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颜沉默了,她深深地沉默了。

    先不说考古在读大学生究竟是如何通过乱用一通体育课的东西和专业士兵拼了个平手,这已经够离奇了,但更离奇的居然是周国的云阳夫人要成为齐国王爷麾下侍卫。

    宇文邕知道了一定会比她更沉默。

    “我……”

    “先别着急拒绝。”许是婉颜表情狰狞得太过明显,高长恭看出了她的抗拒,“我无意强迫你征战沙场,你若想求平安,可留在王府,在我出征之时保护王府上下,尤其是……我的王妃。”

    语及最后,他闪过一瞬古怪神色。

    等等,她忽然有了机会近距离接触怀璧?

    但为什么王府本身的人手不够保护怀璧,明明他手下肯定不缺高手。

    还是说……王府不能布置高手?或者,不能让人知道有高手?

    莫非是有高长恭不得不忌惮的人……

    高纬。除了高纬,她想不出第二个人。

    “当然,留在王府并不意味着你一定安全,甚至面对的暗流会更多,但至少能保证你吃喝无虞、有处可去,甚至俸禄不少,足以成家立业——只要你够忠心。”他笑眯眯抛出橄榄枝,“当然,若有叛徒,我不会手下留情。”

    果然如此。

    婉颜心下明了,飞快思索利弊,身份一旦暴露将会非常危险,但显然能去邺城和见怀璧对她的诱惑力太大了。

    “长恭!”

    帐外传来一个硬朗的喊声,紧接着一位年长者风风火火闯入帐中。他脖系狼皮,手带护腕,身穿甲胄,腰间长剑似乎颇有分量,虽双鬓染白,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宛如徘徊于苍天的鹰。

    “斛律老将军!”高长恭立马起身,“您怎么来了?”

    “还不是为那小皇帝让我们速速回邺的事烦心!”斛律光啐了一口,显然十分不满,“老夫我这正训练着新兵蛋子,那厮就下令让咱们拔营回去,这是不打算和周国那群小兔崽子打了是吗!”

    好彪悍,果然是大名鼎鼎的斛律光,也就他一个人敢这样在旁人面前直截了当地表达对高纬的不满了。

    见到齐国名将的机会可不多……婉颜默默在心中激动一秒。

    好吧,感觉她当王府侍卫算是赚了一个近距离观察齐国名人和物质文化的合法身份。

    “老将军少安毋躁。”高长恭语调不疾不徐,“目前孔城形势对我们有利,或许陛下权衡后认为只需留一批军队戍守,这才调我们回邺。即使路途劳累,但正好磨练新兵,不失为一次机会。”

    “也就你脾气好还为他说话。”斛律光重重叹气,“明明我们都知道他是何为人……”

    高长恭张了张唇,犹疑片刻后,他说:

    “他毕竟是与我血脉相连之人,也是我守卫的国家的君王。”

    唉……这愚忠会害了他啊。

    婉颜低垂脑袋,不由叹息一声。

    高长恭并非完全不懂政治斗争有多阴险狡诈,他或许比谁都清楚,但他选择了于国目前最稳妥的路——在皇帝听不进去良言的时候,他周旋好身边心怀不满的肱骨之臣,形成微妙的制衡,同时低调地尽己所能处理皇权与百姓的对立。

    但于己,则是把自己推向不可悖逆的深渊。能将他从悬崖边拉回来的,唯高纬一人。

    很可惜,高纬看到的只有功高震主,而无高长恭其人。

    “那我们不如五日后拔营回朝。”见斛律光不说话,高长恭主动打破帐中寂静,又看向婉颜,“子穆,关于我方才的提议,你想好了吗?”

    “我……”

    老实说她刚才一直在观察高长恭和斛律光,把这件事完全抛之脑后了。

    “这小娃娃是谁?”斛律光上下打量她,微微眯眼,“长得怎么有点……像个女人?”

    “男佛亦生女相,众生皆在一身。”婉颜急急接话,生怕他多看几眼让自己的伪装前功尽弃,“草民李子穆,见过斛律老将军。”

    “好,好。”高长恭赞许点头,“看来倒是个读过书的。修过佛法吗?”

    “不曾,只是对其中一些偶然听到的观念略有感触。”她流畅应答,又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得王爷青睐,我愿意入王爷麾下,训练后为王爷分忧。”

    “好。”高长恭拍了拍她的肩,对斛律光道,“老将军啊,这是我刚看上的璞玉,假以时日,或许能成大器。”

    “很少听到你这么高的评价,倒是稀奇。”斛律光爽朗一笑,“你看上的兵,你自己训练,别塞给我了。”

    “长生,今天开始子穆就跟你同吃同住了,你作为前辈好好带他,别让我失望。”

    “遵命。”

    “等等,你叫长生?”比起住的问题,婉颜率先关注此人名字,“姓陈吗?”

    “你怎知……”他很是惊讶。

    “你爹就在流亡的百姓里!不对,准确来说,与我同行的那些百姓正是你们村子里的人!”婉颜不由激动,“你爹可想你了,一直念叨你呢!”

