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猫头鹰盘桓在枯树枝头叫唤,尖锐沙哑的声音使山林更显沉寂诡异,仿佛无声无息地于黑暗中掩藏了鲜血与死亡,唯有星星点点的篝火格外明亮,能稍微驱散一些深秋的寒气。

    高长恭坐在军帐中,就着一豆灯火查看近日军情。火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一双低垂的桃花眼被睫羽遮挡,投下点点阴影。须臾,他松懈挺直的脊梁,靠向椅背,伸手揉了揉额角。

    他和斛律老将军还有段太宰都关注着孔城的消息,之前明明打听到宇文邕派出朝廷军队来支援孔城,居然这么久了还没有下一步动静……

    “报——”帐外传来士兵的声音。

    “进,”高长恭温和道,“我让你一直关注宜阳城郊,今日来报,可是有什么动静?”

    “确实有动静!”

    士兵哭笑不得,兴致勃勃地倒出一箩筐话来。

    “殿下您还记得吗?那宜阳城的恶霸,之前仗着在邺城有关系,总是在这里欺男霸女,做了好多坏事,咱们想管也管不了。谁知道,今天居然有一个年轻人在那恶霸欺负姑娘的时候挺身而出,隔着老远就把恶霸的手臂给射穿了……”

    “哦?”高长恭略微惊讶,“这人胆子倒挺大,身手也不错……是何身份?”

    “不知道,属下观察了一下,好像就是混在一群流民里的小伙子,长得还挺清秀,用的是连弩。”

    “流民里竟有如此英勇的正义之士,绝不能埋没了他的才能。”高长恭轻笑,“明日找到那群流民,带这个年轻人来见我。至于流民,也需要想想如何安置。”

    “是,殿下!”

    士兵退下后,高长恭若有所思地出神,眸光随火花闪烁。

    新皇用人不善、不重选才,迟早会拖垮大齐,他身为宗亲,有责任要替他那堂弟招徕人才。

    可能这两年在邺城见了太多尔虞我诈,如今在一小小边城能听到有如此侠肝义胆之人,着实让他欣喜不已。

    ……

    婉颜盘腿坐在大石头上犯愁,怎么变换姿势都不得劲,紧蹙的眉头十几分钟过去也没松开一点。清晨的雾气模糊了周遭视线,让人如坠梦境,可她纵使再困,也始终清醒得睡不着。

    怎么办,怎么办……

    她居然射伤了这里的地头蛇!

    虽然丝毫不后悔射伤这种社会败类,甚至感觉可以再补刀……但果然冷静后无法不担忧会惹上麻烦吧!

    “子穆,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她转头看去,只见陈叔慢慢向她走来。

    “陈叔!您小心腿脚,别伤着自己。”她立马起身去扶,“我这不是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心里终究有些不踏实,我怕我得罪那恶霸连累了你们,正想办法怎么解决呢。”

    “傻孩子,你救了小秋,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陈叔慈爱地看着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一起面对。”

    “谢谢陈叔……”听到后面一句话,婉颜内心有所触动,一时感慨万千。

    “子穆哥哥!”

    “哎呀,小秋来了?”陈叔见雾气中走来一个清秀少女,朝婉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低声道,“子穆啊,小秋是个好姑娘,你们多相处相处,老头子我先到一边休息休息。”

    “……陈叔!”婉颜语塞,神色怪异。

    “怎么了,子穆哥哥?”小秋凑上前来,眨巴一双黝黑的杏眼,“陈叔怎么到旁边去了呀?”

    “呃,陈叔……有些累了,所以到旁边坐坐。”婉颜见少女目光炯炯,不自觉吞咽口水,“小秋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我找我的救命恩人不可以吗?”小秋笑嘻嘻地反问,“子穆哥哥,你是我的大英雄!多亏有你在,我才能逃脱那恶霸的魔爪,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婉颜连连摆手,“我们都相处这么多天了,你遇到危险,我当仁不让也要救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嘛……”小秋似乎略有失落,双手绞着破旧的裙摆,“子穆哥哥,我……”

    啊啊啊啊——

    婉颜内心十分抓狂,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憋住情绪,装作冷静。

    这也是她睡不着的一个原因!

    从昨天救下小秋起,这姑娘就大有以身相许之意,总想试探婉颜的态度。

    她怎么回应啊——她很喜欢和小秋做朋友,但不能做夫妻啊!

