绳,当归立刻识趣地踱步到银苍身旁,“阿邕……你还好吗?”

    宇文邕似是若无其事地朝她弯唇:“无妨,也不是第一次了。”

    “走吧,我陪你狩猎去。”婉颜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莞尔一笑,“可不能被那老头儿看扁!”

    “好。”他回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皇兄,那我……”宇文达在一旁犹豫道。

    “你先去狩猎吧,营帐那边有随国公他们坐镇,不会出大问题。”宇文邕沉吟片刻,“不过,要盯紧那些使者。”

    宇文达点点头,便又调转马头,朝着不远处杨坚的马匹奔去,似乎要与他商议一些事情。

    若她没看走眼,杨坚似乎还对着她的方向轻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狡猾又捉摸不透……实在太像狐狸了。

    回过神来,婉颜却对着树林犯愁。

    “怎么了?”

    “感觉树林有点……”她抿了抿唇,“我说不上来,但我觉得派人跟着我们会更安全一些。”

    “是想起雪狼了吗?”

    “……往事不要再提!”

    宇文邕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好了好了,不与你开玩笑了。实话说,朕也有同感。”

    以往林场围猎中,他几乎没有带侍卫护驾的习惯,一来是无需护卫,二来是……十岁那年正是由于宇文护买通了他的随从,让随从设计把他引到偏僻处再悄悄溜走,他才一人被困在森林中遇到狼群。

    既然随从不可信,那就不用随从。

    但今天不同……虽然四下空旷,但宇文邕盯久了那片树林,竟隐隐也觉幽深诡谲,像是在尽头的黑暗中蛰伏了什么,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白狐……会是又一次的设计吗?

    “朕平素没有带随从打猎的习惯,如果此刻叫上随从,反而会惹宇文护生疑。”宇文邕盯着森林深处,那里树木葳蕤,遮天蔽日,漏不进半点阳光。

    “但我们久久停留此地,也会让有心人起疑。”婉颜轻叹一声,“宇文护刚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你去狩猎白狐,你若空手而返,只怕他又有文章可做。”

    话音刚落,那道白影又一次从深绿浅绿中疾速穿过,像是在催促他们。几乎是同时,林中发出一阵窸窣,随后几只山鹛扑扇翅膀冲上云霄,还抖落零星细长杉叶。

    看起来很正常……

    宇文邕并未言语,修长的手一下一下状若无意地梳着银苍的雪白鬃毛,只有紧锁的眉头透露出他的情绪。

    “啊!我有个主意。”环顾四周后,婉颜灵机一动,便压低了声音,“你看那个陈国使者好像也还没进森林,要不我们约他一起进去吧,如果有危险,彼此也有个照料。”

    记得娥姿姐姐去鸿胪馆就是为了找他……这样看来他应该值得信任?

    “也行,毕竟朕身为一国之主,可不能怠慢贵客。”宇文邕略微挑眉,便勒马朝林敬安的方向奔去。

    林敬安显然没料到他们直接朝自己奔来,但愣怔几秒后,也骑马上前,彬彬有礼地作揖:“陛下,娘娘。”

    “其他人都各自去狩猎了,林大人怎么还在原地?是觉得此处没有心仪的猎物吗?”

    “臣不敢。”林敬安局促拱手,“陛下这可折煞微臣了,微臣只是前些天受了风寒,担心森林寒凉,这才犹豫了。”

    “无妨,朕这里有多的披风。”

    宇文邕爽朗一笑,将银苍背上驮的一件厚实披风直接递给林敬安。

    “陛下,这……”

    “拿着,不必与朕客气。”他没给林敬安留半点拒绝的余地,“若是林大人在周国生了病,陈国国主恐怕还要责怪朕招待不周吧。”

    “……那就多谢陛下了。”林敬安顿了顿,最终还是将披风披在了身上,只是身形略有几不可察的僵硬。

    “那么现在,林大人有兴趣与我们一同狩猎吗?”婉颜笑了笑,“白狐生性灵敏狡猾,若林大人愿意一同狩猎,或许能更快将它拿下。”

    林敬安深深看了她一眼:“……娘娘既已发话,敬安自当效力。”

    寻常围猎中,皇帝生怕被臣子抢去了功劳,削减了自己的威风。怎么到了他宇文邕这里,完全不介意呢!

    三人进入树林后,头顶不时传来飞鸟的啁啾,远处偶尔有其他人骑马路过的蹄声和衣物窸窣声,即使郁郁葱葱的树叶不筛下一星半点的光斑,也让树林多了些生机。婉颜四下张望,除了灌木丛后跑过几只野兔和山鸡,浑然不见方才白狐的踪迹。

    林敬安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装作遗憾:“陛下,看来娘娘说得没错,那白狐狡猾得狠,恐怕又躲起来了。”

    “真可惜!”婉颜似乎颇为沮丧,“可是阿邕,这是大冢宰要你打的猎物,你要是不打到,岂不是不给大冢宰面子啊……”

    “那能怎么办呢。”宇文邕尴尬地笑了几声,“让林大人见笑了……其实朕确实箭术不精,大冢宰恐怕只是为了给朕面子,才放言说把白狐留给朕。”

    “哪里的话,陛下万万不可妄自菲薄。”林敬安立马接话,态度十分诚恳,“您日理万机,这箭术一时生疏,倒也无伤大雅。”

    “林大人真是口才了得!”宇文邕朗声道,颇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豪气,“林大人,既然白狐不见了,不如我们打几只山鸡回去,就着暖酒大快朵颐?”