    “我爹,我爹……”陈长生眼睛一亮,立刻看向高长恭,“殿下,我可以去……”

    “去吧。”高长恭挥手,“好好陪陪你爹,子穆也去和他们告个别吧。”

    “谢王爷!”语毕,陈长生又深深看了婉颜一眼,“……多谢。”

    “客气。”婉颜由衷笑了,“我与你一同去,好和父老乡亲们告个别。”

    ……

    陈长生见到老父的那一刻,激动得直接掉了眼泪,脸都涨得通红,他紧紧握住父亲皲裂的手,嘴唇颤抖得厉害,情感越是浓烈,反倒越说不出话来。

    小秋等人也是时隔多年第一次见长生,皆感慨万分,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众人簇拥在一起,像热烈的花。

    长途跋涉这么久,能看到阔别多时的孩子,而且这样有出息,陈叔此刻定是幸福到没了病痛。

    见他们亲人重逢,婉颜一时也陷入恍惚中,她远远望着高长恭的营帐,轻声叹气。

    故人重逢,却需隐瞒身份……但如果坦诚,她会成为众矢之的,从故人变成敌人。

    现在的问题在于,她如何将自己平安且将去邺城的消息传递给远在长安的宇文邕。

    宇文邕……她隔着衣襟摸了摸琥珀项链,温润而坚定的力量仿佛能传递到她的手心,抚平她的怅然与不安。

    过几天找个能去周国的商队写封信送去吧,还得想想怎么写得更加周全,以免让齐国人查出来……

    但她知道,他挂念着她,却更相信着她,他会处理好一切,等待她回家。

    ……

    “长生,子穆可是好孩子,你要好好待他,互相照应啊。”陈叔语重心长道。

    “我会的,爹,他救了您的命,就是我陈长生的恩人,您教导过我不能忘恩。”长生点点头,笑道,“放心吧爹,现在您定居在宜阳了,以后我得空,就能常回来看您。如果子穆愿意,我可以带他一起来。”

    “我儿真是让我这老头子骄傲啊……”秋风把陈叔的眼睛吹得眯成一条缝,“你娘泉下有知,会与我一同为有你而欣慰。”

    “去吧,孩子。”他最后抱了抱儿子,长生已经长得高大了许多,脊背那样厚实,像小山一样宽阔,足以完全遮住老父如残烛般的身影,“去闯出一片天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让自己后悔。”

    “爹……”陈长生用粗麻布袖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孩儿不能在您膝前尽孝……”

    “走吧,走吧!”陈叔哽咽着推开他,“不要被我这把老骨头困住你的脚步!”

    陈长生闻言,“刷”地一声跪倒在泥土上,双手抱拳,郑重道:

    “爹,您多保重。”

    陈叔忍着咳嗽,朝他挥挥手,让他回营。

    “子穆,那我们……”

    陈长生在人群中搜寻婉颜,却见她被重重围了起来,身边声音不绝于耳。

    “哎呀大娘!这个我不能要,您自己留着吧!”

    “我说子穆你客气个什么劲啊!拿着拿着,这是大娘一片心意!”

    “子穆哥!以后和长生哥常回来宜阳看看我们啊,可别忘了我们!”

    “子穆,这是我前段时间织好的衣物,你细皮嫩肉的,到了军中别太委屈自己,天冷了记得加衣服。”

    “刘婶……”

    日光将婉颜的发丝镀上朦胧的金,也映在她黝黑的眼睛里,像是一泓清冽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她的脸上有点脏兮兮的,被塞了许多东西的手也在逐渐转冷的干燥天气下开始粗糙,身形倒是高挑,但身板看着结实,却似乎显得疲累,大概因为这段时间的流离光在赶路,没怎么好好吃饭。

    但尽管如此,她的笑容却那样温暖、柔和、真诚,仿佛只消一眼,陈长生的心里便蓦然浮现细微的力量,如同幼苗在破土发芽。

    一个突然出现、机灵又仁义的青年,将由他作为前辈带着训练,与他一起去做王府护卫。

    似乎……有点期待了。

    “嘿!”婉颜在他面前歪了歪脑袋,“长生哥在想什么啊?看你发呆好久了!”

    “唔……没什么!”陈长生迅速收回目光,支支吾吾道,“既然你已经和大家道别完了,那我们就回营吧。”

    “这么快就要分开,还有点舍不得大家……”婉颜低垂眼帘,语气略有叹惋,“虽然是萍水相逢,但终究也共患难了一段时间。”

    老实说,遇上这些村民后,婉颜确实度过了一段相对轻松的日子。虽然每天都要长途跋涉,还得提防山贼流寇,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能找到个山洞睡觉便不错……但这些事,至少可以让她短暂忘却刺杀、背叛、利用,还有——那无边无际的染红大地的鲜血。

    但逃避一段时间后,总归还是要面对的。

    再等等……等她在齐国待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有新收获。那时再回周国,也能多掌握些筹码。

    绝不能让惨死的百姓死得无声无息。他们的死亡,本身就是生命回荡在天地之间的巨响。

    这巨响,总能让人听见。

    “想念的话,以后多回来看看。”他说,“走吧,我还得带你去住的地方收拾收拾,明天就要早起训练了。”

    陈长生与婉颜又一起朝乡亲们挥手,这才依依不舍返回军营。等走了一段距离后,他放慢脚步,回头又望了一眼,只见平缓起伏的丘陵之上,伫立着一个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影,如同静穆的雕像,无声地回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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