    “不只是朋友,”婉颜暗自捏把汗,不敢直视姑娘一瞬间亮起的眸子,“——我把你当妹妹……”

    又暗下去了。

    与此同时,远在长安的阿史那皇后打了个喷嚏,莫名有些不爽。

    “子穆哥哥,我不想只做你的妹妹……”

    “小秋啊,实不相瞒,我已下定决心一辈子锄奸惩恶,我不知道自己命运如何,所以我绝对不能拖累身边人。但只要你一日喊我哥哥,我便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婉颜说瞎话不打草稿的功夫越发娴熟,已然把自己当作“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飒爽侠客。

    “子穆哥哥……”小姑娘感动得眼泪汪汪。

    婉颜正想如何再宽慰小秋几句,却忽然听见浓雾外传来窸窣脚步声,她立马警觉起来,对小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恶霸不会连他们这么隐蔽的藏身处都找得到吧……她得做好应战的准备。

    她悄悄从包中掏出连弩,全神贯注地盯着脚步声的来处。

    沙沙,沙沙。

    越来越近了。

    浓雾中冒出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庞,婉颜本能举起连弩,下意识地要扣下扳机。

    “放下武器!我不是坏人。”男人见到连弩,一瞬间躲闪开来,看清她的那一刻却又激动起来,“是你!”

    “我们认识吗?”

    婉颜狐疑地打量他。只见男人身穿轻装甲胄,腰间有佩剑,体格健硕,脸庞则呈小麦色,像是烈日晒出来的。

    “我是兰陵王麾下士兵,昨日见你一箭射穿了宜阳恶霸的手臂,功夫了得,回去禀报王爷,王爷说想见你一面,这便让我来带你去军营。”

    “兰陵王?!”婉颜震惊不已,“你是兰陵王麾下士兵?”

    这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吗!没想到歪打正着真让她遇上兰陵王了,看来运气还是不错的……

    “正是。”士兵见她如此,倒生出些迷惑来,“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没有。”婉颜深吸一口气,隐隐激动起来,“能见到大名鼎鼎的兰陵王,是草民的荣幸,但草民恳请军爷把这里的百姓也带去见殿下,草民听说兰陵王菩萨心肠,一定会考虑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吧。”

    “看来王爷没有看错人。”士兵赞许地看她一眼,“王爷早有此打算,吩咐我把你们一同带走了,你喊剩下的人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多谢军爷!”

    她就知道没看错高长恭!这下不仅可以见到她想见的人,还能为这些百姓谋个去处,真是一举两得!

    “子穆哥哥,这……”小秋怯生生地问,“我们真的要去军营吗?我害怕……”

    “兰陵王是好人,他的大名我早有耳闻,可以信任。”婉颜安抚道,“快去洞穴里把大家都叫出来吧,兰陵王一定会好好安置你们的。”

    “终于……终于要重新有家了吗……”小秋一时有些恍惚,连嘴唇都有细微颤抖,“我都不知道每天生活在担惊受怕里多久了……”

    “一定会的……”婉颜想起什么,略有停顿,语气更加坚定,“我是说,不管这江山的主人是谁,只要活下去,就能有熬出头的那天。所以,我们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生的希望。”

    ……

    “哇……”

    一路走来,婉颜对军营的情景啧啧称奇,她既看到了几队士兵在训练不同类型的格斗,也看到了军医忙碌奔波于各个身缠染血绷带的伤兵之间,更看到了井然有序的巡逻队伍。不能明目张胆地在这里掏出纸笔记录,她只好睁大自己的眼睛左顾右盼,试图把这些鲜活的人印进脑海里。

    流亡百姓被拦在了外围,婉颜则继续由士兵带去高长恭的军帐。

    掀开帘帐后,她对上了熟悉的温柔目光,倒有些恍惚,回想起自己初来北朝时的情景。

    若没有怀璧和长恭的接济,哪能有现在的她。

    可惜,只有三年,高长恭就要因为受高纬猜忌而被赐死。

    她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怅然和怜悯。

    “为何这样看我?”高长恭颇玩味地盯着她。

    “……草民一时失态,全因王爷丰神俊朗,有天人之姿。”

    “倒伶牙俐齿。”他轻笑两声,“我听说了你射伤恶霸的事,佩服你的胆识,这才要见见你。”

    “能得王爷青睐,是草民之幸。”

    “说起来,你长得……倒有几分眼熟。”他略略思索,旋即恍然大悟,“哦!好几年前,我在北恒州遇到过的一个女子,和你长得很像。”

    高长恭居然还记得她,感动……

    等等,但是现在并不是承认身份的时候。不如说,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说自己是李婉颜。

    因为李婉颜不只是他的朋友,更是周国的云阳夫人。此时周齐关系紧张,若被发现失踪的云阳夫人来了齐国,对她和宇文邕并无好处。

    唉,没想到李子穆这个身份居然还挺好用。

    “回王爷,草民……从未去过北恒州,不过天下众生何其多,想来长得相似也不足为奇吧。”婉颜只好按耐下重逢的激动,故作平静。

    “我记得那姑娘箭术也不错,也不知道她去周国是否有寻到被掳走的亲人……听说现在周国皇帝的宠妃也叫李婉颜,若是同一人,倒有些讽刺。”高长恭似乎陷入了回忆,末了又自嘲似的弯唇,“罢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就说说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是干什么的吧。”