    “……一切全凭陛下。”林敬安停顿须臾,又试探地问,“只是白狐可是很难遇见的,陛下真的不再试试了吗?”

    “罢了罢了,朕要是打到白狐带回去,像殷商妲己一样变成个美人,那爱妃该不理朕了。”语毕,宇文邕故意看了她一眼。

    妈呀,好冷的笑话。

    “皇上您取笑我……”明白他是在林敬安面前做样子,婉颜便配合地佯装娇嗔,“别让林大人看了笑话!”

    “不敢不敢。”林敬安立刻摇头,“臣倒是觉得皇上和娘娘感情如此和睦,真令人艳羡。”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婉颜总感觉他这句话听起来平静,背后的情绪却颇为复杂。

    ……

    夕阳斜落,将绒绒草地上的最后一丝火红裹挟而去。打猎的人已纷纷回营,马背上驮着或多或少的猎物,看起来都有一番收获。宇文护打的猎物最多,毫无疑问又引得一阵吹捧,婉颜悄悄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就算有人打的猎物比他多,恐怕也不敢抢风头吧。

    营帐中央的篝火熊熊燃烧,火星子溅到还带着血丝的生肉上,又化作油滴落下来。众人举杯换盏,谈笑风生,一直到后半夜,才逐渐散去休息。

    婉颜盘腿坐在床榻上,支着下颌在脑海中复盘白天的事。

    “我们进树林时,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只是那道白影也没再出现,这是否……有些凑巧?”

    “朕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但是……”昏暗的烛火将他那琥珀色的眼眸映照得更为透亮,“——若朕没看错,朕在泥泞中或许瞧见了棕熊的毛发。”

    ……

    “明明就差一点了……”林敬安揉了揉额角,压下心间郁闷,“还好你们撤离得及时,要是再晚一步,就该被宇文邕看到我们的埋伏了。”

    “属下本来已经准备好放棕熊出来袭击那皇帝了,结果却看到大人您也在一起,属下不敢妄动,便立刻叫人又把棕熊给牵走了。”少年站在林敬安身后,给他捏着肩膀,语气里尽是惊险。

    “你做得好。”林敬安拍拍他的手,“对了,那白狐皮可藏好了?没叫人发现端倪吧?”

    “在这里。”少年指了指怀中,“放心吧大人,没有人会怀疑属下这个小小侍从的。”

    “嗯。”林敬安淡淡扫他一眼,“白狐皮若没弄脏,就等事成之后留给我吧,我想送给一个人。”

    “遵命!”少年语气轻快,“是送给静夫人的吗?”

    “多话。”他嗔笑一声,“娥姿以前膝盖受过凉,我想拿狐皮给她做一副护膝。”

    话音刚落,只听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敬安……睡了吗?”

    林敬安眼中一亮,立刻起身去拉开毡帘:“娥姿?”

    李娥姿打扮得与宫女无异,低着头一路摸索到林敬安帐前,听到他的声音,她才抬眸,用那双黑如浓墨的眼睛深深凝视着他。

    “这么晚了,你怎么这副打扮……”林敬安犹疑片刻,而后突然反应过来,神情略有激动,“难道你终于……”

    “是。”李娥姿的声音格外坚定,“我决定了,我想跟你走。”

    “好,好,我带你走。”林敬安将李娥姿请进帐中,又给她递了盏热茶,“外面风大,你先暖暖身子。”

    “敬安……”茶盏中的雾气氤氲,濡湿了她的双眸,“你还是和当年一样。”

    “我怎么敢变呢?”他蹲下身,与她目光平齐,柔声道,“我要是变得你认不出了,你还怎么找到我?”

    李娥姿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没让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落下。

    “你告诉我……如何出逃?”

    “四日后。”思忖片刻后,他竖起四根手指,“三日后陈国使团离开长安,我在树林等你,第二天你假装单独去森林狩猎,我派人伪装出野兽袭击的痕迹,与你会合,这样就算找不到你,也很难怀疑到陈国头上。”

    “但如果有人知道静夫人与大人您的关系,只怕……”少年在一旁嗫嚅开口。

    林敬安目光深邃:“我记得……那日与你一起来鸿胪馆的,只有你的贴身侍女和宣光殿那位娘娘吧。”

    “明珠和阿颜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不会说出去的!”李娥姿急急打断,像是生怕她们被人怀疑。

    “那你真的舍得她们?”他反问道。

    “舍不得。”她即答,“但是,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好。”林敬安伸手轻拢她的鬓发,“不过出逃那天,你最好让明珠跟着你到树林。”

    “为何?”

    “你被野兽袭击后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如果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岂不是十分蹊跷?”林敬安的语气十分冷静,倒让李娥姿没来由一寒,“只有明珠成为了这场意外的目击者,才更有说服力。”

    何况,李娥姿现在的赴约简直帮了他大忙……

    既然白天的计划不成,他就只能走另外一条路了。

    只要能把娥姿带走就行,至于那个明珠,是死是活与他有何干系。

    “这几日,你可以与你的好姐妹好好告个别。”他慢悠悠呷茶,隔着缭绕的茶雾,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剩下的,就看我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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