    还好她为了隐蔽身份没有骑当归出门,不然现在怎么瞒都瞒不住……

    “草民姓李名子穆,家住……鼓钟镇,谁知近日流寇盗扰,把草民的财物抢掠一空,草民侥幸逃出生天后,遇到了流亡的村民,便与他们结伴同行,一起来宜阳。”

    本想说孔城,但这是北周城池。思来想去,婉颜在脑海中选了一个更靠北的齐国城邑,这样也好解释她的路线。

    “其实,听闻兰陵王驻扎在宜阳,也让草民颇感惊喜,久仰您大名,没想到今日真能拜访您一面。”她又适时拍了拍高长恭的马屁。

    “哦?”他来了精神,身体微向前倾,“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暂无打算。”婉颜摇头,“也不知道在这乱世里能做什么。”

    “别浪费了一身功夫。”高长恭爽朗大笑,又看向身旁人,“你去和子穆会一会,试试身手如何。”

    “是,殿下。”

    此人看来年纪与她相仿,顶多略大几岁,棱角分明的脸上还带着少年人未褪的稚气,而古铜色的粗糙皮肤与那坚毅有神的眉眼则又昭示出他已入军中多时。

    一个看起来憨厚真诚却已饱经风霜的青年。

    “我恐怕不行吧……”婉颜连连摆手,“草民只是粗学了些防身的招式,万万不敢在大家面前班门弄斧!”

    “本王让你试身手,你试便是。”高长恭听罢,唇角弧度宛如凝固,目光却盯着那士兵,语气沉稳而不容抗拒,“——这是军令。”

    ……也是。高长恭再温和善良,也毕竟是统领军队、以一敌百的将军,军令一出,哪能轻易收回。

    他确实想探她的身手和底线。

    婉颜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别那么紧张,又弱弱开口:“王爷想试便试,但草民惜命,恳请这位仁兄手下留情。”

    “噗,”高大的士兵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们殿下就是面对俘虏都不轻易断其手足,何况是面对救下百姓的你。”

    好吧,小命至少保住了。

    但总有种赶鸭子上架……不,是上擂台的感觉。

    士兵的脊背隐隐弓着,似乎蓄势待发,他看向婉颜,目光炯炯:

    “子穆兄先请。”

    “得罪了。”

    婉颜抱拳作揖,旋即利落出手,对方也顺势抵挡,放低身体重心,显然常与人练习格斗。

    她忽然想起一个严肃的问题。

    她的剑术是宇文邕教的,应该有些北周特定的招式吧,可千万不能耍出来。

    但不耍这个,似乎又不会其他的……

    哎,不对。

    除了射箭,她还在学校上过教太极拳、八段锦还有五禽戏的体育课!

    思及此,她没忍住笑出了声,接着便把自己能想起来的手势和步法通通安插进了宇文邕的招式中,打得对方一愣一愣的。

    踢腿、跨步、侧掤、肘击……二人在营帐中过招,一时难分高下。士兵拳法规矩、有迹可循,想来必受严格训练;婉颜虽练习不甚勤快,但已被迫经过好几次实战,胜在胆大心细,加上插入许多奇怪招式,反而灵活多变,出其不意。

    ……这辈子没想到太极拳会在如此奇怪的场合派上用场,诡异到她的脚离地都想再抠一座云阳宫出来。

    几分钟过去,二人皆汗流浃背,终于在互相掣肘的那一刻对视,心照不宣地停下动作。

    对于士兵来说这也好比突然被老板喊去加班吧!

    那人盯着她看了半晌,不知道在愣怔什么,似乎是回过神后,便松开了汗津津的手,退开两步。

    “精彩,真是精彩。”高长恭合掌微笑,“未分胜负,但大为爽快,好久没有看到如此出其不意的比试了。”

    “……”

    希望你是在夸我。婉颜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这位小兄弟的一招一式看起来有些生疏,但确实让久经训练的我也难以看穿,此番比试,实在受教了。”士兵朝婉颜抱拳,“不知小兄弟师从何人?”

    “呃……我生活的地方人群比较杂乱,所以请教了来自各个地方的人,并不能算是一个派别。”婉颜尴尬一笑,“都是侥幸,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若是侥幸,那可更好。”高长恭意味深长道,“我看你射箭厉害,本想探探你近身战斗的底子,没想到还能战好几个回合,长生可是我百里挑一的近卫。看来你果真是块璞玉,不如——”

    他故意延长声音,婉颜只觉隐隐猜到他要说的话,心本能地提到了嗓子眼。

    “入我麾下,护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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